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7月初的一天晚上,在无锡火车站站台上,昏暗的灯光下,陈明把丁玲送上开往北京的火车。她回京去出席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那次会议7月5日开幕。陈明继续留在无锡,去一个水产供销社体验生活,等待丁玲开完会再回无锡来。
一届人大二次会议的主要议程,是审议通过第一个五年计划。丁玲在讨论中,用诗一般的语言说:“在伟大的生活面前,在马克思列宁主义面前,在党的领导面前,在伟大的第一个五年计划面前,我好像也在生长,在飞翔,我要说话,我要歌唱,我要写。在我心中聚满了一个声音,我不得不喊出:我要劳动啊!我要投身到祖国的建设中去,投身到这个斗争中去。在五年计划胜利完成的时候,新的生活更加展开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那里面也有一点滴的力量是属于我的,当我这样感到的时候,我就会更觉得幸福了!”她满怀激情,对国家的前途和自己的前途都充满美好的希望。
但是她的这种幸福心情,很快就被一种复杂而紧张的心情所取代。
7月16日,丁玲听取了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工作报告,那个报告说,“因为已经发现”潘汉年、胡风两代表“有进行反革命活动的证据”,常委会“已先后批准将他们逮捕审判”。第二天,全国新闻媒介公布了这个报告。这个消息使她再一次震惊,准确地说是更加震惊。潘汉年与胡风不同,他是老资格的中共高级领导人,与上层关系很深很熟,丁玲在三十年代就熟悉他,1930年5月在上海,他来动员丁玲和胡也频加入左联,并成为他们的介绍人,后来丁玲说:“我们就在这一个多钟头里愉快地决定了我们的一生。”1936年10月,丁玲逃离上海到达西安,住在一家小旅馆里,受党组织委派来同她接头的也是潘汉年。全国解放以后,潘汉年担任上海市副市长的重要职务,这样受党培养多年、久经考验深得重用的人,也会是“反革命”吗?她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这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决定啊!震惊之余,她深深为这位老资格的共产党人感到惋惜。太复杂了,她感到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对瞬息万变的形势有点跟不上了。
7月19日,丁玲给留在无锡的陈明写信说:“周到我家吃了晚饭,谈甚洽,多知道了很多事。在刘处又听了一些惊人消息。回家这几天真是有些感到脑子中事物太多了,简直容纳不下之感。十八日、昨天参加了家里(按指作家协会)的中心组会,唉!许多事都是想不到的,听说你们家中(按指文化部电影局剧本创作所)也很不安静,事很多。的确这里已经掀起一个热潮,比四三年(按指延安整风运动中的审干)更紧张,但有了经验,是不会急躁的。我大约不会太忙。打算读三次批语(最近印了小册,要人手一篇)写文章。否则日子会滑走的。宣教刊物要收,你到底拿了几份去无锡,这里缺九份,请你回家查查告诉我。已经是五日来的信了。要赶急回信的,缴回。你进城后可去看看包、方(按均为无锡市委领导同志),请他们讲点能讲的情况给你听听。周说曾动摇叫我回来,不过大会总是要参加的,大会后大约可以不参加了。不过那时不知怎样?”
信中的“周”是周扬,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刘”是刘白羽,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
这是一封很重要的信件,里面蕴藏着很重要的信息。我们从中不仅可以清楚地看到丁玲震惊、茫然、没有城府、不知所措的心态,还可以揣摩到当时中国作协党组主要领导人对付丁玲的策略计谋。
至少在周扬到丁玲家里吃晚饭之前半个月,也就是在七月初,中国作协党组已经开始调查整理丁玲的材料了。
天真的丁玲,刚刚用诗一样的语言歌颂完“一五”计划草案的丁玲,浑然不觉暗处正有一枝枪口对着她,准星早已将她死死锁定。她还梦想着要快点回无锡去,去写她那部并不顺利、注定夭折的长篇呢。她哪里知道,她是来得就去不得,厄运从此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