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刚刚解除,我即从避难室中赶向灾区。
六十几架敌机轮流轰炸,已使这个城市变成死一样的沉寂了。警报虽然解除了,但是大部分人,还一样地逗留在屋中和避难室,不肯离开。他们很明白:当他们一离开避难室时,马上就会有第三批敌机到来的。当轰炸最惨的时候,避难室和大部分市民,已成了不可分离的了。
市民们凌乱地在街中走着,有些是和我取着同一方向:他们要到灾区去。
灾区是在一条不大的双叉路口,一共落着三个重量的炸弹,刚刚成了一个三角形,把周围二十几家店铺炸毁了。碎砖泥土堆满一地,路旁的电灯杆和小榕树,都被炸得乱七八糟的横躺在地上。
在路口,有社训队和警察在把守。救护车还没有来,挖掘尸骸的工作也还没有人做;灾区太多了,人不够分配。
轻伤者,满身洒着鲜红的血点,衣服破缺不全,坐在路旁,瞪着乏神的眼珠,望着远方。有一个一只腿已经不见了,另一个被炸掉了半个屁股;他们静默的在血泊中躺着,睁着愤怒的眼睛,咬紧牙关,一点声息也没有。
死难者的尸骸,在路中和行人道上,七零八落地散布着;他们是在极度惊慌奔跑中被炸死的,其中妇孺占着极可惊的多数。这些尸首大半是不全的,有的被炸去半个头,有的被炸破肚子,流出了肚肠。最使我感动的,是一个壮丁,他直到临死前还紧紧的抱住他被炸断的一只大腿。
血腥的气味随着6月的、南方的阳光,向四处蒸散着。
我继续在残砖碎泥上走。前后街口都被把守住了,这儿没有一个人,除了伤和死者。在一棵年青的榕树底下,我发现了一个好好的活人。她是一个妇人,一个年轻的妇人,满身泥灰,好像刚从泥烬里被挖掘出来似的。她黑色的香云纱衣,被血渍污。她坐在那儿,苍白的面部毫无表情地望着她怀中的婴孩。这婴孩只有六七个月大,包裹在一条围巾里,但是,这小生命至少在半个钟头前已被炸死了,现在,鲜血浸透了那块围巾,血水还不断地往下滴。
这可怜的母亲还像毫不知觉似的,继续用她那两只失神的眼睛,凝望着小孩的血肉模糊的面部,摇晃着,一只手轻轻拍着,嘴里低声的、悲哀的喃喃唱着:
“小宝不要怕,小宝好睡觉!”
为了高度的恐怖,她已经疯了。但是她的灵魂还是活的,崇高的,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
这情形使我深深的感动,我不知道要怎样好,我想痛哭,也想发疯。但是,我哭不出,我的眼泪已经干了。
这个可怜的人,为什么直到这时还没有人去注意她呢?她被孤零的抛弃着,在梦中生活着。我想抢掉她怀中死去的婴孩,也想告诉她:小孩是被炸死了。但是,我缺乏勇气,我很明白当她发现了,她可爱的宝宝是死了,那时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继续在她面前站着,我们的隔离只有那一点点,但她却一点也不曾发觉,她继续在自己的幻觉中生活。
救护车来了,伤者被一个一个的抬走,最后,他们才注意到她。大约有十几个人围绕着她,但是她仍旧一点也不知觉,继续用她那单调的动作,拍着死去的婴孩。于是,有一个人默默的走上去对她大声的叫着:
“小孩子死了!”
但是,她没有听见,身子一动也不动,仍旧那么单调地亲爱地抚拍着。
那人于是伸出手去,想从她怀中把婴孩接过来,但是她抱得太紧了,他没有成功。有三个人同时走上,两个按住她的膀子,另一人从她怀中把死婴抢开,她还想挣扎,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当她发现了她的怀中是空的,她第一次抬起头来,恐怖地向四周围的人望着,她的眼睛睁得非常大,充满了悲哀和恐怖。突然,她摇摇不定地站立起来,慢慢地走向废墟上去,低着头到处乱找,当她找到一团血衣时,她立即非常兴奋了,从地下捡了起来,用同样的抱孩子的姿态抱着,缓慢的走回来。在她的眼中,我们看见的,是一缕幸福的泪光。
(原载于《文艺阵地》1卷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