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茫。一场性命攸关的大误会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于波 本章:夜色迷茫。一场性命攸关的大误会

    小火轮突突突搅动一江春水,从广州取道上海,转而逆流北上奔赴汉口。这正是彭德怀当年从广东返回湖南的路线,如今黄公略也跟他一样匆匆赶回来了。

    到达汉口后,心急意切的黄公略一刻也不肯停留,又登上一艘客轮匆匆赶赴湖南重镇岳州城。

    岳州,此时已是创伤累累,满目萧条,人人自危,让曾经来过这里的黄公略感到陌生。他在这里小憩一下,便再乘小火轮去了南县。

    南县,并没有多大的变化,经年累月的战乱又能给它什么起色呢?除了残破、凄凉之外,就是人心惶惶了。

    他很快找到一团的团部。

    卫兵问:“找准?”

    “找你们的彭团长。”黄公略说,“你快去告诉他,黄石来了。”

    卫兵听罢,跳出门一溜烟跑出去了。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了一声粗犷而兴奋的大叫:“黄石!” 公略也大叫:“石穿!”随即一步跨出门迎上去。两人相扑上来,紧紧抓住对方的肩膀互相端详着,一时间竟默默无语。

    看石穿,依然是耿耿刚直、虎虎生气的神采,又显得更加成熟和沉稳了。看黄石,瘦了一些,也憔悴了一些,那场天花改变了他英俊的面容,铁青色的麻子嵌在脸上更增添了几分冷峻。

    进屋坐下之后,双方都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就在这时,李灿和邓萍也赶来了。彭德怀禁不住呵呵大笑,说这下子有多好哇,这下子咱们的随营学校马上就可以办起来了。不过,到底怎么办好,我还想听听你黄石有什么好主意呢。

    黄公略微微一笑,说我哪里有什么好主意哟,瞧瞧你的队伍兵强马壮的,我跟着你干就行了。这自然是一句客套话,说着,话也就多起来。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开怀畅谈,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话题很自然又回到如何举办随营学校了。彭德怀用信任的目光亲切地注视着黄公略,说黄石兄你来当副校长——不要撇嘴,你其实是个有实权的家伙。师长周磐呢,他没那份精力管学校,他只是个名誉校长罢了。这样子, 你就全权负责,一展你的宏图吧?哈哈!

    黄公略有些激动。他一激动,脸上的麻子就点点发红。他没说什么,只是双手一摊,摇摇头。

    彭德怀明白了,发什么愁哇黄石,要人嘛咱们有人,要教科书可以用湖南讲武堂的,我已经派人去翻印了,何况你和黄纯一、贺国中又都是黄埔高材生,你们也会编教材呀。摇头干个屁,拿出你那个说干就干的魄力来!

    黄公略笑了,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干了。不过,我刚回来,好些事还得认真想一想吧。

    还想什么? 不知怎么,这个黄石不如以往那么爽快了。彭德怀皱了皱眉,忽然想起还要补充一些话。“哦,咱们这个军校半年办一期,一期500名学员,黄石兄看看如何?”他说着,又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了,便伸出一只大手猛一拍黄公略的肩头,“嗨!这个学校办上两年,那要训练出多少骨干?哈哈!”

    黄公略也笑出了声。他问:“好哇石穿,你要这么多军事骨干想怎样?你想当一个大军阀吗?”

    “嗨,我还想翻天覆地呢!”彭德怀对黄公略毫不隐瞒,接着说,“对了,你得听听随校的章程,看看还有什么地方要修改要补充的。”

    说罢,便让邓萍念那份拟好的章程。

    章程念完了,彭德怀瞧瞧黄公略的表情,那张脸似乎是一块铁板,是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他以为这家伙没有听出要害处,就说这个章程中“打倒新军阀”一句,正是我们要强调要做到的。

    黄公略的小麻子颗颗如铁砂,嵌在那张冷峻的脸上显得阴森森的,忽然 让人感到是那么陌生。他冷冷地问:“新军阀,指谁?”

    彭德怀一愣:“这还用问?当然是指蒋介石。”

    “好哇石穿,你野心真不小。”黄公略猛然站起身,露出一种断然绝情的样子叫道,“你们要打倒我们的蒋校长,这还了得!”

    屋里的空气骤然紧张。没有人再说话,所有人都剑拔弩张地站起来。黄公略突然变脸,一改初衷口口声声拥护老蒋,这多么令人意外,又多么令人愤慨!

    彭德怀一下子“瓷”在地上,双眼发直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有些懵了。继而,他暴怒了。他喘上一口粗气,用颤抖的手指着黄公略的鼻子:“你、你、你这个黄石麻子,你是我多年来尊重和信任的好朋友哇。想不到,好朋友如今变成这样子,你竟然成了蒋秃子的龟儿子,你拥护他。他有什么值得你拥护的?你过去的誓言你忘了你不是要打倒土豪打倒军阀你不是要救国救民吗,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此时此刻,彭德怀的愤怒已经难以形容了。彭德怀的性格人所共知,他的炮筒子脾气一旦爆发,真可以说是地动山摇。在场的张荣生、邓萍、李灿、李力等人,面临突然的变故也都勃然失色,愤怒已极。事情真是糟透了,他们的一切秘密都让黄公略知道了,这就意味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大家等着彭德怀的一句话。然而,彭德怀不说那句话。他只是咬牙切齿地谴责黄公略,说蒋介石的走狗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吧,说从今后我再也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了。

    他往下还要说什么,大家已经不听了。这时,张荣生转到黄公略背后,突然用一条毛巾往他嘴上一封,又猛地勒紧了脖颈。李灿趁机上前抓紧他的两只胳膊,使他一动也不能动了。

    黄公略挣扎几下,脸色发白了,可是他无法发出声音。

    李力说:“勒死他扔到河里去。”

    张荣生也说:“对,在他身上拴一块大石头,一下子就沉到水底了。”

    就在这时,邓萍发现黄公略用手指着自己的皮鞋跟,就急忙说:“放松些,让他出口气,他跑不了。”

    彭德怀也赶紧说:“对,听听他还要说什么。”

    那条紧紧勒着的毛巾松了一些,黄公略长长地喘上一口气,随即将自己的一只皮鞋蹬下来,又就势倒在了地上。邓萍拿起他的那只皮鞋,听得黄公略艰难地喘息着说:“我有组织介绍信,就在这只皮鞋跟里。”

    张荣生用刺刀撬开鞋跟,发现一张很小的纸条。纸条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毛笔字,上面还涂着一层防水的蜡油。

    彭德怀接过这张纸条,在油灯下打开它一瞧,果然是中共广东省委的介绍信,证明黄公略确实是中国共产党党员。

    大家猛吃一惊,随即面面相觑尴尬至极,继而笑作一团。彭德怀呢,就急忙上前拿掉勒在黄公略脖子上的毛巾,见他还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命人取了一盆凉水用手撩在他的脸上。过了一会儿。他醒了。

    彭德怀用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长长舒了一口气说:“我的天!公略呀,你这是干什么?你开了这么大的玩笑!”

    黄公略被大家抬到椅子上,又喘了一阵气,才说:“石穿,你现在当了团长,谁知道你是革命还是反革命?过去口口声声要实行三民主义要救国救民,一旦当了官就变心变肺的人,我们见得还少吗?何况,现在是什么时候,白色恐怖笼罩了全国,我不能不谨慎从事呵。”

    一番话,说得大家连连点头,这场险些出了人命的大误会被解除了。黄公略又告诉大家:“这次从黄埔军校来了三名同志,都是共产党员。黄纯一同志,在外边的一个伙铺里等我的消息。贺国中同志呢,不知今天到了没有, 请派人到伙铺里去查一下吧。”

    第二天,李灿和李力去城里的店铺中接回黄纯一和贺国中,大家见面自然又是一番寒暄。

    吃过早饭,彭德怀和黄公略信步来到团部外面的柳堤上,走了几步便席地而坐看堤下的渔民拔钩收鱼。说起广州起义,黄公略脸色又阴郁下来,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唉,石穿兄,我这一次险些命丧羊城!”

    原来,就在去年12月11日,黄公略从黄埔军校悄悄跑出去,参加了轰轰烈烈的广州起义。13日,起义失败了,他又悄悄回到黄埔军校。不久,他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白色恐怖甚嚣尘上之际,他竟然有这样的胆魄,实在是难能可贵了。彭德怀听着,一阵钦佩之情便油然而生。

    公略又说:广州起义失败之后,国民党反动派到处抓人杀人,不仅是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被一批又一批推入血泊之中,无辜的老百姓也遭受了这场劫难。他从广州到上海、汉口、岳州,这一路上见到的都是紧张和萧条,那些酒楼、店铺和茶馆的墙上,都写着“莫谈国事”或“宽饮自乐”之类,真是人人自危,个个惶恐呵。只有南县还好一些,总算比别处安定多了。

    彭德怀笑了笑,说:南县的恶狗也咬人,只不过我们不客气地敲了敲这群恶狗的牙,他们才老实下来,你知道安百一吗?他的牙现在还龇着呢。又说到时局问题。

    黄公略问:“石穿,你近几个月是怎么想的呢?”

    一句话,引出彭德怀许多的感慨。他说:我想的可多呢。你去年1月去黄埔,那时候我的心情就不好。何键这条老狗杀了那么多人,却在军队里大搞什么佛法运动,叫嚷什么“佛法无边”呀,“与三民主义殊途同归”呀,又是召开佛会念经呀,又是让军官受戒呀,尽是些迷魂汤和障眼法。实际上,山雨欲来风满楼,那个戴斗垣旅开进慈利县,立马杀了江垭区农民协会的常务委员,如果我不管,这事情就会越闹越大。

    黄公略听到这里插一句,说石穿兄你这样子会暴露自己的呀。彭德怀点了点头,说好在周胖子良心未泯,念我对他的救命之恩,尤其是不知我是共产党员,况且他现在又处于观望阶段,才没有把我怎样。

    “我看,还是小心一些,鲁莽会误了大事的。”公略又说。

    彭德怀沉思不语。末了,他心情沉重他说到北伐战争的失败,说到“四一二”大屠杀和“马日事变”,一声声都是难以言喻的苦闷和忧郁:“唉,我曾两次向周磐建议,要出兵去消灭夏斗寅,去消灭许克祥这群兔崽子,我想率部去扭转革命的危机,可是周胖子不干。第一师是在唐生智东征失败后退到南华安一带的,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何键的控制。往后怎么办?我真想好好听听你的意见呢。”

    话说到这里,很自然的就引到了武装起义的问题上。两人磋商了半天,都觉得没有自己的武装力量不行,没有自己的根据地不行。纵观当今天下,正是军阀纷争、武装割据的年代,那老蒋其实也没能统一全中国,他控制的只是江、浙、闽、淮四省,对湘、鄂、赣、豫四省只能半控制。东北呢,易帜而未改制,那虎子张学良未必就听他老蒋的;西北呢,是冯玉祥和地方军的地盘,谁又能插进手去呢?西南地区原封未动,大有自成一统之势;两广的军阀认了个法国干爹,正在进行割据呢。共产党要打天下,非得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的根据地不可。

    英雄所见略同,理应志同道合,两人越说越兴奋了。黄公略问道:“你 怎么看周磐这个人?”

    彭德怀说:“周磐的官比袁植小,野心却比袁植大。他跟我的感情不错,实质是在利用我为他练兵打仗,现在又想利用你替他办军校培养他的人。他叫嚷要打倒新军阀,其野心是想取代蒋介石。此人绝不是共产党人,‘马日事变’之时他袖手旁观,就已经暴露了他的真面目。所以,咱们的秘密行动和真实目的,可不能让他觉察出来,更不能告诉他。”

    听着这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黄公略赞许地点了点头。接着,他又问道:“救贫会还保留着吗?”

    “保留着呢。”彭德怀说,“去年‘六一’惨案时,李灿、张荣生到长沙就是来讨论救贫会如何配合反日运动的。你当时劝我不要再搞这个,说作用不大且危险,因此,以后的活动就没通知你。那次我们决定秘密活动,支援学生禁止日货的运动,抗议日本人打死中国工人的残暴行为。现在士兵会也由公开转入秘密了。过去全体官兵都是会员,我宣布解散之后又进行了秘密登记,还保留60个人 ”

    “哦,随营学校的基本骨干,是不是要在这些人中挑选?”

    “对了。我已经从班长和上等兵中选拔出30名,都是秘密士兵的会员,以后还要靠他们开展工作呢。”

    黄公略听到这里,不由得高兴地叫好。两人又站起身,沿着柳堤缓步走去。时值丽日晴空,春风拂面,令人禁不住诗兴大发。他俩一边走一边沉吟了一会儿,不免各有所得。黄公略满面的笑容,说石穿哪你我分别一年多,这一年多时局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可咱俩还是一如既往志同道合,这让我太高兴了。我想了一首诗,念给你听:

    广暴失败旗帜在,树立红军苏维埃。

    旅沪武岳语弃市,乌云蔽日只暂时。

    欣谈时局喜春风,柳絮飞舞庆重逢。

    锦绣洞庭八百里,四江精粹在湖滨。

    彭德怀也是满面春风,听他吟罢便连声说好,又说你的墨水喝的比我多, 吟诗自然也强过我,不过我今天特别高兴,也就不怕你老兄笑话。我呢,也就此奉和一首,算作顺口溜也念给你听吧:

    求知心切去黄埔, 夜梦依依我不然。

    “马日事变”教训大,革命必须有武装。

    秋收起义在农村,失败教训是盲动。

    惟有润之工农军,跃上井冈旗帜新。

    我欲以之为榜样,或依湖泊或山区。

    利用周磐办随校,谨慎争取两年时。

    黄公略听罢也说好,继而感叹道:我觉得,“失败教训是盲动”这一句,真是很有道理呵,真值得我们牢牢记取。

    彭德怀点点头,加重语气说:我看,成功的关键就在于“谨慎争取两年时”,因为一旦粗心大意暴露了自己,周磐就不会再客气了,到那时功亏一篑岂不可惜可悲!

    他接着关切地问:“石穿,你最近读了些什么书?”

    彭德怀说:“读的《共产主义ABC》、《通俗资本论》、。”

    黄公略笑了,又问:“你像中的谁呀?”

    “我吗?有些类似李逵吧!”彭德怀说罢,忍不住开怀大笑。

    黄公略也大笑起来。在彭德怀的印象中,他很少这样无所顾忌的笑过,那种豁然开朗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亲亲热热地拉着彭德怀的手,一边下柳堤往团部走一边说:“李逵也是粗中有细的李逵喽!”

    当然。在长期的风险不断的艰苦斗争中,彭德怀已经锻炼成为一个深谋远虑、运筹帷幄的将才。

    黄公略呢,也在这种特殊环境中锻炼成为一个有胆有识、能征善战的精英了。

    现在,正是他们卧薪尝胆、秣马厉兵之际,他们本来要谨慎而又秘密地争取两年时间再举行武装暴动的。

    然而,又一场意外的变故使他们提前揭竿而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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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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