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
第二十章
一
一周来,银环茶不思饭不想,丢魂失魄的,象着了魔一样。日子在糊里糊涂中打发出去。
杨晓冬被捕当时,她真的昏过去了,她清醒后,曾想着追汽车,汽车却没影了,她不知怎么办好,赶紧与韩家送信。她带着犯罪的心情向韩家兄妹叙说受了叛徒的欺骗,求全成悔反而陷害了杨晓冬。她是倚着韩宅新居后门说的,韩燕来听到这个炸雷般的消息,眼睛冒着金花,双掌将她搡出门外,他一句话没说竟徜徉去了。银环一时臊的无地自容,急回到小叶家,立刻把小叶找来,向她说明一切,要她马上离开医院,避免遭到高自萍的陷害。听到这些事,小叶一面为杨晓冬祝祷,说吉人自有天保佑;一面痛骂高自萍没良心。她答应辞职回避,说她姑母是教会医院的护士部主任,她马上就可以到姑母处上班,连银环的工作她认为都有保证。银环哪有心情考虑自己这些问题,叮嘱了小叶几句,她又匆匆离开了。她觉得出了这样大事,应该回根据地向党汇报,打定主意,她决定进山去。走到西关郊外,天已黑了,懵头转向地走了七八里路,自以为是朝西南,实则奔着东北,走来走去,又返回北面封锁口。入夜,走投无路,她敲开邢大婶家的门。
住在邢大婶家的套间里,她用了整夜的时间,给肖部长写信,写了杨晓冬被捕的详细经过,也写了她自己的检讨书。她要求组织上严惩叛徒,拯救同志。写完这封信,心里觉着痛苦减轻了些。仔细一想,组织上怎样严惩叛徒呢,叛徒还在敌人手下。组织上营救同志,也得依靠内部力量。想遍了内部力量,没有多少办法,想来想去,她想到关敬陶身上。
她接连到关敬陶家去了几趟:第一次到关家,她用好言语恳求他们夫妇,谈话中她一时掌握不住自己,竟当着人家的面哭了;她哭的很伤心,关太太也陪着她抹了眼泪。出乎意外,关敬陶却冷冷地对她说,姓杨的已经同意投降,高大成他们正准备开欢迎会,听说还要拍电影呢。这句话把银环气恼了,也把她刺激清醒了。她感到自己的脆弱,不应该在他们面前失态,便立刻改变了坚强态度,正颜厉色地说:“你有权力帮助高大成杀杨某人,但你没有资格当着我的面污辱他的人格。……”她一生气,站起来就走了。
回到邢家之后,先托邢大婶给她送出信去,等了两天,没有回信,邢双林那里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出来。她觉着对关敬陶的态度也不妥当,软了不对,急了也不对,应该同他讲清道理,万一他要能出些力气呢!她又去见关敬陶了。这次见面,已经是杨老太太牺牲的第二天,关敬陶用无限敬仰无限惋惜的口吻向银环说了这几天的情况,说明杨晓冬如何被监禁,受酷刑,最后终于透露出杨老太太不幸的消息。第三次去关家是下午五点钟,关敬陶还没下班,她先说服了陶小桃;关敬陶回家的时候,她们二人一齐要求他想办法。关敬陶无可奈何地说:“要是在我自己权限以内的,豁出这个团长不干了都行。现在高司令跟你们杨政委处在针锋相对的地位,谁也不怕谁。双方都是阎王,我好比小鬼,小鬼怎能管阎王们的事呢?”听了他的话,小陶不说什么了,银环还是再三要求。关敬陶发了发狠,他说:“我把透底话告诉你!高大成准备在今夜十二点下最后决心。你想:这边没有商量的余地,那边没有低头的可能,还有什么说的呢?……现在是六点钟,再有六个钟头,就是最后的时刻,姑娘,你不要幻想了,通知你们那边的人,快给他准备后事吧……”
银环听了这些话,仿佛从高楼上失足跌下来,心里慌的不行。回到邢家,他们让她吃晚饭,她连口汤都咽不下去。邢大叔因走动不方便,要银环倒杯开水,她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酱油,邢大叔告诉她倒错了,她又把满杯酱油当水泼在地下。邢大婶看出她神态失常,用好言安慰她,劝她到套间里早早安歇,银环说她要在院里清凉清凉。入夜,老夫妇都睡着了,她始终不能入睡,脑子里总在计算着时间数字:“还有四个钟头,还有三个钟头,还有两个钟头,还有……”她脑子要炸了,站起来,在院里转了几遭,感到院墙象个鸟笼,憋闷的出不来气。她用手推开篱笆走出去,抬头一望,见到那尖尖的教堂顶。想到小叶就在那个有教堂的医院里上班好几天了,她有心去找她,觉得她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因而背着医院,转身向南走,走来走去,前面已是铁道。铁道路基高出平地二尺,两侧有人行小路,她沿着人行小路不停地向前面走,既没目的,也没有前进的方向,走着走着,离车站近了。眼前几十条铁轨爬在地面上。她骤然觉着铁轨都象有生命的动物,它们发着乌光向前爬行;又觉着铁轨象无数条绳索捆绑着什么人,而这个被捆的人似乎和她有重要关系。她注意了,放开眼睛向前看,铁轨交错的地方,燃着很多颗蓝色的灯光。地层表面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烟雾。灯光仿佛飘浮在浩瀚无际的海洋里,又象许多蓝色眼睛从隐约的纱帐里瞪出来。这些使银环感到可怕,似乎自己漂泊在海洋中,既有沉沦的可能,又有被魔鬼攫捉的危险。她吓的避开铁道踏向田野,脚下已无道路,践踏着又肥又厚的青草,走到一垄象海中孤岛似的土丘。这里有两棵比肩生长的白皮松树,松伞下笼罩着一座白玉石碑,四周散发着浓郁的青草气味,脚下跳跃着夏季晚睡的小昆虫。她凭依在白石碑顶,回头看了看自己走过的道路,忽然发现铁轨交叉点上有一座大型立钟,立钟腹内透出米黄色的灯光,两个乌黑的大小指针,重迭指着十二点。象被什么整了似的,她突然痉挛了一下。一时心灰意懒,四肢无力,全身重量慢慢从碑顶上滑下来。她俯伏在碑座下面,望着百米外的立钟,用祈求讨饶般的口吻,喃喃说道:
“你是我敬爱的老师和同志,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也不会想到,陷害了你的正是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你的人。……错走了道路,可以返身转回来;做错的这件事,我再为党工作一辈子也挽不回它的损失来。错误是铸成了,这不是我愿意的,我受了叛徒的欺骗哟!咳!这满肚子的心事跟谁去说呢?姐姐不在了,姓韩的不谅解人,要是大娘活着够多好,现在,举目无亲,谁相信我哩!”
“党相信你!”这个声音从银环头顶上发出来,把她所有的汗毛孔都吓乍了。她没勇气抬头,但又不敢不抬头。勉强抬头看时,发现说话的人双手凭依在石碑顶上,距她仅有一公尺,她已经断定他是谁了,但仍脱口而问:
“你是谁?”
“是你刚才念叨的那个人。”
“活着哩?”
“原来就没死。”
“这是不是做梦?”
“铁道旁边,两人清醒对话,怎么是做梦呢!”
这时一切恐惧心理,都从银环的思想里祛除了,就是鬼魂也得看看真假。她排除了平素的一切礼节上的顾虑,伸出双手握住对方的手:
“晓冬呵!你害苦了我,不!我害苦了你,我说话都颠三倒四的,你让我好好同你讲一讲。”
“现在不是讲话的时候,这儿呆着有危险……”
“那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