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八
“写字台和书橱?”徐守仁愣了一下,说,“早就有了。”
“你太好了。”他更加感到不如徐守仁,连写字台和书橱都比他早有,惭愧地说,“不瞒你说,我最近才有,过去,我不是没有钱买这些,生活里用不着,要写字台和书橱做啥,整天贪图享受,从来没有想到读书这件事体。最近看了两本书,觉得学习太重要了,就添置了写字台和书橱。”
“从前,我也不晓得读书,净爱白相,看了书,才了解世界上的一些事体。有本叫做《普通一兵》的,你看过没有?可好看哩。你没看,我送你一本。”
“我买了一些新书,啥辰光到我家来,要啥书,我可以送给你。”
“好的……”
徐守仁从虹桥路回来,也顾不上把身上洗洗清爽,兴致勃勃地跑进了书房,一屁股坐在写字台前面的转椅上,右手托着下巴,眼睛望着铺着草绿色呢子的写字台,玻璃板前面是一副红木的文具,里面放着笔筒,镇纸,吸墨纸,墨水缸和装邮票、回形针等等的小盒子,当中是一块椭圆形的端砚,上端刻了云头,朴素而又古雅。旁边有一块徽墨,上面刻了四个金字:“雕龙独步”。他望着文房四宝这些东西,不禁叹息道:
“辜负这些东西了。”
他从提篮桥监狱释放回来,曾经在这间书房里消磨了一些辰光,上了中学,就很少到这里来了;进了大学,更不到这里来了,功课都在学校的教室里或者图书馆里准备。礼拜六回来,他总想白相白相,轻松轻松,不大到书房里来了。今天听潘宏福谈起,觉得有了写字台和书橱不好好利用,未免太可惜了。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地,忽然听到一声嗔怒的质问:
“架子这么大,进来了,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他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原来吴兰珍坐在靠书橱的沙发那里,手里拿了一本万有文库本的《乌托邦》。他站了起来,过去给她点了点头,说:
“对不起,我不晓得你在这里。”
“到啥地方去哪?怎么礼拜天也不在家?”
他走到她面前摊开双手,说:
“你看。”
她看见他手上满是泥土,再向他浑身上下端详,长统黑胶靴子也是星星点点的泥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和啥人打架了?”
“没有和人打架,倒是和泥土打了交道。”他把今天上虹桥路西郊公园义务劳动的事给她说了,笑着问她,“你嫌我脏吗?”
“你脏不脏,同我没啥关系。”她不高兴地拿起《乌托邦》准备来看,瞅见他尴尬地站在前面,便说,“劳动回来了,也不晓得淴浴,换换衣服,已经是大学生了,让像个小孩子。”“对,我淴浴衣服去。”他拔起腿来,飞也似的奔出去了。
一转眼的工夫,徐守仁换了一身藏青哔叽的人民装,轻松地回到书房里来了,卖弄地让她看:
“这不像和人打架了吧?”
“现在像个大学生了。”她暗暗又向他觑了一眼,他比过去显得英俊了。大学里的功课不错,许多集体活动他都参加,回到家里来也不像过去那样到处乱跑了。今天又参加了义务劳动,懂得要做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过去他做的那些坏事体,像是身上的污点,慢慢洗清爽了。
“你还看我不起吗?”他在她面前,老觉得抬不起头来。
“只要你努力改正过去的错误,没有人看不起你的。”
“啥错误我都可以改正,就是有一样没有办法。”
“天下没有不能改正的错误。”
“这回你可说错了。”他从来以为她讲的话一定正确,这句话却不赞成,质问她,“我这个资产阶级家庭的出身怎么改呀?出身不好,怎么努力,也是白搭。”
“那也不见得。党和政府的政策,不单看一个人的出身,要看他的表现,也就是说,主要看一个人的德才,我们那一期毕业的,都分配了工作。没有一个资产阶级出身的子弟失业的。”
“真的吗?”
“为啥要骗你?”
“才倒好办,这德,资产阶级家里出身的人一定吃不开。”
“德,就是看一个人对人民,对祖国,对社会主义是否忠诚,阶级觉悟和路线觉悟是不是高!才,就是看一个人为人民服务的能力。你还年轻,可以努力学习,祖国有伟大的前途,你还有啥顾虑的呢?”
“不管怎么说,我这个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包袱,要背一辈子。”
“刚才你不是说要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吗?包袱背不背一辈子,要看你努力不努力。”
“在学校里,我用功读书,校团委和学生会有啥号召,我竭力响应;民青联号召义务劳动,我带头参加,还说不努力吗?”他肩膀一耸,左手按了按肩膀,说,“今天挑水,压的肩膀现在还痛哩!”
“不是努力一回就行,要长期锻炼改造。”
“长期锻炼改造?”他暗暗把红腻腻的舌头伸出来,怕她看见,迅速地又缩回去了。
“怕吃苦?”
“要锻炼改造,还怕吃苦?”他挺直了腰,右手从肩膀那里放下来,仿佛现在一点也不痛了。
“那就对了。”
“你……”他蕴藏在心里许多话正要讲出来。忽然客厅那边传来朱瑞芳叫唤的声音,他没有说下去。
“叫你哩,”吴兰珍见他欲语又止,心神不定,怕他说出一些叫她难于回答的话,机警地说,“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