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九
第六十五章
徐义德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望着长茶几上精致的红木首饰盒子,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手表,有瑞士的,美国的,法国的,英国的。有大的,有小的,有圆的,也有方的,排列的整整齐齐,给林宛芝卧房里的吊灯一照,表面闪闪发光。他拿了一块黄嫩嫩的金表壳的美国厄尔近手表,戴在左手脉门上,自己欣赏了一番,然后把左手伸到林宛芝面前,给她欣赏,说:
“你喜欢这厄尔近牌子的手表吗?”
今天徐义德回到家里,一头钻进林宛芝的卧房,啥地方也没有去。他对林宛芝的卧房感到温暖和舒适。想起收藏的心爱的各国手表,要她拿出来,让他仔细赏玩。他拿出一块手表戴上,看看,问她的意见,得到满意的答复,又换一块。她坐在他的身旁,陪伴着他,精神贯注在他取出的每一块手表上,赞美他的选择,欣赏他的眼力,满足他的询问。她抓住他雪白肥厚的手掌,看了一阵,指着厄尔近说:
“这样的黄金手表,戴在手上,显得富丽堂皇。”
他看了一下手上金晃晃的厄尔近,觉得她说的不错,又换了一块瑞士劳莱克斯的白金日历手表戴上,问她:
“这一块呢?”
“十分名贵,非常实用,样式新颖,朴素大方,戴在手上并不显眼,却很实惠。”
他满意地点点头,顿时想起在五反运动的辰光,曾经戴过两天,准备万一到提篮桥坐班房,有这块日历表,好派用场。五反运动虽然斗争激烈,场面紧张,但是运动一过,沪江这些企业仍然是徐义德的。过渡时期总路线传达学习和风细雨,既不激烈也不紧张,而是令人兴奋,想到祖国社会主义的光辉灿烂的前途,没有人不欢欣鼓舞的,可是农业合作化高潮一到,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紧紧跟上,北京带头全市公私合营,上海市私营工商业只有一条出路:紧跟。全市私营工商业合营了,他的沪江那些企业也先后合营了,想起自己的企业,不禁黯然了。他木愣愣地望着劳莱克斯,像是瘫痪一般,一阵心酸,忍不住掉下几滴清泪。
林宛芝正想拿出一块瑞士欧米茄的手表逗他开心,见他默默地望着劳莱克斯,以为他喜爱这日历表,没料到会突然掉下眼泪,大吃一惊,问道:
“义德,有啥心事?”
徐义德没有吭声,她说:
“有啥心事,对我说,别闷在肚里,伤身体啊!”“我有啥心事!我啥心事也没有!完了,完了,全完了。”
“怎么完了?你收藏的手表不是都在这里吗?一块也没有少,怎么完了呢?”
“你,你不知道。”
“你讲出来,我就知道。”
“你不懂。”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不懂,你告诉我,我就懂了。”
“晚了,晚了,”他想起解放初期所设想的三道防线,自以为很聪明,现在看来,却有点愚蠢了。为什么不把机器和原物料都设法运到香港去呢?留在上海干什么?幸亏香港那点锭子没有运回来,要是“生儿子”开分厂,全丢到水里去了。如果当初千方百计设法把机器和原物料运走,也不会让人家吃光。他不胜惋惜地说,“太晚了。”
她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焦急地说:
“怎么晚了?你办事快的很,总是抢在别人的前面,谁也赶不上你。”
“你不知道,让有人办事比我快哩。”
“谁办事能比你快?我不相信。”她眼睛里露出惊异的光芒,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办事比徐义德快的,担心地说:“你说晚了,快想办法赶上去就是了。”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你说出来,我们一道想想办法。”“没有办法了。”他说了一句,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幽幽地哭泣了。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她感到莫名其妙,自从认识徐义德以来,从没有听他说过这样丧气的话。她过去衷心钦佩徐义德一表人材,天大的困难也压不倒他,什么麻烦的事体,他都有办法对付。这回遇到什么强人,叫他束手无策呢?她放下手里的表,摘下塞在腋下的苹果绿的细纱手绢,雪白细嫩的左手扶着他的肩胛,右手用手绢给他拭了拭眼泪,不解地问:
“有啥事体叫你生气吗?”
他摇摇头,鼻子一抽一抽地发出伤心的低微的音响。
“和啥人寻相骂了?”
他举起右手,轻轻摇了摇。她感到奇怪,究竟出了啥事体,这样伤心呢?
“别哭了,把你的心事告诉我,我没办法,还可以托人。你在上海滩上熟人那么多,和工商界大亨都有往来,啥办法都可以想出来的。”
“工商界的大亨?唉,他们和我一样:没用。”
“为啥工商界大亨没用?你不是说全国工商界看上海,上海工商界看大亨,大亨们看史步云、潘信诚、宋其文和马慕韩他们吗?你找史步云、马慕韩他们想想办法不行吗?”她知道徐义德和史步云、马慕韩比较亲近,几乎无话不谈。
“什么工商界大亨,全完了!”
“工商界大亨全完了?”她大吃一惊,怎么一下子工商界大亨全完了?他越说,她越不明白。
“你忘记中苏友好大厦的申请公私合营大会吗?”徐义德一生中参加过许多大会,几乎都忘记得差不多了,唯独全上海申请公私合营的大会却一辈子也忘记不了。
“没有多久的事体,哪能会忘记?”
“这个会一开,公私合营,我们工商界全完了。”“哦。”她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他刚才那一番话的意思。但她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伤心,不解地问道:
“那不是工商界自愿申请的吗?”
“你相信工商界真的自愿申请的吗?别人我不了解,我把心里话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对人家说,我就不自愿。”
“政府首长不是说,不自愿可以不申请公私合营吗?”
“工商界都自愿,我一个人不自愿,行吗?”
他听了她安慰的话,内心越发伤感,想起整个私营企业都像黄浦江的水一样,流入东海了,一去不复返了,幽幽的哭泣声越来越高。忍不住嚎啕大哭了,传到卧房以外,震动了朱瑞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