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革命失败之后第一个姗姗来迟的暮春。
3月中旬,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五师师长周磐拿起电话听筒,彭德怀的大嗓门立即在他的耳边响起来:“黄公略、贺国中和黄纯一部到了南县,大家就等着你来主持开学典礼了!”
胖子周磐,此时一定乐得像个弥勒佛似的吧?他会不会猜想到其他不测?没有史料记载这个,笔者不敢胡说。不过,可以断定的是,天气挺好、运气挺好、周磐的心情也挺好。他仿佛看到随营学校大门洞开,雄赳赳走出一队精悍的士兵未来的军官,那都是他建功立业的活生生的基石呀。这些基石,形成一层层结结实实台阶,一直通到灿烂的理想境界——哦,没准儿此处就有总司令的宝座呢!
事不宜迟,周磐立即带上马并陈玉成,兴匆匆登上小火轮奔赴南县。走进第一团驻地,只见营区一片整洁,秩序井然。官兵们列队迎来,脚步铿锵有力,口号声震撼人心。于是乎,师长周磐挺起他的将军肚,矜持地微笑着颇有风度地招手致意。嗨,他心里一定得意极了。
他不快不慢地往前走着,与迎上来的黄公略握住了手。他不无真意地说:“黄石,欢迎你,也感谢你到随营学校来任职!五师济济人才,全赖你的培养啦!”
“哪里哪里,5师大业全赖师座。”黄公略比彭德怀善于应酬,既不失礼貌又不失自尊地说,“黄石不才,惟愿尽心尽力吧。”
接着,周磐又与贺国中、黄纯一寒暄几句,看样子他也很赏识这两个青年军官。只见这贺国中,身材高大,肤色白皙,透着豪放侠义的气质。黄纯一呢,英俊儒雅,颇有书生风度,看不出他还有过硬的武功。在众人的簇拥下,周磐去视察了他这个师的随营学校校址设在南县文庙,新学员已经住进来了。他们把宿舍收拾得窗明几净整整洁洁的,让周磐看了愈发地高兴了。他扭头问彭德怀:“石穿,咱们这个军校每年能培养出多少人?”
“每期半年,大约培养500人。”彭德怀有意鼓动周磐,便说,“三年能够造就3000人呢!”
“啊?哈哈!”周磐高兴极了,伸出手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时,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来。几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将目光投向做立在校门前高台阶上的号兵。那号兵,把军号向着青天高高举起,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这是独立第五师随营学校的第一声军号。它嘹亮地响起来,意味深长地响起来,在信念不同追求不同的人们心中,激荡起不同的波澜不同的遐想。随营学校的开学典礼开始了。师座周磐满面春风。周磐师座挺胸凸肚。
胖子周磐叉腰站在高台上。周磐胖子的声音宏亮悦耳。他说:“弟兄们!今天是独立第五师随营学校开学的日子,我来参加这一盛典,实乃荣幸万分!”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他从容地掏出衣兜里的一卷纸,这是彭德怀等人拟定的随营学校章程。如同许多大人物一般,他在讲话中免不了那似乎能显示身份和威严的拖腔尾音。他高声读道:本校的宗旨是:拥护孙中山总理的遗嘱,遵行三民主义;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打倒新军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实行减租减息,逐步实行耕者有其田;实行官兵平等,废除笞责、体罚,实行士兵自治,不赌博,不强奸妇女,不扰民 。
据说,周磐讲到此处,又加重语气说道:“要打倒新军阀,本师座再一次强调,要打倒新军阀!否则,国无宁日,民无宁日,我辈耻谈救国救民。”他说的真好。他说得台上台下都激动起来。有人振臂高呼:“打倒新军阀!”于是,一阵阵吼声滚过了文庙前的大操场。远远的,有一群老百姓望着这支队伍,他们的脸上流露着漠然的神色。他们不大知道,这些当兵的究竟在干什么。
周磐讲得十分起劲,他郑重宣布:任命黄公略为少校校长;任命贺国中为上尉教育长;任命黄纯一为上尉大队长。说到这儿,他意犹未尽,又补充道:黄石在北代战争中就是一员有勇有谋有战功的骁将,他现在从黄埔学校深造出来了,这也是天遂人愿,但愿英雄能有用武之地。黄纯一和贺国中也是黄埔高材生,我想也会在本校一展宏图的。他年之后,诸位弟兄们中间将会产生一批团长、师长。啊哈哈!到那时咱们的队伍可就了不得喽!
言中之意,他周磐起码也是一方诸侯了,很可能真是一位大统帅,没准儿还是取代了蒋介石的一代枭雄呢。
周磐讲完话,仍是意犹未尽。据彭德怀回忆,周磐这天的讲话“除继承北伐那些政策口号外,还强调打倒帝国主义、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特别强调打倒新军阀,几乎完全是按照随校宗旨讲的”。
当时,彭德怀、黄公略等人都感到有些蹊跷:这个周胖子变化好大呀,他怎么突然间这般进步如此革命了呢?他们想了好一阵子,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实际上也没有时间去深究了。
名誉校长周磐坐下来,便该是真正的校长黄公略讲话了。公略的话不多,干脆,利落,主要的意思就是要勤奋办校,按师长刚才宣布的宗旨办校。然后,他就说:请大家跟我高呼几句口号。我们吃的是农友的饭!我们穿的是工友的衣!我们要为工农服务!打倒新军阀!
这一呼百应的口号,在文庙前大操场上一声声炸响着,从军营传向外面的世界去了。眼见得教官和学员们一个个慷慨激昂,彭德怀禁不住热血沸腾,那面揭竿而起的大旗在他的浮想之中迎风飘扬,他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呵。
随营学校开学之后,彭德怀、黄公略等人的工作更加忙碌了。转眼之间,就到了4月下旬。这天,他们秘密召开了一次党支部会议,出席这次会议的还有中共南华安特委派来的张匡。会议主要的议题是什么呢?
彭德怀说:大家认真讨论一下怎么在随营学校开展党的工作吧。话题很自然扯到周磐的政治态度上了。想想周胖子在开学典礼大会上慷慨陈词,那革命的样子实在令人感动也让人纳闷,真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如果鲁涤平知道了,没准儿还怀疑这家伙变成了共产党呢。不管怎么样,听其言而观其行吧,他到底往哪条路上走,用不了多久也就看明白了。
黄公略说:他是师长,既然他承认了我们的奋斗宗旨,那我们就照这个宗旨做下去,量他也没有话说。
大家也觉得黄石说得有理,尤其是他的建议可行:在每期学员中秘密吸收三分之一的人为士兵会的会员。这样到了年底,另外两个团每个连也都有会员了。明年呢,每个团都可能有一二个连掌握在我们手里。那么,全师以一团为核心便可以举行武装暴动了。
他说得信心十足,使大家深受鼓舞。对于这个问题,彭德怀又作了必要的补充。他认为,“从一营的经验来看,争取军队进步,使其成为革命的军队,为工人农民服务,是很不容易的。军队中的秘密工作,没有进步军官作掩护是难以开展的;在一个营里的连、排长中,如没有一两个进步的、具有力革命事业奋斗到底决心的人,是不行的。”
“石穿说得对。”黄公略接过话头,“我们要重点做好军官的工作,下级军官再做好士兵的工作,这样上下配合才能达到目的。”
特委代表张匡一直很认真地听着,并不时赞许地点头。特别是彭德怀通过周磐,将士兵委员会的章程变为随营学校的章程,很自然地由非法变为合法的举措,使他不能不由衷的钦佩。他说:“石穿,你可真有两下子!”
彭德怀笑了笑,又恳切地说:“我是李逵呵,容易鲁莽从事。以后还是要谨慎一些,不能让周磐和他的亲信知道我们的秘密。”
“团长说得对。”张荣生也说,“不小心谨慎就可能铸成大错,保密问题可不能有半点马虎。往后党内有人来与我们接头,不要先找团长,应该让邓萍先行接待,弄清楚了再说。”
大家都表示赞成。
会议至此,张匡同志传达了特委的指示:在一团成立党委,由彭德怀担任党委书记,委员有:彭德怀、黄公略、邓萍、张荣生、李灿;在随营学校成立党支部,受团党委的直接领导,由黄公略担任党支部书记;在团直属队设立党支部,由邓萍担任支部书记。经过审议,将贺国中由候补党员转为正式党员。
现在,一团已经有了八名共产党员,并且形成了以彭德怀为首的党的领导核心。这样一来,党的秘密工作便在全团普遍开展起来,最活跃的当数一营、团直属队和随营学校了。
独立第五师随营学校,就这样在共产党人的秘密领导下举办起来。那么,这个学校到底办得怎么样?
许多革命斗争史册中,对这件事都有过生动的记载。当时,主持学校日常工作的主要是黄公略、贺国中和黄纯一,还有一个名叫潘世斌的文书,也是共产党员。这个学校从1928年3月起,开始进行选送和招收学员的工作。
老红军姚喆一回忆起当年报考随营学校的情景,心中就激动不已——
这年4月,他匆匆赶到学校时,学员的考试早已过去了,好在学校领导允许他补考。那位主考官,看上去二十多岁,瘦瘦的中等身材,下巴尖尖的,脸上有几颗麻子,说起话来不慌不忙,给人一种亲切而威严的感觉。
作文试题:投考本校的目的。他毕竟读过两年私塾,拿过考卷想了想便写下了千把字。然而,考数学的时候就傻了眼,只好交了白卷。主考官看看卷子,问:怎么不答?他说没学过。接着,他又说:长官,我身上连路费也没有,我回不去了,你只能要我了。
考官仔细看了他一眼,便哈哈笑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他有点莫名其妙。又听得主考官和蔼地说:小伙子,你明天来听消息吧。第二天,他来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录取了。到了这时,他才知道主考官就是大名鼎鼎的黄公略,也有人亲昵地戏称他“黄石麻子”。不久,他又听说师长周磐只是挂名的校长,真正的校长就是黄公略。
那时候,黄公略亲切地叫他:小姚子。邓萍呢,又叫他:小鬼。小姚子也好,小鬼也好,反正都是挺喜欢他的。
小姚在学校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和训练,才发现同学们的情况相当复杂。这些人,大部分是彭团长、黄校长等人选送来的先进分子,也有的是农民运动失败后的学生当了兵再考入学校,还有的是大地主、高级军官通过周磐的关系保送来的亲戚或朋友。可想而知,他们的思想和表现是各有不同的,这给党在随营学校的工作带来了相当大的困难。
他清楚地记得,入学的第一次会餐之前,黄公略对大家说:“我们吃的这样好,可是工人农民中还有许多人没饭吃,没衣穿,许多人还受着帝国主义和军阀的压迫,我们可千万不要忘了救国救民的神圣使命呵!”
教育长贺国中接着说:“对。忘记了穷苦大众,不为工农服务,那就违背了随营学校的宗旨。”
小姚听着,心里感到热乎乎的。他默默注视着这个身材高大魁梧的教育长,暗自下了决心要做出个好样子。当时的学习生活是十分紧张的。每天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很难找到一点闲暇的时间。学习的课目呢,不仅有战术课,理论课,文化课,还有艰苦的野外作业和体力锻炼。训练中的摸爬滚打,往往令那几个富家子弟叫苦连天。
的确,艰苦的磨练从每天的清早就开始了。集合号一响,人影就犹如一支支箭似的奔向操场,谁也不敢怠慢。文庙前的操场还不算大,开始训练的强度也还不算大。后来随营学校开赴到岳州,那个操场可大得多了,你跑上去顿时觉得天高地阔,绕着圈儿可就没有个尽头了。队伍总是一口气奔跑一个钟头,然后才开饭才上课。每个月呢,又至少有一次长途急行军,少说也要跑上15里路,而且是全副武装,而且必须在30分钟内跑到目的地。
不论是摸爬滚打的战术训练,还是长途急行军,学校的领导总是身先士卒为人表率的。据说,要求最严格的还是黄公略,许多学员都怕他来检查或考核。为什么呢?瞧,他就那么背着手往你面前一站,那张麻脸便成了一块冷森森的铁板,两只小眼睛射出的光芒简直能穿透你的心。他决不允许你在学习和训练中藏奸耍滑,一旦发现这种事就会狠狠地惩罚你。不过,如果你文化水平低,或者理解能力差,他对于你的笨拙倒是能够体谅的,并且能不厌其烦地帮助你赶上去。
除了黄公略,还有一人也很让大家敬畏,那就是教育长贺国中。
姚喆记得:有一次长途奔袭,大家真是又渴又累了,有那吃不了苦的就忍不住抱怨起来,说这不是想把老子累死吧,当官的真他娘的心狠哪。他们不知道,这种强化训练也正是为扯旗暴动作准备。
其实,这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瞧瞧吧,头头不也跟大家一样又渴又累嘛。在途中小憩的时候,一直带着他们奔跑的贺国中,还拿出自己的两块钱让勤务兵去给大家买茶喝。可别小看这件事,这在旧军队中并不多见呢。这样一来,抱怨的人也没话说。
贺国中这个人豪爽,义气,疾恶如仇,工作中赏罚分明。学员中有几个表现不怎么样的人,经常受到他严厉的批评和惩罚。那是些什么人呢?瞧瞧:师长的侄子周楠;师长的亲戚何幼初;地主的公子陈松……反正,都是有钱有势有后台的主儿。在他们中间,贺国中一发现什么差错,立即毫不留情地处罚,决不允许他们吊儿郎当的。对这种人,集合晚到了一会儿的,不准入列;点名时回答声音小了,要大声重复三次“到!”。这一方面说明他对学员们要求严格,另一方面也流露出他对这些养尊处优的青年人的厌恶情绪。
对穷苦出身的学员,贺国中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他对这些人的要求虽然也很严格,发现他们出了什么差错也要严厉批评乃至处罚,但是在思想上和生活上对他们总是十分关心体贴的。学习间隙或训练休息的时候,他时常跟大家闲聊,拉一拉家常摆一摆龙门阵,或者说一说笑话做一做游戏,讲讲北伐战争中的故事和教训。对家境特别贫寒的,他和邓萍等人都十分关心竭力帮助。
有一次聊到士兵的生活待遇问题,他带着由衷钦佩的口气说:“小姚子,你看彭德怀领导的一团,人家的经济是公开的,节余的钱还给士兵们买了蚊帐呢。二团和三团就不行,还是军阀那一套,喝兵血。”说到这儿,他沉吟了一下,用信任的目光看着小姚,问:“你说,该不该建立一支新型的军队呀?”
那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呢?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姚喆还记得,有一天南县小报上刊登了这样一条谣言:共产党在纸烟里放毒,吃了要毒死人。这件事在学员中议论纷纷,贺国中知道后十分气愤,就在晚点名的时候大声说:“共产党是闹革命的,是为劳苦大众打天下的。 你们想想,一个这样的党,为什么要把老百姓弄死呢?”
大家一想,对呀,这明明是坏人放屁。
当时,许多士兵都暗暗猜测:随营学校的这几个头头,跟团长彭德怀的关系那么密切,又是那么言行一致地为工农服务,他们是不是共产党呀?
是不是共产党,用不了多久就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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