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阵寺院的钟声,震撼着动乱中的全州古城,城厢的街道上,扎满了惶乱的士兵。全州是桂北的重镇,入湘入桂乃必经之路。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全州的闻名于世,除了它的重要地理位置,便是城西那座遐迩闻名的湘山寺。
钟声在暮色中震荡着,似乎给人以某种安祥的慰藉,在连年兵灾匪患之中,它仍是那样不紧不慢,安安稳稳地响荡着,依然吸引着形形色色的八方善男信女,二月初八的松花会,七月七日的晒衣会,八月九日的朝山会,更是香客云集,热闹非凡。钟声在暮色中震荡着,雄伟的湘山七十二峰,映着夕照,簇拥着壮丽的湘山古寺。钟声把人带到了遥远的年代……那是唐朝至德元年(公元七五六年)四月的一天,全州县(古为湘源县)湘山之巅的笋布台上,立着一位面色黧黑,身着袈裟,手持锡杖的高僧。他凭高远眺,只见五华围绕,三水汇流,左有钵盂山,右有圣禅岭,湘山七十二峰耸立,若金刚,若观音,若哪叱,群峰各见其形,皆献花供果,执磐捧盂,竟似朝他围绕顶礼。这位高僧见了,立时双手合什,念声:“阿弥陀佛!”遂在山剪荆结茅,躬畲自给,于是当地人民便筑净士院一所让其居住,请他开演大乘佛法。开演之日,从者甚众,连湘山上的一种羽有五彩、大如竹鸡的山鸟,也成群翔集其上,跟着呼叫:“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时人遂将此鸟称为念佛鸟。从此,世人皆知湘山有圣僧,一时禅林之盛,遂为楚南第一。这位高僧,乃湖南郴州资兴县人,俗姓周,生于唐开元十六年(公元七二九年)十六岁时即出家受戒,因一心要当个最上乘的和尚,曾远行淮南参礼道钦禅师,自是得道。后随禅师至京见唐玄宗,因见朝政衰败,安禄山将谋反,遂告别禅师,南返郴州省母,后由衡阳南下,到达全州县湘山。在此创立湘山寺。这位高僧,每逢开讲佛经,对前来听讲的善男信女等信徒及十方来者,常告戒道:“说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对士大夫说:“忠孝是佛”,对农工说:“勤俭是佛”;对商贾说:“公平是佛”。高僧的说教化下,全州一带的社会风气为之一变。有一次永州太守来问:“有什么方法可以延年益寿?”高僧答道:“忠于国家,对民勤于职守,为子孙后代造福,这就是使你获得长寿的方法啊!”高僧自来湘山寺,所说歌偈有数十万言,由他的弟子抄录下来,名为《遗教经》,影响很大。唐咸通八年(公元八六八年)高僧无疾而终,活了一百四十岁,人呼为无量寿佛。他的弟子们在寺中为他造了一座高达十一丈的七层宝塔,将其真身迎入塔中。宋绍兴五年(公元一一三二年)皇帝敕赐该塔为妙明塔。宋徽宗游南岳时,曾来湘山寺向妙明塔致礼,敕封这位圆寂已两百余年的高僧为慈佑寂照妙应普惠大师,赐湘山寺钞田三十六石。从此四方钦敬,莫不进香朝拜,年年香客云集,其香火之鼎盛更是岭南第一。
钟声在暮色中震荡着,寂落的湘山古道上来了三位不同导常的香客——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一色的戎装打扮,他们面色沮丧,默默无言地走着,后面是他们的三名副官,各人手里皆提着沉甸甸的香袋。一路苍松翠柏,山深径阔,光溜溜的青石板路,一层又一层的石阶,不知留下多少香客的足迹,路旁的千年古柏,不知萦回多少美妙的幻梦。来到壮严的龙凤山门,湘山寺的住持虚云禅师已带着两名年轻的和尚,在阶下相迎。李、黄、白看时,只见那虚云童颜鹤发,着一领玄色翅装,胸前挂一串黑色珠子,着青布圆口鞋,显得朴实庄重,给人以得道高僧之感。那龙凤山门两侧,一副气势宏恢的对联,更使人刮目相看:锡杖飞空选得块袈裟片地试观七十诸峰总不如湘山宝藏;
金身觉化镇住个海口幽岩谛言五百余年转甚么衡阳回雁。
李、黄、白连忙向虚云双手合什,口中念声“阿弥陀佛。”
虚云笑脸相迎,说声:“诸位将军有请!”
湘山寺的龙凤山门,也颇为壮观,中间的一座盖成殿堂式,有两尊镇守山门的金刚力士像,他们皆面貌雄伟,面目怒忿,头戴宝冠,上半身裸体,手扒金刚杵,两脚张开,似有万钧之力。左像怒颜张口,以金刚杵作击打之势;右像忿颜闭口,平托金刚杵,怒目睁视。进了龙凤山门,迎阶而上,便是湘山寺的主体建筑——大雄宝殿。
“敢问禅师,何谓大雄!”李宗仁是第一次到这祥雄伟壮丽的名寺古刹来进香的,他见这大雄宝殿极有气派,便住足问道。
“大雄者,即是对佛的道德法力之尊称,具体指的乃是佛有大力,能伏‘五阴魔’、‘烦恼魔’、‘死魔’、‘天子魔’等四魔。大雄宝殿是供奉佛教缔造者和最高领导者——‘佛’的大殿。”虚云禅师是位学者型的僧人,对佛学、哲学、文学及书画皆有很深的造诣,他把一个深奥神秘的佛学名词,解释得十分通俗易懂,使这三位驰骋沙场,曾屠戮无数生灵的铁将军不住点头。
大雄宝殿的殿联更是气势不凡,左、右联共一百一十二字,那楷书写的极有神韵:那边消息见半点儿有甚巴鼻莫非千幻万幻说不尽百样即当因此的雪山中忙倒我释迦吃麻吃麦辛苦操持生怕放逸魔花费了眼前日子;
这些事情到十全处还未称心忽然七甸八甸叹原来一场扯淡不觉得漆园里笑杀彼庄周应牛应马闲散逍遥都将顺逆境交付与头上天公。
李、黄、白三人在这幅巨联前住足良久,似各有深思。
虚云禅师又道:“大雄宝殿供奉的主要佛像称为‘本尊’,本寺是属于净土宗的寺院,殿上供奉的本尊是阿弥陀佛。”
“何谓阿弥陀佛?”李宗仁虽然刚抵山门便念了“阿弥陀佛”,但却不知何意,他见虚云学识渊博,便又问道。
“‘阿弥陀佛’是梵文Amitabba的音译。意译是‘无量寿佛’。他是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能接引念佛的人往生西方净土,所以又名为‘接引佛’。”虚云禅师解释道。
“啊。”李、黄、白同时虔诚地点着头。他们向大殿上看时,果见坐在蒲台上的阿弥陀佛作接引众生的姿势,右手垂下,作与愿印;左手当胸,掌中有金莲台,台分九品。阿弥陀佛左右两侧,各立着一名年轻侍者。大殿上烛光炽亮,香烟袅袅,异常肃穆,虚云道:“那是佛祖的两名侍者,左名阿镜,右名阿鉴。”
李、黄、白的副官已从香袋中取出香束燃点,他们接过香束,虔诚地插入紫铜香炉之中,侍立在殿前的两名和尚,已铺好三块杏黄色的布垫。李、黄、白三人,跪在垫子上向佛祖顶礼膜拜。拜过佛祖,虚云禅师又引着李、黄、白,由大殿出来,继续拾阶而上,到了伽蓝殿。伽蓝殿前,又一幅对联吸引了他们:三千世界掌中收任伊孙行者会翻筋斗何曾跳出,
十八伽蓝鼻孔啸饶他韩昌黎极磨牙根也索来皈。
黄绍竑站在阶前,凝视这殿联,只感到身子轻飘无力,他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悟出了些什么道理。禅师见这三位显赫的将军意态虔诚,又对湘山寺颇感兴趣,便指着伽蓝殿说道:“‘伽蓝’是‘僧加蓝摩’的简称,是梵文Samgharama的音译,意译为‘众园’,音兼意译为‘僧园’。殿中供的是三位最早护持佛法建立伽蓝的善士。正中的是波斯匿王,左方是祗陀太子,右方是给孤独者。两侧是十八位伽蓝神,他们是寺院的守护神。”
白崇禧问道:“十八位伽蓝神可有姓名?”
“有。”虚云禅师答道,他从左而右一一说道:“美音、梵音、夫鼓、叹妙、叹美、摩妙、雷音、师子、妙叹、梵响、人音、佛奴、颂德、广目、妙眼、彻听、彻视、遍视。”
李、黄、白又对着众多的神佛顶礼膜拜了一回。从伽蓝殿直上,便到了湘山寺的最顶端,那座雄伟的妙明塔屹立在神龟石前,塔前是护塔天龙堂,塔门额横书:西来真印主人常在
那妙明塔七层高十一丈,呈八角形,八面皆窗、中空,人能行走。湘山寺的开山祖师无量寿佛真身由其弟子迎入塔中,佛座下皆用铜锭铺地。李、黄、白对着妙明塔顶礼膜拜,然后绕塔观看四周的石刻。那神龟石又名飞来石,硕大无比,极象一只静伏的巨龟,旁有无量寿佛真身碑,金字华严经和明朝嘉靖年间重修妙明塔碑,神龟石上端,有清初大画家石涛画的几枝兰花。石涛曾是明朝桂林靖江王后裔,清兵入桂时逃到湘山寺出家,并在此住锡。而最令李、黄、白三人注目的,却是石涛那兰花石刻下不远处,镌刻的一行大字:“广西总司令沈鸿英捐银五百元”。湘山寺与老桂系陆荣廷、沈鸿英都有着密切的关系。陆荣廷复起不久,到桂林巡视,观看那场绘林林民众带来巨大灾难的龙灯后,被沈鸿英的参谋长邓瑞征围困了几个月,李、黄、白趁机袭取南宁和左、右两江,彻底挖倒了陆荣廷在广西的根基。最后陆氏被迫由桂林出走,北上全州,在湘山寺住了一段时间,接到部将韩彩凤在柳、庆一带全军覆灭的消息,才凄然离开湘山寺,由湖南北上转水路东下上海,到苏州寓居。沈鸿英后来被白崇禧赶出桂林后,也辗转桂北一带,据说也曾来过湘山寺参拜含泪离去,潜入钟山、梧州,藏匿于一条港梧轮船上只身去香港当寓公。湘山寺是老桂系失败的见证人。无论他们给湘山寺捐款也男,在佛祖面前忏悔祈求保佑也罢,但他们终究无法逃脱失败的厄运。现在,李、黄、白三人站在神龟石前,看着沈鸿英的那一行题字,不禁浮想联翩,心酸满腹。
山风拂动,林涛浩叹,钟声渺渺,暮色深沉。蓦地,陆荣廷、沈鸿英从那神龟石下钻了出来,对着李、黄、白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他们一边笑,一边斥责道:“你们这几个小连长,想不到也有今天吧!”
沈鸿英还拍着胸膛:“老子在香港置有房屋、地产,每星期六到澳门去赌钱,后半世过得神仙似的快活。你们三个穷光蛋,到海外去卖苦力过日子吧!哈哈!”
陆、沈二人一边说笑,一边渐渐在那神龟石后隐去,却又不住伸出手来,要拉这三位曾将他们赶下台去的“小连长”:“快跟我们来吧,还愣着干什么,难道你们还想称王称霸?”
黄绍竑只感到一阵冷风袭身,背脊发凉,他忽见李宗仁和白崇禧被陆荣廷、沈鸿英一边一个拉进那神龟石里去了,他惊惧得只管后退——他不愿跟他们去!他退了几步,退到妙明塔后,被塔身挡住,定睛看时,神龟石依旧屹立,沈鸿英的那一行刻在石上的字依稀尤在,不过,李宗仁、白崇禧真的不见了。黄绍竑更慌了,心想莫非李、白二人真的被陆、沈拉进石头里去了?他忙问站在石前的虚云禅师:“他们哪里去了?”
“李、白二将军已经下去了,喏。”虚云禅师向妙明塔下的石级指着。
黄绍竑看时,果然李宗仁和白崇禧沿石级慢慢地下行,他们步履沉重,心事浩茫,低首默行。黄绍竑只感到肩上沉戮的压力使他抬不起头来,犹豫了一下,他也只得举步而下。他深深感到李、白二人对他的极端不满。在衡阳刚刚结束的那一场几致全军覆灭的惨败,又可怖地展现在他脑海之际……
洪桥会议在下午四点钟结束,李宗仁根据黄绍竑的意见,下令桂、张军向祁、宝后撤。两个小时后,第七军军长杨腾辉以电话紧急报告:“衡阳城里的敌人已出击,正向我军压迫,师长梁伯霭率一营坚守探山,被敌优势兵力猛攻,梁师长不幸中弹身亡,探山已失,梁的尸体侥幸夺回!”
“季宽,衡阳的敌人已向我军出击,你看怎么办?”李宗仁忙问道。
黄绍竑把拳头一挥说了声:“反击!”
李宗仁当即下达全线反攻的命令,以白崇禧指挥第七军和第四军为左翼,沿祁衡公路两侧向粤军进攻;以黄绍竑指挥第十五军及教导第一、二师为右翼,从洪桥之南反击。七月一日凌晨,桂、张军与粤军蔡廷锴、蒋光鼐、李扬敬三师和新增加上来的蒋军李抱冰师在衡阳七塘展开血战。经过两天一夜的肉搏冲杀,桂、张军因从长沙南撤,本已疲惫不支,在粤军的空军和地面部队的猛攻下,终于全线崩溃。左翼战场的白崇禧见败象已露立即下令向全州撤退,在粤军飞机的扫射下,桂、张军夺路而逃,状极狼狈。张发奎的第四军伤亡惨重,营长以下军官几乎全部阵亡,张发奎逃到熊飞岭,见第四军已溃不成军,急得站到一个土坡上张大嗓门猛喊:“老张在此,官兵有心者随来!”
可是,所向无敌的第四军经此一战,仅剩得五百人枪,张发奎和第十二师师长吴奇伟不禁伤心大哭,第四师师长薛岳则愤慨高呼:“弟兄们,散伙吧!”
当李宗仁、白崇禧、张发奎在乱军之中狼狈逃遁之后,右翼战场的黄绍竑仍在垂死挣扎,敌人越打越多,桂军则越打越少,黄绍竑已陷于灭顶之灾。忽然教导第二师师长黄旭初仓皇来报:“左翼战场已听不到枪声!”黄绍竑骂道:“难道李、白、张都已死光了!”他忙派人去探查,才知左翼李、白、张已溃逃一天了,他急得又骂道:“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他们丢下老子不管啦!”他急下令向全州后撤,一天一夜跑出一百八十余里,到全州才追上残破不堪的四、七两军和焦头烂额的李宗仁、白崇禧、张发奎。粤军见桂、张军彻底崩溃,已失去再战能力,正欲挥军大进,在湘桂边境追歼李、黄、白、张残部。不料,正在陇海线上督师的蒋介石,见津浦线上阎军攻势凌厉,蒋军陈调元、万耀煌部支持不住,急电陈铭枢将正在衡阳的蔡廷锴、蒋光鼐两师星夜调赴津浦线参战。只留下李扬敬师追击桂、张军,李扬敬不敢孤军深入,追入龙虎关后便绕道贺县、八步转到梧州与另一支粤军余汉谋部汇合去了。假若蒋介石不抽走蔡、蒋两师,以蔡、蒋、李三师及李抱冰一师穷追桂、张军,则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和张发奎,即使不当俘虏也成了光杆司令。事后,蒋介石曾为此懊悔不已。
黄绍竑率残部逃回全州,迎面碰到张发奎和薛岳、吴奇伟,张发奎虎着他那张飞脸,大叫着:“季宽,我老张跟着你,真是倒大霉呀!你看看我的部队吧!”
第四军残余的几百人,东倒西歪地坐卧在全州城外的岭坡上,黄绍竑想起去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他在贺县石桥与张发奎会见时,第四军有两万余人,装备整齐,士飞旺盛,经花县、北流、衡阳三战三北,如今只剩得这点残兵,心中也不禁一阵心酸。白崇禧也冷冷地说道:“第七军也差不多打光了!”
黄绍竑扭头看了看他的第十五军和两个教导师,也伤亡大半,溃不成军。李宗仁在狠狠地抽烟,一言不发。黄绍竑忽见白崇禧、张发奎、薛岳、吴奇伟、廖磊、李品仙等人都用愤怒的目光逼视着他,那目光中似有要李宗仁“挥泪斩马谡”之意。黄绍竑不由一阵惊悸,右手死死地握着那条皮制马鞭,以便随时应付不测。
“大家都辛苦了,请各自回去休息吧!”李宗仁向张发奎等挥了挥手,对黄绍竑和白崇禧道:“我们三人到湘山寺去看看。”
李、黄、白换了身干净衣服,命副官到城里的香铺去买了几束上等好香,便往湘山寺进香来了。
黄绍竑和虚云禅师一同往下走,到大雄宝殿前才跟上李宗仁、白崇禧。虚云见天色已晚,向李、黄、白道:“香积厨已为诸位将军准备了晚餐,用过晚餐,就请在云会堂歇息吧?”
“不敢烦劳禅师!”李宗仁谦恭地微笑着,“我们已吃过晚饭了,此行只是前来进香。”
“素闻禅师德高望重,道弘法深,今日请为我们三人指点前程如何?”白崇禧向虚云禅师祈求道。
“这……”虚云禅师迟疑地说道,“诸位将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久闻白将军有小诸葛之名,上晓天文,下识地理,有神出鬼没之计,经天纬地之才,老僧久居深山,才疏学浅,孤陋寡闻,何敢信口开河,妄说前程!”
这一仗败下来,连李、白都丧失了信心,更何况心怀疚愧的黄绍竑,他见平时自命不凡的小诸葛白崇禧也不得不祈求虚云禅师指点迷津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便也说道:“禅师。入湘之前,我曾在宝刹投宿,请你推算战事之胜败,当时你缄口不言。规在,我们打了败仗,弄得家园残破,桑梓不宁,心中愧对父老,就请你为我们祷告佛祖,指点迷津吧!”
那虚云禅师本是个做学问的严肃僧人,他一生秉承开山祖师的衣钵,行善积德,诵经念佛,湘山寺自清初石涛住锡,以书画名闻天下,后又有楼月禅师,亦以佛学经典的研究闻名于世。因此虚云更是潜心研究佛学,哲学,亦善工诗画,他主持的湘山寺不象别的寺院,专以抽签问卜为人求财求子求福求官等手段招睐信徒香客,虚云从不为此道,否则,那便是亵渎了佛祖的神灵。但是,现在这三位显赫的广西统治者,却要他“指点”前程,一时倒难为了他这位博学的高僧。
“请禅师看在乡土之谊的份上,帮个忙吧!”李、黄、白一齐说道。
虚云禅师明白,凡来寺院烧香膜拜之人,十之八九都是逢灾遇难的落魄人,他们都需要一种精神上的解脱,在浑浑沌饨的红尘之中,他们或受苦受难,受压受害,或失意丢官,遭灾退财,或兵败落魄,穷戚无归……在万般无奈之中,只好跑到这里求得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千百年来,那些失意的官僚,破产的商贾,败战落荒的将军,不也是夹杂在络绎不绝的来朝山进香的平民百姓的香客之中么?这便是历史,一部畸型的不曾受人重视的传统文化史!虚云是个有学问的高僧,他高就高在不是对佛祖的迷信,而是对佛学经典的造诣。他对香客们的心理,了若指掌,但又不能点破,他虽身为高僧,却又不能请佛祖将他们引向西方的极乐世界。对眼前的这三位将军,虚云知道,自己没有使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法术,他们所祈求的前途,无非是东山再起,争城夺地,他们问鼎中原的野心,是绝不会因战败而泯灭的,虚云能为他们指什么样的迷津呢?但,他又不能不说,因为他实在惹不起这三位铁将军啊,他想了想,终于开言了:“清顺治丁亥冬,恭顺王兵入境,明十三镇将领据守全州,形势危殆。一日,十三镇将领入湘山寺同祷于佛祖前,各书‘顺’‘守’二字拈阄,祝视毕,各拈‘顺’字,遂皆投诚,兵不血刃,而民得安居。”
李、黄、白三人听了,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们目下所处的境地,与南明小朝廷那残山剩水的局面何乃尔相似,当年,孔有德率清兵大举入桂,南明十三将在全州降清,桂林城破,南明覆亡。他们今日入湘山寺进香,难道竟得一个重蹈南明覆辙的结果么?李宗仁、白崇禧心头咚咚乱跳,一时口不能言。只有黄绍竑硬着头皮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三人也不妨拈一次阄,一切皆听天由命好了!”
虚云忙命小和尚去取纸笔墨砚来,放在大雄宝殿左侧的一只台几上。黄绍竑将纸裁成六小片,自己率先动笔写了“和”、“战”二字,然后把笔交给李宗仁,李宗仁到了此时,已别无主意,也只得照写了“和”、“战”二字。桂系内部的事情,向来是少数服从多数,白崇禧见李、黄都已写了,他虽然心存犹豫,但也不得不写。李、黄、白写了三个“和”字三个“战”字,黄绍竑将那六个字放在掌心搓成六个小纸团,一齐交给虚云禅师,然后来到佛祖像前,再一次进香,又一次跪在那三方杏黄布垫上对佛祖顶礼膜拜。拜毕,由李宗仁领衔向佛祖祷告:“佛祖在上,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再拜于下,我等追随孙总理革命,率师北伐,底定中原,克复平、津,为重建民国薄有勋劳。然北伐之后,天下未靖,兵连祸结,内战不断。此种内战接踵而至,纯然是由于蒋介石的独裁乱纪,以不正当之手段图谋消灭异已所引起。蒋氏此种作风,已引起全国的公愤,广西军民对蒋氏,无不痛心疾首。我等纵想解甲归田,也不愿在蒋氏的淫威之下俯首帖耳。其所以陈兵抗拒,实是逼上梁山,不得已而为之。故而有冯、阎反蒋于北,我等入湘策应于南之举。今不幸兵败衡阳,退回广西,形格势禁,尔后是战是和,不能定夺,祈请佛祖决之。”
祷罢,李、黄、白又跪下再拜。拜毕,他们一齐来到佛座前,虚云禅师便将那六个小纸团放在掌中摇了摇,然后开掌任其落在神龛上。李、黄、白抬头看时,只见那佛祖正对他们微笑着,它手中托着的表示众生往生极乐世界后的座位的九品莲台,似乎离他们很近,但又很远,使人可望而不可即。
黄绍竑犹豫了一下,这才鼓起勇气去拈阄,他将拈到的那只小纸团慢慢展开——一个“和”字赫然入目。李宗仁、白崇禧心中一阵猛烈颤栗,似乎看到黄绍竑手中写着“和”字的那皱巴巴的小纸片突然变成了一面迎风飘动的大白旗,残破不堪的桂系军队正在接受蒋介石的改编……
“完了!”白崇禧连忙把双眼闭上。
李宗仁狠了狠心,象伸手去捉一条毒蛇似的,战战兢兢地将散落在神完上的五只小纸团中的一只捏了起来,诚惶诚恐缓缓展开——一个“战”字倏地跳了出来。李、黄二人,一战一和,相持不下,这回全靠白崇禧一字定乾坤了。白崇禧冥神静气,在心里又独自向佛祖祈祷了一回。他不愿意拈到那个“和”字,这倒并不是他好战,而是不愿当降将军。从太史公笔下,从孙武、孔明的兵书中,他没有找到降将军的楷模,他自从军之日起,他发誓宁做断头将军而不做降将军,这宗旨,主宰了他作为军人的一生。内战中,他屡仆屡起,但不曾向蒋介石投降;抗战中,他指挥国军与日寇数度血战,虽艰难困苦,但坚决反对向日本投降;在国、共战争中,打到最后全军覆没,他也没向共产党议和投降。这功过是非,任由历史去评说!但是,目下白崇禧千祈万求的是拈一个“战”字,以便重振军威,与蒋介石再决雌雄,如果他拈到那个忌讳的”和“字”恐怕今生只有做“断头将军”的资格了!这时,白崇禧发现不但李宗仁和黄绍竑紧张地注视着他,便是修炼有素的虚云禅师也有点沉不住气了。白崇禧咬了咬牙,倏地从腰上抽出手枪,咔嚓一声推上子弹,然后双手捧着,将手枪恭恭敬敬地置于神龛之上,他向佛祖深深一拜,接着祷告道:“佛祖在上,白崇禧一生不做降将军,请佛祖成全我之志!”
“健生!”李宗仁和黄绍竑一齐惊呼起来。
“白将军不必如此!”虚云见状也惊愕相劝,他深恐白崇禧拈到个“和”字在佛祖面前“杀身成仁”,坏了湘山寺的名声。
白崇禧也不管他们怎么说,便径自在神龛上那剩下的四个小纸团中任意拈了一个——他一旦下了决心,行动总是非常果断的。他并不急于打开那小纸团,而是将其放在掌心之内,滚了几滚,然后送到李、黄面前,悲壮地笑道:“你们看,这多象一颗手枪子弹!”
李宗仁和黄绍竑看着那来回滚动的小纸团,提心吊胆,不知所然;虚云禅师则骇然地瞪着他那双修炼有素的慧眼,惊呆得无动于衷!
白崇禧慢慢将小纸团展开,三双凡眼加上虚云禅师那双慧眼,一齐盯着——“战!”他们几乎同时惊叫起来——白崇禧终于拈到了他所盼望的“战”字!几乎所有在场的人,包括那几个小和尚和李、黄、白的副官,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有黄绍竑那气刚舒了一半便在喉咙中给噎住了——他没有忘记,自己拈到的是个“和”字!白崇禧欣喜欲狂,又对佛祖拜了一拜,才收起他那支小手枪——其实,即使他拈到了个“和”字,他也不会在佛祖面前开枪自杀的,这点己从他的祷辞中得到了证明。他之所以要当着李、黄的面演出这悲壮的一幕,无非是要表明他反蒋的决心,因为无论是从长沙撤退还是从衡阳的仓猝决战,李宗仁在抉策中皆受黄绍竑的制约,为了加强自己在团体中的发言权和力促李、黄反蒋的决心,他才这么做的。对小诸葛的心计,李、黄如何得知?只不过大家都虚惊了一场而已!
拈阄完毕,夜已深沉,山风送爽,钟声幽幽,李、黄、白仿佛刚退出战场一般,刚才拈阄时的紧张心情,顿时松弛下来。他们步出大殿,只见月明星稀,山风拂动着古老的松柏树梢,发出嘘嘘之声,钟声响过之后,更显山寺的寂静深远。几只栖息在大殿屋顶的“念佛鸟”,却不一甘寂寞地发出“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叫声,更使山寺显得穆静超脱,远离凡尘。李宗仁因见寺里安静,便决定在此借宿一晚,以便和黄、白研讨尔后的方针大计。虚云禅师将他们引到云会堂的精舍,又命小和尚端来湘山寺的特产素豆腐给他们三位宵夜。吃过夜餐,虚云禅师说了声:“请安歇。”便辞去了。
李、黄、白三人躺在舒适的竹榻上,房中青灯幽幽,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纱,静静地铺在房中地上,不知从哪里飘来淡淡的伽南香味,更使人飘然欲梦。李宗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自从长沙南撤以来,他还从没睡过一个好觉,现在倒是真有点想睡了。他看着躺在右边的白崇禧,白崇禧双手交叉抱着后脑勺,仰面躺着,两条长腿舒适地伸开,成个大大的“人”字,那双眼睛却半闭半合,似仍在“运筹帷幄之中”。李宗仁又看看躺在左边竹榻上的黄绍竑,黄绍竑却翻来覆去,弄得那精致的竹榻吱吱直响。
“季宽,睡不好吗?”李宗仁关切地问。
“唔,德公,你刚才是不是做梦了?”黄绍竑答非所问。
“没有啊。”李宗仁说。
“唔,你是应该做个好梦才对!”黄绍竑翻了个身,“我反正是睡不着。”
“你说我为什么要做个好梦才对呢!”李宗仁欠起身子,打火点着了一支香烟。
“这次入湘之前,我曾在寺内投宿,与虚云禅师闲谈,他曾给我讲过这么一个故事。”黄绍竑屈起一条腿,把另一条腿搭在上面,慢慢摇着,继续说,“崇祯癸末张献忠破永州,永明王在逃难中梦一黛面僧送金刚子三枚,吞之,绝食半月不饥。逃到全州后,他来湘山寺拜谒佛祖,觉得在梦中送他金刚子的那僧人正是殿上佛祖。是夜,他宿于寺中,又梦一黄衣人,压在他的身上。醒来,即去拜问寺中住持高僧,高僧解日‘此乃黄袍加身之兆也!’五年后,永明王果然在全州即帝位,建立南明小朝廷,这才知道‘人’加在‘王’之上,即全字也。”
白崇禧听了哈哈直笑,李宗仁却正色道:“季宽不要乱说!”
黄绍竑又翻了个身,叹口气,说:“唉!如果你不做这样的梦,我们还真要完蛋了!”
“季宽,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李宗仁问。
黄绍竑又翻来覆去了一阵,忽然从竹榻上坐起来,颓然而道:“我们搞了十几年,结果弄得这个样子,同蒋介石争天下,肯定是争不过的了,不如乘早认输吧!”
“认输!”白崇禧从竹榻上跳起来,“季宽你不要悲观,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蒋介石是统一不了中国的,我们发展的机会多得很呢!”
“但我不想干了!”黄绍竑摇了摇头。
“为什么?就为在洪桥吵了架!”李宗仁宽厚地说道,“唉,一个盆里的碗筷,哪能不碰撞的呢?我和健生如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千万别计较!”
黄绍竑又摇了摇头,说:“上次北流之败,这次衡阳的挫折,我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似应急流引退以谢全军袍泽。再说,我对军事也实在感到厌烦了。”
白崇禧忙道:“这样的话,你现在千万不要对大家说出来,否则我们的军心就要瓦解了。你心情不好,我很知道,你就休息休息,专理行政的事,军事由我们负责好了。”
“我想离开广西!”黄绍竑似乎没有听到白崇禧的话,仍在沉重地说道。
“你想到哪里去!”白崇禧愈来愈感到事态的严重。
“去南京,投蒋介石!”黄绍竑冷冷地说道。
“你要投蒋?!”白崇禧几乎要叫喊起来了。
“下围棋,你是个老手了!”黄绍竑仍是冷冷地说道,“你不晓得,当局道相逼,没有活路可走的时候,不是很需要一子去做眼吗?”
白崇禧似乎明白黄绍竑的意图,又很不放心地说道:“你如果坚决不干,要离开广西,也要等军事局面稍为安定,才好提出来。”
“这事需要从长计议,还是以后再说吧!”李宗仁一边吸烟,一边沉思,心想,这回拈阄可真拈出麻烦来了!
他们三人,没有再说话,只是各人在想着各人的心事。寺院里的夜半钟声在悠悠地鸣响着;几只念佛鸟,仍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断鸣叫着,似乎在表示着它们对佛祖的无限虔诚。
“这山里,连鸟都想成佛啊!”李宗仁慨叹道。
“鸟或可成佛,而人却不能!”白崇禧道。
“为什么?”
“因为人有七情六欲,没有这些东西,人世间的一切便不存在了!”
“难道人还不如鸟兽么?”
“也许……”
听着他们的议论,黄绍竑更加辗转难眠……
第二天,李、黄、白由全州往桂林进发。到了桂林,李宗仁在风洞山的迎风楼上设宴招待桂、张军各位将领。他们出师北上之时,曾发誓要在武汉的黄鹤楼上喝庆功酒,可是,现在却败回桂林,在风洞山喝酒,个个心里都感到不是滋味,一想到尔后的前途,更加感到愤懑悲凉,一入座,薛岳便骂起来:“丢那妈!这个账一定要算!”
“北流一败,衡阳又败,这是谁的责任?”吴奇伟也骂道。
“今天有酒尽管喝,有话尽管说!”张发奎也大声说着。
李宗仁、白崇禧来了,张发奎以目示大家,薛、吴即不作声。及至黄绍竑一到,薛岳又叫骂起来:“丢那妈,这哪里是饮酒,是喝血,是喝我们在衡阳战死的官兵的血呀!”
黄绍竑猛地一惊,抬头看时,只见张发奎、薛岳、吴奇伟、李品仙、廖磊等一班桂、张军将领,一个个都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便知他们要借酒发难,欲清算他失误军机的责任。黄绍竑见责任难卸,又不好退场,一入座便举杯猛饮其酒,一杯接一杯地不断喝。他一边喝,一边借着酒发着牢骚:“入湘?为什么要入湘,入湘得了什么好处?你们说!”
他一口气连干了几杯,把杯子往地上一扔,仍在叫喊着:“你们为什么事前不同我商量?就倾巢出兵湖南?我根本不同意这种战略主张!你们……你们……到湖南去……干……干什么?”
黄绍竑已经醉了:“我……我知道……了,湖南有……有个……桃……桃花……江,那里的……女人……哈哈哈……”
张发奎谋着拳头,白崇禧皱着眉头,李宗仁摇着头,见这样闹下去不象话,忙命副官把黄绍竑扶下山去。
第二天,李宗仁召开会议,请白崇禧、张发奎、黄绍竑出席,商量如何驱逐滇军以解南宁之围。白崇禧、张发奎都到了,等了好久,还不见黄绍竑来,李宗仁忙派副官去催。副官回报:“黄副总司令已带卫队到良丰花园休息去了,这是他留给总司令的一封信。”
黄绍竑在信中表示他不再参与军政事务,请求辞去所兼第十五军军长一职,他要在良丰花园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啊!”李宗仁觉得,事态的发展,远比他在湘山寺里估计的要迅速而严重得多,军事上一败再败,广西残破,军队残破,而现在连李、黄、白这三根台柱也开始残破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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