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坐进了单送她们回宅邸的四轮马拉轿车后,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定了心,好像她刚才度过了一场怕人的危机似的。她呼吸得自由些了,对着那些房子微笑,高高兴兴地重温这个城市景色,这是那些真正巴黎人在心上和眼睛里都记得的家常细节。每见到一家店铺就能知道在下面顺着大道排列的其他店铺,猜得出经常从玻璃柜窗里看到的商品价格。她觉得松了口气!什么气?放心了!为什么?有信心了!什么问题?
车子停到了马车大门的穹门下。她轻快地下来,走进去,逃似的溜到了楼梯的阴影里,而后到客厅的阴暗地方,最后到达她房间的阴暗地方。于是她略停了一会儿,暗自高兴安安全全到了这儿,到了这个白天也雾沉沉的巴黎。它很少晴朗,事物一半是看到的,一半是靠猜的。在这儿,人们可以显示他喜欢的,藏起他想藏起的。在她心里的无端的回忆中,浸透了灿烂光辉的乡村却仍然留下了无限痛苦的印象。
当她下楼去吃饭时,刚回家来的丈夫热情地拥抱她,微笑着说。
“啊哈!我很清楚,我。贝尔坦会把您领回来,我让他去接您真是高招。”
安耐特用她开玩笑时不笑的特别嗓子板着脸说:
“啊!真是糟糕。妈妈自己打不定主意。”
伯爵夫人什么也没有说,有点儿发窘。
这晚上没有任何人来,门关上了。第二天纪叶罗阿伯爵夫人整天花在各个商场里选购她要的一切东西。她从年轻时起,甚至几乎从童年时起就爱在大裁缝师傅的镜子前面久久地试衣服。一走进那座房子,进到巴黎妇女们的生活内幕,想到那种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的详细过程她就觉得高兴。她喜欢那些围着她转的“小姐”们衣裳的声音,她们的微笑,她们的建议,她们的问题;而那些女裁缝师傅或者帽子师傅她觉得特别有本领,当她说出她的想法以便征询意见时,她将这些人当作艺术家对待。她更喜爱那些替她穿衣脱衣的年轻姑娘轻巧的手对她的触摸,让她对着镜子里的优雅形象款款转身。她们的手指轻轻地顺着她的皮肤,在她颈上或者在她头发里滑过时的震颤是她作为漂亮女性生活中最高最适意的微妙享受之一。
然而这天她是抱着极端烦恼的心情,不戴帽子也不戴面纱去面对忠实的镜子的。她首先去的女帽店使她定了心。她选中的三顶帽子对她再合适不过,对此她毫无犹豫。而当那个女商人信誓旦旦地对她说“啊!伯爵夫人,金发配丧服再好不过”时,她满心高兴地走了出来,信心十足地走进了别的供应店。
后来她在家里见到了一张公爵夫人来看过她的短笺,还说她黄昏时再来。她接着写了些信。最后她高兴了一阵;觉得奇怪,怎么简单地换换地方就会让几乎使她心碎的大不幸消退到了仿佛遥远的往事之中。她甚至无法让自己相信是昨天才从隆西爱回来的。她回到巴黎以后心理状态改变了这么多,仿佛这小小的转移愈合了她的伤痕。
吃饭的时候,贝尔坦来了。在看见她时他叫道:
“今儿晚上您真容光焕发。”
这一喊和她心里幸福的暖潮正相呼应。
离开餐桌时,爱打弹子的伯爵邀贝尔坦和他玩一局,那两位妇女也陪着他们坐在弹子房里,咖啡也是在那里喝的。
公爵夫人到的时候,那些男人还在打弹子,于是全都回到客厅里。高尔贝勒太太和她的丈夫也在这时出现了,说话声音像充满了眼泪。有几分钟时间,谁都是带着悲伤的声音,以致大家都想哭了;可是在慰藉和问讯了一阵之后,话题转到了别的思路上,于是声调一下子就变得清朗了。人们开始谈论自如,好像使大家全都黯然的不幸阴影也同时一下子消散了。
贝尔坦站起来,一只手拉着安耐特,把她引到她母亲的肖像下站在反射灯的光束里问大家:
“这是不是叫人惊讶?”
公爵夫人如此诧异,几乎不能自持,重复说:
“天哪!竟能这样!天哪!竟能这样!这是转世再生!而我进来时竟没有看出来。啊!我的小安妮,我这个对您那么熟悉的人就像又看见您穿上了您的第一次穿的女丧服,不,您那套是第二次服丧的,因为您父亲已经去世了!啊!这个安耐特,穿着这样一身黑,然而这真是她的母亲重新在地球上长出来了!真是奇迹!没有这张画像,人们不会看出来!您的女儿仍旧很像您,实在的,然而她更酷似这幅画!”
缪塞基欧听说纪叶罗阿夫人回来,也跑来了,决心让自己属于那些首先向她呈献悲痛悼辞的人。
当看到那位年轻姑娘站在画框前面活像画中人的姊妹时,他中断了他的致词,惊叫道:
“呀!瞧瞧,这可真属于我见过的最叫人惊奇的事!”
于是轮到那两位永远让自己的信念跟着现成舆论走的高口勒用更为审慎的热情来表达他们的惊异。
伯爵夫人的心收紧了,而且跟着所有这些人的惊叹表示来越紧,简直像它们使她心痛。她一句话不说,看着在她画旁边的女儿,感到一阵神经紧张。她想喊出来:“你们安静点儿!我很清楚她像我!”
那天晚会上她一直郁抑到终了,又重新丧失了她昨夜才复的信心。
当通报法朗达侯爵到达的时候,贝尔坦正在同她谈话。位画家看到他进门朝房子的女主人走过来时,站了起来将他的围椅拉到后面,一面喃喃说:“瞧,真好!这个大傻瓜这会儿到了。”而后转了一圈,走到门口就离开了。
伯爵夫人在接受新来客的客套话以后,到处看奥利维埃,想重新接续她关心的谈话。找不到他后,她问道:
“怎么!那位大人物走啦?”
她的丈夫回答说:
“我想是的,亲爱的,我刚看到他用英国人的方式①走了。”
她有点吃惊,想了一会儿,接着就开始和侯爵谈天。
①法国人的俗话,指不辞而别。
然而那些熟人很快就审慎地走了,因为她丧事刚完,这次只是非正式地接待他们。
等到她躺到床上的时候,在乡下曾打扰过她的烦恼又重来了,而且显得更厉害了。她归纳得十分干脆明确,她觉得自己老了!
这晚上,她头一次明白,在这个迄今为止只有她受到崇拜受到恭维、欢迎、爱慕的这间客厅里,另一个女人,她的女儿在取代她的位置。她是在感到所有的赞颂言论都朝着安耐特时,明白了这一点的。在这个王国——一个漂亮女人的房子里——对她的爱戴从不受任何干扰。从这里她曾审慎而坚决地清除了任何令人生畏的对手,只在为了使之臣服时她才允许能匹敌的对手进来。而现在她清楚地看到她的女儿即将成为这个王国的统治者。当所有的眼睛都转到了贝尔坦抓着手站在她画像前的安耐特身上时,那一阵揪心真是多么不同一般。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完结了,被剥夺了,退位了。所有的人都看着安耐特,谁也没有再转过头来看她!她已经太惯于听恭维话和颂扬话,每次人们仰慕她的画像时,她对那些颂扬词句是如此确信,虽然根本不当一回事,但心中仍然觉得痒痒的,以至这次的被舍弃,这次未曾料到的被挫败,这种赞叹的范围一下子全归到她女儿名下,使她感受到的激动、震惊和痛苦比由任何对手在任何场合所能造成的都更严重。
可是由于她有一种天性;就是在任何危机情况下经受初次挫折后就自省、就斗争,并能找到些自我安慰的理由。于是她就想,一旦她亲爱的女儿结了婚,不再住在同一个房子里,她就无需承受这种没完没了的比较。在她朋友们目光下的这种比较开始对她变得太难熬了。
然而,这个打击对她太厉害了。她激动不安而且难以入睡。
早晨醒来时她很累而且腰酸背痛。于是产生了一种想得到支持、得到帮助的迫切要求,想得一个能治疗她所有这些痛苦,所有这些精神上和肉体上的苦难的人的帮忙。
她感到自己确实太难受、太虚弱,因此她起意要找医生商量。她说不定会变成重病,连续几小时处在这种痛苦和平静交递的情况是反常的。因此她让人赶快去请他,自己等着。
大约十一点的时候医生到了。这是一个上流社会里的大医生,他的勋章和街头保证了他的才干。他的本领至少等于常识,他说话的技巧比药剂更能击中女人的痛苦。
他进来行过礼,看了看他的病人,于是带着微笑说:
“瞧,这不严重。有您这对眼睛的,从不会病重。”
她立刻对他的这种开场白表示感谢,并向他说明她的虚弱,她的神经紧张、忧郁,最后轻描淡写地指出使她不安的坏气色。他在用一种注意的神气听完了她说的以后;除了胃口以外没有再问别的事情,看来他很清楚这类女人病痛的奥秘性质。他对她作了听诊,观察了她,用手指揿揿她肩上的肉,抬抬她的胳膊。无疑他摸到了她的思路,而且以职业医生能揭开一切借口的精明,懂得她之找他顾问主要是为了她的美貌,其次才是健康。他说:
“是的,有点贫血,有些神经性烦恼。这没有什么可怪的,既然您刚经历了一场重丧。我来给您开点儿药,它就能治好这。可是最重要的是吃些补品,喝些肉汁,不要喝水,但是可以喝啤酒。别让您熬夜劳累自己,但要尽量多走动走动。多睡,长胖一点。这是我能给您的全部劝告,夫人和美丽的顾客。”
她热忱关注地听他说,努力猜出话里的话。
她抓住了最后一句要紧话。
“是的,我瘦了。我一度曾太胖了一点,而我可能是开始节食把我弄虚弱了。”
“肯定是的。要是一直都瘦的话这不碍事,但是有意减肥,常会对某些方面有碍。这点,很幸运地也很容易恢复。再见,夫人。”
她已经觉得好了些,轻松些了。于是她叫人到总卖店里去找他指定的啤酒供午餐时喝,那儿能有新鲜些的。
当贝尔坦被引进来时,她正从桌旁站起来。
“又是我,”他说,“老是我。我来问问您。您一会儿有事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为什么?”
“那么,安耐特呢?”
“也什么都没有。”
“那么,四点钟的时候你们能去我那儿吗?”
“可以,可是干什么?”
“我在为我的《梦幻》起草,我曾在问您能否让您的女儿花点时候摆个样子时提到这张画。要是今天能为我安排上一个小时,那会帮我大忙。”
伯爵夫人对此有些犹豫,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点烦恼。但她还是回答说:
“明白了,我的朋友,我们四点钟会到您那儿。”
“谢谢,您就是善心。”
于是他回去准备画布,研究主题免得让那位模特儿有丁点儿疲倦。
伯爵夫人接着就独自走出去完成她的采购工作。她走到了中心区的那些大马路而后到马莱斯埃伯大道,慢步走着,因为她觉得脚都快要断了。当她走过圣-奥古斯坦教堂时,她突然打定主意到教堂里去,并且到那儿休息一会。她推开了有软垫的大门,舒畅地吸了一口教堂大殿里的清凉空气,找到一张椅子坐下。
她和许多巴黎的妇女们一样是信教的。她们毫不怀疑地信仰上帝,没法相信宇宙能没有一位创造者而能存在。但是和所有的人一样,同时都对那位神只赋以她看见过的被创造物的特征,她将她的永生上帝按她对他的作品所知加以人格化,而对这位神秘的创造主的实际能否存在并没有很清晰的概念。
她对之信念坚定。理论上是崇拜它的,却又隐隐对他有些害怕,因为她心中全然不知他的目的和意志。对那些教士,她的信任有限;她将他们一律看成违抗兵役的乡下人的儿子。她的父亲是巴黎的中产阶级,曾未给她灌输过任何有关信仰的教旨。直到她结婚为止,她一直对此漫不经心。
从此,她的新地位给她更严格地规定了对教堂的表面义务,她对这种轻松的约束严格遵守。
她是许多托儿所的女施主而且是十分慷慨的。星期天的弥撒她从不缺席一小时,自己直接作布施,并且在社会上通过她的堂区教士,一位副神甫布施。
她经常当作一种任务做祈祷,就像士兵作为一种任务在将军的门口站岗一样。有时因为心中悲哀,尤其当她害怕被奥利维埃抛弃的时候,她也来祈祷。然而她也和对待她的丈夫一样用同样简单的虚伪来对待上帝,不敢告诉上天她恳求的原因,只向他祈求援助。以前为了她父亲去世,接着最近为了她母亲去世,她曾有过一些强烈虔敬的高潮和热情充沛的恳求,曾对守护我们,安慰我们的上帝感情澎湃。
而碰到了今天,在这座她偶然走进来的教堂里,她遽然感到由衷的祈祷要求。不为什么事也不为了谁祈祷,就是为她,为她自己。以往在她母亲的坟前那天,她已经这样做过。她需要从某个角度来的帮助,她现在祈求上帝就像她当天早上邀请医生一样。
她久久地跪着,偶而有一阵脚步声打破了教堂的静寂。后来好像在她心里有一座钟在报点,使她从回忆中醒了过来。摸出表,看到已经快到四点时她心中一惊,于是赶紧就去带她的女儿,奥利维埃已经在等了。
在画室里她们找到了画家,他正在画布上研究《梦幻》的姿势。他想精确地表达在孟梭公园和安耐特一同散步时见到的情景:一个在梦幻中的穷女孩子,膝头上放着一本书。他犹豫了很久,他应当把她画美还是画丑呢?丑些,她就更具有个性,能揭示出更多的思索,更多的感情,会含有更多的哲理。漂亮呢,她会更吸引人,扩散更多的魅力,更悦目。
他想为这个小朋友作一幅草图的愿望替他作出了决定。《梦幻》应当漂亮,从而有朝一日她的诗意的梦可以实现,而丑的人物将命定在无端已无望的梦想之中。
等到两位女客进来时,奥利维埃拍着手说:
“好啦,娜尼小姐,我们要一同工作了。”
伯爵夫人像是忧心忡忡。她坐在一张围椅里,看着奥利维埃在所选定的阳光里放上一张公园里的铁管椅子。而后打开了他的书柜想找本书出来,疑迟了一会儿以后说:
“您的女儿读些什么?”
“老天,随您愿意吧。给她一本雨果的书。”
“《世纪的传说》①?”
①雨果的重要诗选集。其中如:《良心》、《罗兰婚礼》,《加利斯小王》,《盔之鹰》等多篇。均为法国文学之瑰宝。
“我很同意。”
“小朋友,你坐在那儿拿上这本诗选。翻到这页……第336页,你在那儿会找到一篇题为《穷人们》的诗。细细咀嚼这篇诗,就像品味佳酿,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让你入迷,让你心动,细听你的心声。而后合上这本老书,抬起眼睛,沉思入迷……我,我就准备好工作用具。”
他走到一个角落里调和他的色板。在朝那方细木板上挤铅软管,从中扭扭曲曲挤出来一些细蛇样的颜料,他时刻回头看看那个全神贯注在书中的年轻姑娘。
他的心变得紧张,手指发抖,不知道在做什么,将那些小堆颜色调和得乱七八糟。突然之间他在这同一地点,时隔十二年之后出现的这个幻像,这个再现的活人面前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感情冲动。
现在她已经读完了书,朝她前面看。走近后,他看到她的眼睛里两滴晶莹的泪分别流到她的面腮上。这时,在一阵使一个男人不能自己的冲动下他发着颤,一面在转身向伯爵夫人喃喃说:
“天哪,她多美!”
可是他面对着伯爵夫人苍白痉挛的脸呆住了。
在她那对大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恐惧,她凝视着他们:她的女儿和他。他走过去,紧张不安地问道:
“您怎么啦?”
“我要和您谈谈。”
她站起来很快地对安耐特说:
“你等一分钟,我的孩子,我有句话和贝尔坦先生说。”
她于是很快走到他常让来客等着的相邻小客厅里。等到只有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她抓住了他的双手,结结巴巴地说;
“奥利维埃,奥利维埃,我求您,别再让她摆姿势了。”
他不高兴地呶呶说:
“那是为什么?”
她用一种急促的声音说;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在问吗?那么您没有感觉到,您,为什么?啊,我该早一点猜出来,我,可是我是刚才才发现的……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对您说……一点儿也不行……去找我的女儿,告诉她我觉得难过。您去找辆轿车来。过一小时以后来听我的消息。我将单独接待您!”
“可是究竟您怎样啦?”
她像是快要卷进一阵神经发作。
“让我走。我不愿意在这儿说。去找我的女儿,叫一辆轿车来。”
他只能照办,回到了画室里。安耐特没有怀疑,又开始读书了,心里为了悲惨的诗意的故事充满悲哀。奥利维埃对她说:
“你母亲感到不舒服。她走到小客厅去的时候差点儿犯病了。你到她身边去。我去拿点儿醚来。”
他出去,跑到他房间里拿了一个瓶子回来。
他发现她们抱着哭在一起。安耐特让《穷人们》弄得心肠发软,放肆着感情的流淌,而那位伯爵夫人感到让她的痛苦和这种温情的悲哀混在一起,让她的眼泪和女儿的眼泪混在一起时能减轻些。
他等了一会儿,不敢说话也不敢看她们,他自己也受到一种不能理解的伤感压力。
他终于说:
“那么,您好些了吗?”
那位伯爵夫人回答说:
“是的,好点儿。不会有什么事。您要车了吗?”
“是的,您马上就会有。”
“谢谢,我的朋友,没有事。这一段时间我的伤心事太多了。”
不一会儿一个仆人来报告说:“车来了。”
于是贝尔坦满心难受,将面色苍白仍然不舒服的女朋友扶到了门口,他能感到她胸衣下面心脏的跳动。
当他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想:“她有什么事呢?怎么有这趟子事?”于是他开始探索,绕着实际情况迂回,下不了决心捅破。最后他接近了,对自己说:“瞧,难道她以为我追求她的女儿,那太过份了。”他用一些机智公正的论点抨击这种猜想的观点,并且对她能有片刻将他这种健康的、近似父爱的感情,归之于任何类似风流的想法感到愤慨。他渐渐地对伯爵夫人感到气愤,决不允许她敢于怀疑他会这样卑鄙,这样品质恶劣下流,并且打算一会儿回答她时毫不斟酌他反驳中的用词。
他马上出发到她家里去,迫不及待地要为自己辩解。他一路走,一路为自己准备辩护的理由和用词,也要为自己遭受到的这种怀疑报复;气愤在一路走一路上升。
他找到她时,她倚在长椅子上,痛苦得脸色都变了。
他用生涩的口气对她说:“好吧,给我解释一下,我亲爱的朋友,刚才那场怪剧是怎么回事?”
她用疲倦极了的声音说:
“怎么,您还没有明白?”
“没有,我承认。”
“瞧,奥利维埃,您好好问问您的心。”
“我的心?”
“是的,您心的深处。”
“我不明白!好点儿给我解释。”
“您从心底里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对您也对我危险的东西。”
“我对您再说一遍;我不明白。我猜想您有点儿什么想像中的东西,可是凭我的良心,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没有给您谈您的良心,我是说您的心灵。”
“我不会猜谜。我请您说明白点儿。”
于是她慢慢地举起了双手,握住了画家的手不放,而后一字一字心酸地说;
“您小心,我的朋友,您会要迷上我的女儿了。”
他猛然抽走了双手,抱着一个无辜者遭到可耻的成见时为自己辩护的激动神情。姿态激昂,气愤增长,为自己申辩的同时也指控她竟然对自己有这种怀疑。
她让他说了很久,固执不信,坚信她曾说过的。后来她说:
“然而我没有怀疑您,我的朋友,您不了解现在您心里想的就像我自己今天早晨也不明白我一样。您对待我就像我在控告您想引诱安耐特一样。啊!不,啊!不。我知道您是多么坦诚的人,值得任何尊重,一切信任。我只请求您,我求您看看您的心灵深处是不是您的爱情已经不顾您而在萌发了,对我的女儿说来,不管和谁的关系都不会不同于普通朋友。”
他气愤,而且越来越激动.重新又开始诉说他的忠诚老实,按照来时在路上独自打定的主意办。
她等他说完,而后不生气但也不被他的信心折服,而是脸色苍白得怕人,她喃喃说:
“奥利维埃,您说的这些我全都很清楚,我也是这样想您的。可是我肯定自己没有错。我的女儿太像我了,她太像我过去那个样,那时您刚开始爱我。听听,想想,理解吧,免得您也开始爱她。”
“呀!”他叫道,“您竟然敢在这样一个简单的假定下,正面朝我扔出这种话和这种可笑的推理:他爱我,我的女儿太像我——因此他会要爱她。”
可是看到伯爵夫人的脸色越来越坏,他用温和一点儿的声音继续说:
“瞧,我亲爱的安妮,但正是因为我从她身上找到您,因此这小姑娘让我如此欢喜。也是您!当我看她的时候爱的只是您。”
“是的,正是为此我开始如此痛苦,担心得如此厉害的。您一点没有弄清您感到的,过些时间您就不会再骗自己了。”
“安妮,我向您保证是您糊涂了。”
“您愿意要证明吗?”
“是。”
“您有三年不顾我的恳求,没有再回过隆西爱了。可是当人家要您去找我们的时候,您就赶忙去了。”
“呀!真行!您怪我在知道您病了,在您母亲去世后不让您独自呆在那儿。”
“也行!我不坚持。可是再瞧这:您心中再见安耐特的要求如此迫切,以致今天一天都不能过,必须用摆姿势的借口要我今天就把她领到您家里去。”
“而您不认为我是要去找您见面吗?”
“这会儿您在和您自己辩论,您在想办法要说服自己,您骗不了我。再听听。为什么前晚上您突然在法朗达侯爵进来的时候走了?您知道吗?”
他十分吃惊、十分担心,被这种观察解除武装了,变得犹豫起来。后来,他慢慢说:
“不过……我不知道……我太困了……最后坦率地说,这傻瓜使我恼火。”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直就是。”
“对不起,我听到过您夸他,他以前使您高兴。请完全老实说吧,奥利维埃。”
他想了一会.而后找话说:
“是的,可能我对您的深情厚意足以使我喜欢您的亲友,使我冲淡了对这个笨蛋的评论。我不在乎时不时地碰见他。可是几乎每天在您家里碰见他就使我火了。”
“我女儿的家将来个会是我的家。这就够了。我知道您心地的正直。我知道您会好好思考我刚才对您说的那些话的。等到您考虑过了。您将懂得我给您指出了一个重大危险,这样您就还有足够时间从中拔脚。于是您会留心。我们谈谈别的,您愿意吗?”
他不再坚持一他现在心中不安,不大清楚该想什么,而事实上又将想想。在随便谈了一刻钟以后他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