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和林斤澜的弟子程绍国兄在温州讨论黄鱼的吃法,温州人吃海鲜,我从北京城南的大红门浙江村便有见识,他们每餐必吃海鲜,多为蛤类。浙江村……今还在么?脱离了京城,当年那样一种豪气干云,要在北京成就文学大业的自信隐遁了,逃到神农架原始森林种茶,做一个依赖土地为生的农民,间或还能回想一些京都的事迹。林斤澜是温州人,认识程绍国兄以前,一直以为小说家林斤澜是道地北京人。
记得是坐在雁荡山的大龙湫潭边,我们喝着雁荡云雾,讲文学、温州以及美食。温州山地食材搁下不表,那主要是一年四季生长的竹笋,温州人食海鲜。程绍国兄说,黄鱼从海里打捞上来是白的,渐黄,至金黄转灰白。他说黄鱼要在金黄的时刻,入锅,才是最为鲜爽。曾经在瑞安食过这样的一条黄鱼,三斤六两重,绍兴黄酒蒸之,甚美。
在北京城,离海有点远,怎么吃也吃不着渐至金黄下锅的黄鱼,夏天在著名的北京雨后,我从神农架回到阔别很久的北京。先吃大董烤鸭,后又吃大董海参,在朝阳路便宜坊吃烤羊,与工体有璟阁付洋先生共饮,就说好去有璟阁吃黄鱼。
人生中注定有一些奇妙的相遇,付洋先生的有璟阁曾去饮过两次,这一次回京原没有打算去饮酒,因为去年的秋天曾经去吃过鱼籽酱。我知道其实可以去吃一次鱼籽酱,只道人已经沦为原始森林的农民,惦记着神农架的茶园,就哪儿也不想多待了,时间对于农业的意义,那是相当的大。但是后来,终究是经受不住付洋美食的诱惑,又约好去北京工体12号看台对面的有璟阁,那个有水榭的优美高档食肆,它的建筑居然是整体从安徽解运到北京再重新安装而成古建筑。
照例吃了一些付洋的小食件,如山药枣泥、小排、妈妈的红烧肉……上来一条黄鱼。约二三两重的黄鱼,平摆在椭圆形碟上。为吃好黄鱼,付洋先生专门设计了一种小铲状鱼刀,它让我想起周时晋、郑、纪一带的钱币——铲币。黄鱼经过八年陈花雕和米酒密渍之后蒸制,鱼很安详,像工体水榭上的夜月,银白微亮,弥漫着水的气息。
吃鱼了。付洋先生表演特制的鱼刀,他将黄鱼从背、腹、前、后切了四块,率先吃了鱼背。付洋先生说,从这块吃起,鲜嫩。不过,我素来吃鱼,都是从腹开始。事实吃不大的鱼,从何开始没有多余的考究,因为每人一条,都要吃完。我却是没有改变过往的习惯,先吃腹部,背脊的鱼肉,较之鱼腩坚密,然付洋的黄鱼,背脊也相当的柔嫩了,这要有上等的功夫。
黄鱼肉白,细若精瓷,入口嫩香鲜爽,从鱼肉里面绵绵弥漫微小的米酒的芳香。此间,有些微的酸,原是每一条黄鱼,都切有两个小柠檬,食前挤了淋在鱼上。此酸,纯自然的酸,极佳的效果。坐在工体有璟阁的水榭,小风拂动柳丝,月儿皎白,水上的莲荷摇晃着月影,唯少了蛙鸣与桨声,否则一条黄鱼会引领人回到江南。
想那三国时候,吴国的国都……现在的鄂州,有梁子湖,湖中有岛。称梁子岛,苏东坡闲时便过江去与地方绅士潘大林煮鱼品饮,那水乡乃鱼的天堂,记得我在梁子岛上吃武昌鱼,便有银月泊水,微风拂柳,如我在北京的有水榭的有璟阁吃黄鱼类似的感觉。鲜嫩的带点儿米酒酒渍味和柠檬酸的黄鱼,就着法国波尔多红葡萄酒吃了,只剩下了些许忆念边缘的鱼刺。
确乎是一次美妙的品饮。因为小黄鱼,它近似乎相等的武昌鱼。刀切复以筷子夹起,小黄鱼的规则的肉块,被我这样的食客享受到了。只能在心里承认,付洋黄鱼恰到好处地抵达了人类品饮的味境,我一点都不小气地建议付洋先生,将此黄鱼命名为付洋黄鱼,陆续推出付洋式的海派中国意境菜。此鱼有多么好吃呢?我吃罢黄鱼,又用筷子在盘中搜寻,将那些细小的黄鱼肉末一一吃了。一条鱼,就像一尾梦,在这个夏季游入我的味觉记忆,它不是水中的那一朵莲花,它是莲花以远的那一束光,柔凉中升起一缕暖意。
黄鱼,辐鳍鱼纲,鲈形目,鲈亚目,石首鱼科,黄鱼属。事实上,我吃过那么多黄鱼,还是记不全黄鱼的纲目,唯科属尚能记住。如是,黄鱼的味道确比它的身世令人熟知。然,识味,君子不问来历,世界大约如此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