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不容之际,一枚铜钱悄无声息,从刺斜里击中了裴化坚的脚面,登被内劲震飞。另一枚铜钱则带着尖锐的风声,直奔他腋下。
裴化坚挥掌拍飞了铜钱,右脚一震,足趾遂而下沉,余力将薄良踢出去丈许,身子又伏在地上。眼睛四下一扫,却见松林里慢步走出四个人来。其中两人走在头里,正是孟克、孟朝阳。
二人身后是一名黑袍番僧和一个灰衣人。番僧走向仇千里,灰衣人则疾步朝薄良走去。
裴化坚左拳一撑地,迅纵向斜对过的树林,低语道:“准备松开卵石。”
阿鹿初时还瞪大了眼睛,瞅一瞅薄良,看一看仇千里,心里想着怎样帮阿伯。但在裴化坚左横右旋,前蹦后跳,身体忽上忽下中,渐感头晕眼花,仿佛随他每一次跳跃都会被甩到地面上。于是两眼闭合,四肢钳抱,担心过后再不敢妄动他念。
此刻只听裴化坚说出“卵石”二字,这“准备松开”四个字全然没听见,他马上松手,石头坠落而下。
裴化坚迅将山石抓于双手,便听“嗖嗖”之声于林内,六七支箭矢已然射到了心口。他匆遽间忙以两臂兜下撩上,四只无羽箭紧贴着头顶飞向身后,另两支却噗噗射进他右侧的胸膛。
裴化坚闷哼一声,身体晃了几晃,双手猛朝林内一甩,卵石飞进了树林,登时传出两声惨叫,紧接着激弦之音又响。
阿鹿松手滑下了后背,慌乱道:“阿伯,你受伤了!”眼见裴化坚拗断箭杆,鲜血外流,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衫,想裂裳为他裹扎,眼泪已不由自主掉下来。
裴化坚咬紧牙关,挡在阿鹿身前,拼命拨打射来的丛箭。但箭矢好像长了眼睛一样,只射他自己,厉声道:“傻小子,不过两支箭镞,还要不了我……我老命,快趴背上来!”心底一叹:“我死不足惜,却有负恩人所托,惟有尽人事,听天命罢!”
阿鹿道:“阿伯受伤了,我不能叫你背。”撕裂的衣襟迅系在一起。
话语未尽,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中气十足,传进二人的耳鼓:“他想背也不能够了。”这句话一出口,林内的弓箭顿即止歇。
就见薄良身边的灰衣人缓慢站起,扔掉手里的药瓶,满脸堆笑道:“薄兄弟已无大碍,只怕不能远行啊。”取下背囊随手一放,不待薄良回应,转身已是脸罩严霜了。他脚尖一点地,纵跃而至裴化坚身前,抱拳道:“小可太叔延,敢问台驾可是竹叶手裴化坚,裴老先生吗?”暗想:“裴老贼!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只见他四十出头的年纪,身着浅灰布衣,面如鹅卵,手臂较常人又粗又短,腰别一杆尺长的铁烟袋,烟杆上锈迹斑斑,像是刚刚捡来,舍不得扔掉一般。
孟克、孟朝阳见大管家出口相询,当下止步观看。
裴化坚心口剧痛,斜睨对方道:“正是裴某!不知有何指教?”
太叔延道:“果然是裴先生!”瞥一眼阿鹿,续道:“十五年前,在北邙山附近有个焦冢村,村东头的阳坡是一座座幽宅,其中一宅竖有墓碑,上写‘衣冠冢’,棺木的夹层里藏有一只‘墨玉蝉’和两只‘龙槎杯’”。双手一拱:“裴先生,您老可曾见过?”
裴化坚颊肌抽搐,一拉阿鹿道:“坐下休息会儿。”
阿鹿急道:“先包一下伤口,我有金疮药。”说着摸出一个药包。
裴化坚点头苦笑道:“好兄弟!自己遭鞭打都不知涂抹,反倒想起我来,呵呵……”推向一边:“治不了箭伤啊!”慢慢矮身欲坐。
阿鹿赶忙扶他坐下,药包不觉掉落,心里寻思:“阿伯可能有更好的药。”望一眼远处的薄良、仇千里,顺手抓起两支无羽箭,站到裴化坚身前,紧盯着太叔延的一举一动,暗道:“他们是一伙的,我不能看着阿伯先死!”
太叔延略一迟疑,掏出个小瓶递向阿鹿,客气道:“这是专治箭伤的良药,还请小兄弟为裴老先生搽抹。”
裴化坚忖度:“白教又有甚么宝物?孟氏家族居然倾巢远行,还动用了弓弩手……许是舍利子一类的破骨头罢!刻下我已成俎上肉,正值山高水低,他们必定自恃身份,不会用毒害我。”
出指封住了期门、神封、灵墟、天池等诸穴,使鲜血缓流,又想:“况且我早已死过一次,这条命还给萧前辈,岂非快哉?”一笑道:“鹿老弟,咱不能辜负人家的美意,你帮老哥哥涂药罢!”
阿鹿接过小瓶,按裴化坚所言敷药,流血立止,即刻为他裹扎停当。
裴化坚引目遥望峰顶,忍痛道:“裴某是去过北邙山,当时就想找这两样东西,可惜翻遍了皇室冢园,王侯公卿的大墓,都没有现一件,至今仍入梦存想,兀自耿耿于怀!”豆大的汗珠已从额头滚落,脸颊又是一阵抽搐。
阿鹿心道:“阿伯是好人,他到坟墓里找东西,一定是帮助穷苦人家。”
太叔延道:“墨玉蝉和龙槎杯乃先父收藏之物,如果尊驾能设法归还,小可感戴莫名,尚请裴老先生成全!”心里猜测:“老贼再次痉挛,怕是撑不住啦。”
裴化坚脸色苍白,淡淡道:“大管家因良药而得实言,并不吃亏,若已认定我们得手,也亦无不可。”寻思:“太叔延匪号‘长臂人’,胳膊怎比常人还短?”
太叔延道:“三位专意为此奇珍而上北邙,岂有空返之理?莫讲冢内杳无尸灵,而且玉婵、银槎又是死物,难道会徒生一对翅膀,自己冲出坟头飞走了不成?便是黄口小儿也不相信,况他人乎!”语气不紧不慢。
孟朝阳突然扬声道:“管家何必盘根究底?老贼皆乃欺人之谈,无须浪费唇舌,赶紧打他上路,一出多年的怨气罢!”
太叔延登即掉头,腰身微屈道:“多谢公子玉成之恩,老奴终无所憾!”转背挺直了腰杆:“裴三爷既然不肯归还,小可也仁至义尽了。你身负箭伤,可以先行出招,若是赖着不动,坐死莫怪!”
阿鹿迅又抓起无羽箭,挡在裴化坚身前,大声道:“你别过来!”
裴化坚道:“兄弟拉我一把。”阿鹿紧盯太叔延,退到裴化坚旁侧,单手将他搀起。
太叔延道:“一个盗墓贼而已!这位小哥撒手不管,或许还有离开的机会。”
阿鹿道:“阿伯是好人,他不是贼,你们才是坏东西!”
裴化坚神态平和道:“老哥对你好,所以你说我是好人,但我受人所托不必承情。然而老哥哥掘坟取宝,人家自然要骂盗墓贼了,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也不解气,孰好孰坏,难以分得清楚啊!”手掌轻轻一推阿鹿:“你站到一旁,他们暂时不会对你下手,将来想法子逃出去罢!”
阿鹿刚要张口,孟克倏地弹出一枚铜钱,击中他晕穴。阿鹿身体一歪,人事不省了。
裴化坚顺下阿鹿的身子,叹道:“天意,天意呀!”
太叔延道:“敝上不想听人啰唣,裴先生请。”
裴化坚道:“大管家先请!”
太叔延握拳举步,立显武林大匠风范:“如此搀越了!”一拳朝裴化坚左胸直直打去,十分的缓慢。
裴化坚见他拳势徐缓,岿然不动,陡会真气于右胸,心道:“鬼门关咱俩做个伴罢。”
太叔延出的右拳临近裴化坚胸前一尺,手臂骤然暴长了倍许,从上臂、肘窝而至腕骨,刹那间由粗变细,拳大似铁钵,嘭地击中了对手的左胸,传出胸骨折断之声。
但见裴化坚被击飞的同时,他巧借太叔延一拳之力,两枚箭头也自伤口猛烈迸开来。连带皮肉以及包扎的布条,真比弓射还快,噗噗撞上太叔延的左肩胛,二人全都仰跌出去。
裴化坚血如泉涌,呼吸全无,脸颊却充满了欣慰的笑容。
薄良、仇千里一齐惊呼:“大管家……”
孟克身体倏纵,在太叔延坠离地面四五寸许,双手托他腰畔迅旋转了一圈,横步拿桩,叹愕道:“内功恁地了得!”
众人均向孟克和太叔延跑去。
只有那名黑袍僧伫立不动,凝望着裴化坚的尸,口宣佛号:“无量寿佛!壮哉,壮哉……”
这番僧五十一二岁的年纪,面目黎黑,眼亮如灯,僧袍的褶痕十分明显。
此人源自于藏西托林寺,功力精深,博艺多才,现任孟氏家族武学总教,人称梵涅大师。他扫一眼昏迷的阿鹿,对裴化坚的尸身合十作礼,转而走向众人。
薄良,仇千里正左右扶持着太叔延,眼瞅他左肩缠裹的绷带,都是忧心如焚,愁眉不展。
孟克将一丹丸放入太叔延嘴里,执壶以酒进药,笑道:“胛骨开裂不过寸许,抵达之日,大管家便可痊愈了。”
仇千里眼皮一垂,心里暗骂:“两面三刀,真他娘不如一把衮刀!险些折了老子的血本。”
太叔延丹药入腹,禁不住打了个嗝儿。这一牵动伤处,浑身一抖,额头又沁出豆大的汗珠。
孟朝阳一皱眉头道:“内中酒似乎变了味道啊。”心里思忖:“二哥示意我做壁上观,过后必然是把僰僮押到雷楼。这样既帮了姊丈,又能平息管家多年的怨恨,日后都对孟家死心塌地,可谓一石二鸟,高人一着!”
孟克道:“十七弟,这‘万象皆春’依旧香醇,只能变得越加甘美!待舍利子平安护送至境内,咱们取出窖藏,与诸君尽情享乐。”
薄良摸着颈项两侧的膏药,心里暗骂:“活不长的杂种!变甚么味了?管家的口碑不知胜你们兄弟多少。假使你和大管家反目,且不提我薄良,盛楠怕是不计后果,第一个跳出来,用延老哥为她设计的熟铜棍,砸你个屎尿横流!即便不能射杀你,十七郎你有何面目颐指气使?自然要收敛一些啦!”
孟克耳听足音渐近,起身回视梵涅,含笑道:“此次远行劳烦了大师,不才心甚不安!这就登程。”
梵涅的目光掠过诸人,止步合十道:“仅凭族长吩咐!”
孟克当下安排仇千里、太叔延随梵涅隐踪先行。号令林内的弓弩手翻山疾进。只留一名壮汉服侍薄良,返回燕山调养。
其时将至中晡,众皆奉命行事。
仇千里刚走出两三丈许,突然返身纵跃,落在裴化坚身侧,一刀将其尸体劈为两半,旋即掠回,一声不响的继续前行。
这一刀无兆猝,大出众人的意外,谁也想不到他会如此。
梵涅、太叔延脚步不停,亦未回头观视。但闻梵涅“哼”了一声,左手一搭太叔延的右臂,怅然说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步履虚飘,眨眼把仇千里遥遥抛在了身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