过了两日,施惠卿已另租了房屋。一个早晨,搬了家伙,迁移去了。那一日,却再不见商氏开门出来。众邻舍疑忌,在门外叫唤,又不见答应,把门推时,却是虚掩上的,门转轴已掘坏在那里了。众人入内看时,只见商氏歪着身子死在床边,头颈伤痕是被人用手掐喉死的,一时哄动了地方,都猜道:“施皮匠是那一日移居,这妇人恰好在隔夜身死,一定是皮匠谋杀无疑。”当下即具呈报县。那县官叫做沈伯明,正坐堂放告,闻说有杀人公事,便取呈词看了,又问了众人备细,随即出签提拿施惠卿。不一时施惠卿拿到,知县喝问情由,施惠卿道:“小的替曾小三还了债,曾小三要把妻子商氏与小的,小的不愿,故此迁居别处,以避嫌疑,却不知商氏如何身死?”知县喝骂道:“你这厮既不要他妻子,怎肯替他还债?明明是假意推辞,暗行奸骗,奸骗不就,便行谋害。”施惠卿大喊冤屈,知县哪里肯信,拷打一番,把他逼勒成招,下在牢里,正是:
为好反成仇,行仁反受屈。
天乎本无辜,冤哉不可说。
且说曾小三自那日别过妻子,出了后门,一径奔出城外,要取路到五台山去。是日行了二十多里路,天色已晚,且就一个村店中安歇。不想睡到半夜,忽然发起寒热来,到明日却起身不得,只得在店中卧病。这一病直病了半月有余,方才平愈。那一日正待起身,只见城里出来的人都纷纷地把施惠卿这桩事当做新闻传说。曾小三听了,暗吃一惊,想道:“施惠卿不是杀人的人。况我要把妻子送他,已先对妻子再三说过,妻子已是肯从的了。如何今又被杀?此事必然冤枉。我须回去看他一看,不要屈坏了好人。”于是离了村店,依旧入城,不到家中,竟到狱门首,央求禁子把施惠卿带将出来。曾小三见他囚首囚服,遍身刑具,先自满眼流泪。施惠卿叹道:“我的冤罪想是命该如此,不必说了。只是你何苦多此一举动,致使令正无端被害。”曾小三道:“这事倒是我累你的,我今来此,正要县里去与你辨冤。”施惠卿道:“断案已定,知县相公怎肯认错?不如不要去辨罢。”曾小三道:“既是县里不肯申理,现今新察院来老爷按临到此,我就到他台下去告,务要明白这场冤事。”说罢,别了施惠卿,便央人写了状词,奔到马头上,等候来御史下马,拦街叫喊。
当下来御史收了状词,叫巡捕官把曾小三押着到了衙门。发放公事毕,带过曾小三,细问了始末根由。便差官到县,提施惠卿一宗卷案,并原呈众邻里赴院听审。次日,人犯提到,来御史当堂亲鞫,仔细推究了一回,忽然问道:“那商氏丈夫去后可别有人到他家来么?”众邻里道:“并没别人来。”来御史又道:“他家平日可有什么亲友来往惯的么?”曾小三道:“小的是穷人,虽有几个亲友,都疏远不来的。”来御史又叫施惠卿问道:“你平日可与什么人来往么?”施惠卿道:“小的单身独居,并没有什人来往。”来御史道:“你只就还债吃酒迁居这几日,可曾与什人来往?”施惠卿想了一想道:“只还债这日,曾请一个化缘和尚到家吃过一顿斋。”来御史便问道:“这是哪寺里的和尚?”施惠卿道:“他是城外宝应寺里出来募缘修殿的,就在小人住的那条巷口搭个草厂坐着募化。小的初意原要把这三十两银子舍与他去,所以请他吃斋。后因代曾小三还了债,便不曾舍。”来御史道:“这和尚如今还在那里么?”众邻里道:“他已去了。”来御史道:“几时去的?”众邻里道:“也就是施惠卿迁居这早去的。”来御史听了,沉吟半晌,乃对众人道:“这宗案也急切难问,且待另日再审。”说罢,便令众人且退,施惠卿仍旧收监,曾小三随衙听候。自此来御史竟不提起这件事,冷搁了两个月。忽一日,发银一百两,给与宝应寺饭僧。次日,便亲诣本寺行香。寺里住持闻御史亲临,聚集众僧出寺迎接。来御史下了轿,入寺拜了佛,在殿宇下看了一回,问道:“这殿宇要修造成功,须得多少银子?”住持道:“须得二三千金方可完工。”来御史道:“若要工成,全赖募缘之力。”因问本寺出去募缘的和尚共有几个,住持道:“共有十个分头在外募化。”来御史道:“这十个和尚今日都在寺里么?”住持道:“今日蒙老爷驾临设斋,都在寺里饲候。”来御史便吩咐左右,于斋僧常膳之外,另设十桌素筵,款待那十个募缘和尚。一面教住持逐名的唤过来,把缘簿呈看,“以便本院捐俸施舍。”住持领了钧旨,登时唤集那十个僧人,却唤来唤去,只有九个,中间不见了一个。来御史变色道:“我好意请他吃斋,如何藏匿过了不肯相见?”喝教听差的员役同着住持去寻,“务要寻来见我!”住持心慌,同了公差各房寻觅,哪里寻得见?原来那和尚闻得御史发狠要寻他,越发躲得紧了。住持着了忙,遍处搜寻,直寻到一个;旧香积厨下,只见那和尚做一堆儿地伏在破烟柜里,被住持与公差们扯将出来,押到来御史面前。来御史看时,见他满身满面都是灶煤,倒像个生铁铸的罗汉,便叫将水来替他洗净了,带在一边。蓦地里唤过曾小三并众邻舍到来,问他:“前日在你那巷口结厂募缘的可是这个和尚?”众人都道:“正是他。”来御史便指着那和尚喝道:“你前日谋害了曾小三的妻子商氏,你今待走哪里去?”那和尚还要抵赖,来御史喝教把一干人犯并众和尚都带到衙门里去细审。不一时,御史回衙,升堂坐定,带过那募缘和尚,用夹棍夹将起来。和尚熬痛不过,只得从实供招。供状写道:
犯僧去非,系宝应寺僧,于某月中在某巷口结厂募缘,探知本巷居民施惠卿代曾小三还债,小三愿将妻商氏送与惠卿,自己出外去讫。惠卿不愿娶商氏为妻,商氏单身独居,犯僧因起邪念,于某月某夜易服改妆,假扮施惠卿偷开商氏门户,希图奸骗。当被商氏认出叫喊,犯僧恐人知觉,一时用手掐喉,致商氏身死。所供是实。
来御史勒了去非口词,把他重责三十,钉子长枷,发下死囚牢里。又唤住持喝骂道:“你放徒弟在外募缘,却做这等不良的事。本当连坐,今姑饶恕,罚银三百两,给与施惠卿。”住持叩头甘服。来御史随即差人去狱中提出施惠卿,并传唤原问知县沈伯明到来。这知县惶恐谢罪,来御史喝道:“你问成——页69五色石
这般屈事,诬陷好人,做什么官?本当参处,今罚你出俸银五百两,给与施惠卿。”随唤施惠卿近前抚慰道:“你是一位长者,应受旌奖。我今将银八百两与你,聊为旌善之礼。”施惠卿禀道:“小人荷蒙老爷审豁,几死复生,今情愿出家,不愿受赏。这八百两银子乞将一半修造本寺殿宇,一半给与曾小三,教他追荐亡妻,另娶妻室。”曾小三叩头道:“小人久已发心要往五台山去为僧,不愿受银,这银一发将来舍与本寺修殿罢。”来御史听了,沉吟道:“你两人既不愿领银,都愿出家,本院另自有处。”便叫本寺众僧一齐上来,吩咐道:“你这班秃子,本非明心见性,发愿出家的。多半幼时为父母所误,既苦无业相授,又道命犯华盖,一时送去出了家。及至长大,嗜欲渐开,便干出歹事。又有一等半路出家的,或因穷饿所逼,或因身犯罪故,无可奈何,避入空门。及至吃十分,衣丰食足,又兴邪念。这叫做‘饥寒起道心,饱暖思淫欲。’本院如今许你们还俗,如有愿还俗者,给银伍两,仍归本籍,各为良民。”于是众僧中愿还俗者倒有大半。来御史一一给银发放去了。便令施惠卿、曾小三且在宝应寺暂住,吩咐道:“我今欲于本寺广设斋坛,普斋往来云游僧众,启建七七四十九昼夜道场,追荐孤魂。待完满之日,就与你两人剃度。只是这道场需用多僧,本处僧少,且又不中用,当召集各处名僧以成此举。”吩咐毕,发放了一干人出去。次日,即发出榜文数十道,张挂各城门及村镇地方,并各处寺院门首。榜曰:
巡按广东监察御史来榜为延僧修法事:照得欲兴法会,宜待禅宗。果系真僧,必须苦行。本院择日于龙门县宝应寺开立丛林,广设斋坛,普斋十方僧众。随于本寺启建七七昼夜道场,超荐向来阵亡将士并各处受害孤魂。但本处副应僧人不堪主持——页70五色石
法事,窃意云游行脚之中,必有圣僧在内,为此出榜招集,以成胜举。或锡飞而降,或杯渡而临,或从祗树园来,或自舍卫国至。指挥如意,伫看顽石点头;开设讲台,行见天花满目。务成无量功德,惟祈不惮津梁。
须至榜者。
这榜一-出,各处传说开去。这些游方僧人闻风而至,都陆续来到宝应寺里。来御史不时亲临寺中接见,逐一记名登册,备写乡贯,分送各僧房安歇。
忽一日,接到一个和尚。你道这和尚怎生模样?但见:
目露凶威,眉横杀气。雄纠纠学着降龙罗汉,恶狠狠假冒伏虎禅师。项下数珠疑是人骨剉就,手中禅杖料应生血裹成。不是五台山上鲁智深,却是瓦官寺里生铁佛。
这和尚不是别人,便是五年前追赶来御史入井的和尚。今日和尚便认不出来御史,那来御史却认得明白,便假意道:“我昨夜梦见观音大士对我说,明日有恁般模样的一个和尚来,便是有德行的高僧。如今这位僧人正如梦中所言,一定是个好和尚。可请到我衙门里去吃斋。”说罢,便令人引这和尚到衙门首。门役道:“衙门里带不得禅杖进去。”教他把手中禅杖放了,然后引至后堂坐下。来御史随即打轿回衙,一进后堂,便喝左右:“将这和尚绑缚定了!”和尚大叫:“贫僧无罪”来御史喝道:“你还说无罪,你可记得五年前赶落井中的书生么?”那和尚把来御史仔细看了一看,做声不得。来御史道:“你当时怎生便弄死了这妇人,好好供招,免动刑法。”和尚道:“小僧法名道虚,当年曾同师兄道微行脚至桐乡县城外一个古庙前,偶见一少年妇人独自行走,一时起了邪念,逼她到庙里去强奸,不防老爷来撞见了,因此大胆把老爷赶落井中。及至回到庙里,妇人已死,师兄已不知去向。其实赶老爷的是小僧,杀妇人的却不是小僧。”来御史道:“如今这道微在哪里?”道虚道:“不知他在哪里?”来御史沉吟了一回,便取宝应寺所造应募僧人名册来查看,只见道微名字已于三日前先到了。来御史随即差人到寺里将道微拿到台下,喝道:“你五年前在古庙中谋杀妇人的事发了。你师弟道虚已经招认,你如何说?”道微道:“小僧并不曾与道虚作伴,他与小僧有隙,故反害小僧。伏乞爷爷详察。”道虚一口咬定说:“那妇人明明是你杀死,如何抵赖?”来御史喝教把道微夹起来,一连夹了两夹,只是不招,来御史仔细看那道微时,却记得不甚分明,盖因当日被赶之时,回头屡顾,所以道虚的面庞认得明白,那庙中和尚的面庞其实记不起来。当下来御史见道微不招,便把道虚也夹了两夹,要他招出真正同伴的僧人。
道虚只是咬定道微,更不改口。来御史想了一想,便教将两个和尚分作两处收监,另日再审。
且说那道微到了监中,独自睡在一间狱房里,心中暗想道:“道虚却被御史认得了,白赖不过。我幸而不曾被他认得,今只一味硬赖,还可挣扎得性命出去。明日审时,拚再夹两夹,我只不招,少不得放我了。”算计已定。挨到三更时分,忽听得黑暗里隐隐有鬼哭之声,初时尚远,渐渐哭近将来。道微心惊,侧耳细听,只听得耳边低低叫道:“道微你杀得我好苦,今番须还我命来。”那道微心虚害怕,不觉失声道:“你是妇人冤魂么?我一时害了你,是我差了。你今休来讨命,待我挣扎得性命出去,多做些好事超度你罢。”言未已,只见火光明亮,两个穿青的公人走到面前,大喝道:“好贼秃!你今番招认了么?我们不是鬼,是御史老爷差来的两个心腹公人,装作鬼声来试你的。你今真情已露,须赖不过了。”道微听罢,吓得目瞪口呆。正是: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无人之处,真情自见。
当下两个公人便监押住了道微,等到天明,带进衙门,禀复御史。来御史笑道:“我昨日夹你不招,你昨夜不夹自招了,如今更有何说?”道微料赖不过,只得从实供招。来御史取了口词,仍令收监。一面传谕宝应寺,即日启建道场。随后便亲赴寺中,先将施惠卿、曾小三剃度了,替他起了法名,一个叫做真通,一个叫做真彻,就请他两个为主行大和尚,令合寺僧众都拜了他。真空、真彻禀道:“我二人只会念佛,不会诵经,如何做得主行和尚?”来御史道:“你两个是真正有德行高僧,只消念佛便足超度孤魂了。”于是请二人登台高坐,朗声念佛,众僧却在台下宣念诸品经咒,奏乐应和。如此三昼夜,道场圆满。
来御史吩咐设立下三个大龛子,狱中取出去非并道虚、道微三个和尚,就道场前打了一百,请入龛中,四面架起干柴,等候午时三刻举火。当时寺中挤得人山人海的看。到了午时,只见来御史袖中取出一幅纸儿,递与真通、真彻两个,叫他宣念。真通、真彻也曾识得几个字,当下展开看时,却是一篇偈语,便同声宣念道:
你三人作事不可说,不可说。我今为你解冤结,解冤结。焚却贪嗔根,烧断淫杀孽。咄!从兹好去证无生,切莫重来堕恶劫。
宣偈毕,来御史喝令把三个龛子一齐举火,不一时把三个和尚都荼毗了。正是:
焚却坐禅身,烧杀活和尚。
一齐入涅盘,已了无常帐。
原来那来御史已预先着人于道场中另设下两个牌位,一书“受害周氏灵魂”,一书“受害商氏灵魂”,面前都有香烛斋供。
烧过了和尚,便请真通、真彻到二妇人灵前奠酒化纸。来御史又在袖中取出一幅纸儿,付与二人宣诵道:
怜伊已作妇人身,何故又遭惨死劫。想因前孽未消除,故使今生受磨灭。冥冥幽魂甚日安,冤冤相报几时绝。我今荐你去超生,好向西方拜真佛。
宣毕,焚化灵牌,功德满散。
次日,来御史召集各处游方僧人,谕令还俗。如有不愿还俗者,须赴有司领给度牒。如无度牒,不许过州越县,违者查出,即以强盗论。发放已毕,众僧各各叩谢而去。
此时恰好前任桐乡知县胡浑为事降调广东龙门县县丞,原任广东参将高勋在高俅处用了关节,仍来复任,被来御史都唤到台下,喝问胡浑如何前年枉断井中之狱,胡浑吓得叩头请死,来御史喝骂了一番,罚他出银一千两,将二百两给与仰阿闰,其余为修茸寺院之用。又叫高勋过来,说他纵兵害民,重利放债,要特疏题参。高勋惶恐恳求,情愿也出银一千两修造佛殿。来御史道:“你克剥民脂民膏来施舍,纵造七级浮屠,不过是涂膏衅血。今可将银一千两赈济穷民,再罚你一千两买米贮常平仓,以备救荒之用。”二人皆依命输纳。来御史又令知县沈伯明与胡浑、高勋三人同至宝应寺中拜见真通、真彻,择了吉日,送他上五台山,命合寺僧人用鼓乐前导,一个知县、一个县丞、一个参将步行奉送出城,又差书吏赍了盘费,直护送他到五台山上。正是:
欲求真和尚,只看好俗人。
两现比丘相,一现宰官身。
当时广东百姓无不称颂来御史神明,朝中张枢密闻他政声日盛,特疏荐扬,朝廷加升为殿中侍御史。来御史奉命还朝,广东士民卧辙攀辕,自不必说。来御史回到桐乡县,迎取夫人并水员外一家老小同至京中。朝廷恩典,父母妻子都有封赠,来御史又替水员外谋干了一个小前程,也有冠带荣身。后来又扶持他儿子读书入泮,以报他昔日知己之恩。正是:
有冤在世必明,有恩于我必报。
能智能勇能仁,全义全忠全孝。
看官听说:来御史剃度了两个和尚,是护法;烧杀了三个和尚,也是护法;又令无数和尚还了俗,一发是真正护法。他姓来,真正是再来人;他号叫本如,真正是能悟了本愿人。于世生佛佛连声,逢僧便拜,名为活佛,反是死佛。世人读此回书,当一齐合掌同称“菩萨”。〔回末总评〕
前番冤枉,一替人鞫,一己自鞫。或速或迟,各自不同。又三个和尚,三样捉法,三样审法。玩具旨趣,可当一卷《佛经》读;观其文字,可当一部《史记》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