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关于批判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经过报告》说,“在第七次会议上,天津市委宣传部同志宣布了长期被陈企霞利用、欺骗的柳溪所揭露的材料,从此丁、陈集团的反党活动就进一步暴露出来了。从第七次会议以后,参加会议的达三百多人”。
第七次会议的时间是7月30日。
这天上午,周扬给林默涵打电话,了解对会议的反映,又问了下午发言的准备,特别是方纪发言的准备情况。下午二时开会,会场里多了许多新面孔,表情严肃,气氛庄重,即便是老朋友在这里相逢,也只是矜持地打个招呼。主持会议的邵荃麟对扩大会议范围的原因作了说明:第一,丁、陈的问题不仅是党内的问题,也是文艺界的一个大问题;第二,右派分子浦熙修等曾经利用丁、陈问题进行歪曲宣传,许多同志不明真相。因此邀请更多同志到会,公开讨论。
在新扩大的人员中,包括总政文化部创作室的全体党员干部。这是创作室主任虞棘专门找郭小川要求来的“特殊照顾”。当年的总政创作室,集中了全军文化创作的顶尖人物,其中有魏巍(副主任)、杜烽(党支部书记)、胡可(党小组长)、徐光耀、白桦、黄宗江、公刘、黎白等。后来魏巍代表到会的十七位部队作家在会上作了批判发言。他们乘坐的卡车来到文联大楼门口时,徐光耀还不知道开的是什么会,他听见有人说丁玲来了,就急忙跳下汽车,高兴地跑过去要跟她握手,但丁玲戴着一副墨镜,步履蹒跚,沉着脸不吭声,也不伸出手来,再看旁边的陈明,眼睛里聚着一团惶恐和疑惧。这时徐光耀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走进文联大楼,在一层和二层之间,一层半的地方,是一个大厅,正面是一座舞台,大厅里有几根支撑屋顶的粗大圆柱,因此有人称之为圆柱大厅。扩大了的党组扩大会,就在这个大厅里召开,但是舞台上不设主席台。徐光耀回忆:大厅里不大规则地摆着些桌椅,靠东墙有两张“课桌”,几名主持人就常常聚在那里。主持人中最活跃的,有周扬指为有“大功劳”的刘白羽,以及邵荃麟、郭小川等,周扬自己却坐在一个角落里,不是偶然插话,还以为他不在座呢。丁玲和陈明共一张“课桌”,陈企霞坐在另一个地方。另有几位格外苦脸低眉的,如冯雪峰、艾青等,都插在角角上。徐光耀描述丁玲说:“每次会议都必须参加的丁玲,全始全终的与陈明坐在一起,听着各种各样对她的批判,侮辱,作践和羞辱。她的痛苦,她的隐忍,她的入地无门,我这支秃笔是没有办法写出来的。……新中国建立才七八年,自己阵营里的阶级斗争就打成了这样!”
大会开始,方纪首先发言,揭发出许多“触目惊心”的事实,引起人们的愤怒。方纪曾经在延安《解放日报》工作过,60年代初写过散文名篇《挥手之间》。徐光耀说他“正当壮年,身材高大,口才极好,洪亮的嗓音配合着手势,加强了他揭发问题的轰震效应。”
方纪说:我代表中国作家协会天津分会来发言。最近柳溪同志在天津分会的反右派斗争中,揭发了许多骇人听闻的事实,揭露了一个大的反党阴谋计划。天津作协分会的同志们听到这些事实是震惊的,愤怒的,因此委派我到这里来发言,根据柳溪同志交代的材料进行揭发。方纪发言中涉及到丁玲的,主要有三件事情。一件是,六月份作协党组扩大会开始后,陈企霞约柳溪到天坛公园见面,告诉她说“这下可好了,局面打开了!”要柳溪去告诉《文汇报》,派人采访作协的会,采访丁玲。柳溪便去找了姚芳藻,告诉她丁、陈事件的内幕,要他们去采访丁玲。浦熙修带姚芳藻去访问丁玲,丁玲却要他们去问邵荃麟。这件事情的性质是:丁陈“勾结党外右派来向党进攻”!另一件是,陈企霞曾准备办一个油印刊物,由丁玲出钱,他说:“这就可以顶垮《文艺报》!”第三件是:陈企霞告诉柳溪:“这回丁玲下了决心,要在今年十月文代大会上提出自己的问题,得不到解决,就公开退出中国作家协会!”后来就把这个事说成是丁玲准备公开分裂文艺界!
只许往丁玲身上泼污水,不允许她讲一句怨气话,讲了,就是新的“反党”事实!即便丁玲真的退出作家协会,就能够分裂得了文艺界吗?实在高估了她的作用和能量。真是无限上纲,夸大其词,暴露出某些人霸道的嘴脸!
1978年4月,丁玲在写给胡耀邦的申述材料中对这个问题做了说明:“1957年作协党组扩大会议前,我带着气愤对葛文说过一次:‘这次问题(指为1955年作协党组结论平反)如不解决,我要退出文艺界。’这以后,陈企霞来我家,我对他说过:‘这次问题不解决,文艺界我是不呆了。’这两次都是在感情冲动时,没有经过思考的气话。”
接着,会议安排《文汇报》记者姚芳藻发言揭发柳溪。
丁玲也在会上做了较长发言,既检讨,也对一些事实作了说明和澄清。她不得不承认1955年的党组扩大会开得对,不得不承认她利用了6月的前三次党组扩大会向党进攻,表示接受第四次党组扩大会上提出的意见,特别是周扬同志的意见,决心改正。
第二天,丁玲的发言就遭到了批判,被认为太空洞,谈的都是生活琐事,未谈如何串联和煽动旁人反党的问题。张天翼、艾青、沙汀的联合发言说:“丁玲同志,我们把你当作老同志,我们对你是关心爱护的,党也是一再保护你。……希望丁玲同志能真正克服自己的错误。”
接着陈企霞发言,态度明显转变,说他已到生死关头,再不抵赖了。田间的夫人葛文发言证实说,曾经听丁玲讲过要登报声明退出作家协会。
每次大会,都安排一个重点发言,这一天的重点发言是刘白羽,他被安排在最后一个,从五时讲到七时半,郭小川称之为“很好的发言”。
刘白羽沿用了周扬7月25日的讲话思路,说丁玲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对党不忠诚,三十年代在南京、四十年代初在延安、全国胜利后在北京,几个重大关键时期都是不忠诚老实。刘白羽引用了国民党特务机关一本小册子《关于〈野百合花〉及其它》中的几段话,以证明她写的受到敌人的欢迎和利用。刘白羽说,全国解放后,丁玲的骄傲自满达到相当的高度,对她说一点不顺耳的话也十分困难,丁玲问我对《记游桃花坪》的意见,我婉转地说不如《粮秣主任》,可是她马上说谁谁说比那篇还好。她对茅盾、老舍、巴金等党外作家常常不尊重,对党内作家也不尊重。
刘白羽也做了一些检讨,他说:作为五人小组、党组负责人,“我的缺点主要是‘左’的错误,特别是肃反期间我有偏激过火的地方,斗错了、斗重了一些同志,我个人都负有责任,应当向他们赔礼道歉,特别对李又然同志的隔离,我曾经在肃反总结会议上道过歉,也曾两次到他家去道过歉,今天我还向李又然道歉。另外,也有一些善后处理不完善的,比如对厂民(严辰)同志的斗争就是这样,没有把审查结果在同样规模的会议上加以宣布。今天我就代表五人小组在这个会议上宣布,厂民同志政治历史上,经我们审查清楚没有问题。由于我个人在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使一些同志受了委屈。我在现在以至将来,对这些同志都是永怀着歉意的。”他还特别提到,“在党内对丁、陈进行的政治思想斗争方面,我们也不是没有缺点和错误,比如对匿名信的追查。……还有,就是当时对有些材料的查对复审不够,材料中有夸大的地方,这都表明我们缺乏实事求是的精神。”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刘白羽为1955年和1957年两次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上,自己对于丁玲等人造成的伤害,同样“永怀着歉意”。1984年8月中组部《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下发之后,8月21日下午,刘白羽专程来到木樨地丁玲家中,想为自己当年的错误表示道歉。他刚说了一句:“我请罪来了!”丁玲立刻大度地截住他的话头,不让他再说下去,接着便转了话题,亲热友好地交谈起来。从此,丁玲与刘白羽恢复了从延安时期建立起来的友谊。与刘白羽相识多年、90年代初期曾经担任过中国作协党组书记的马烽, 2001年底在一次谈话中称,刘白羽在50年代的一些表现都是“奉命整人”。
8月1日下午,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举行第九次会议。曹禺第一个发言,他讲得很实在,说:我是一个刚入党的党员,这次会上揭发的事情叫我震动、愤怒。我第一次参加这样大的党的会议,被批评的是我认识的人,又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蜕化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使我痛切感到,高级知识分子必须要彻底改造,入了党更要继续改造。我对丁玲、陈企霞两同志真是感到非常失望。丁玲有才能,能写作,办事也很能干,这是我的印象。丁玲同志是老作家,老党员,过去我对她的期望是大的。但我也觉得她骄傲自满,很不谦虚,喜欢有一堆人捧着她,围着她转。我和她在莫斯科时,她得了斯大林奖金,她很高兴。我也为她高兴。她对我说:“以后要写几本好书了,像托尔斯泰、高尔基那样的多写几部。”一个作家想写出托尔斯泰、高尔基那样的书当然好,但是我觉得她的口气里有一种过于自负的味道。我诚诚恳恳地希望丁玲、陈企霞两同志转过心来,下一次大决心,再做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