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绝在博济书斋对面的茶楼监视了数日。这一日,书斋来了一位瘦高挑, 细眉细眼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取走了几个装裱好的字画卷轴。
云绝知道这个人, 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画师, 他来过几次, 都是将画好的画拿到书斋装裱,裱好后拿走去卖。只是这一次,云绝明明记得他送来的是五幅画, 而取走的却是六个卷轴。
那书生将装裱的银两付给伙计后,便将一捆画轴用包袱皮包着背在身上,走出了书斋。云绝将茶钱放在桌子上,也出了茶楼。
云绝一路远远跟着那个书生来到城东的古玩字画街。那书生在街角有一个露天的摊位, 将装裱好的字画挂在身后的墙壁上, 自己低头坐在旁边, 既不叫卖,也不向过往行人都揽生意。
云绝站在街角看他的画, 两幅山水,一幅四季君子, 一幅花鸟,还有一幅仙鹤图。画工不错,挺有意境, 但离珍品还有一定距离。云绝数了数, 是五幅。还有一个卷轴被书生随手放在了脚边, 无意悬挂。
那书生不时掩口咳嗽两声, 又伸手揉揉胸口,一副心虚气短,弱不禁风的样子。一个路过的大娘,虽不买画,却扔给了他几个铜板,还念叨了一句,“可怜见儿的!”
那书生低头谢过大娘,将几个铜板捡起来放入怀中。
整整一下午,画也没卖出一幅,只有一个行人指着仙鹤图问了价钱,听完后摇头走了。那书生也不着急,眼见天色擦黑,便不紧不慢地将画从墙上摘下来,依旧卷了背在身上。
云绝尾随着那书生,待到一个无人的僻静巷子,云绝走到书生的面前,“这位兄台,刚才我见墙上的那幅四季君子图很是喜欢,可否让我再仔细看看。”
那书生细长的眼眸扫过云绝的脸庞,慢吞吞地解下背后的包袱。
云绝抢先一步握住那幅始终没有挂出来的卷轴,“我自己来拿吧。”
书生一把握住云绝的手腕,温言道:“这位公子,你拿错了,四季君子图是旁边这个。”
“无妨,”云绝没有撒手,“兄台的画作每一幅各有意境,在下便再欣赏一遍,选一幅中意的挂在书房之中,日日赏玩。”
一股内力自那书生的掌中传出,凌厉诡异,与他温吞吞的样貌极其不符。云绝运动抵挡,两股内力相交,不相伯仲,二人立即弹开。
一道劲风直奔云绝门面而来,云绝往旁边一掠,人已经滑出了一丈远。
那书生不知何时从腰间抽出一根软鞭,鞭子伴着呼啸的风声,将云绝罩在其中。“刺啦”一声,云绝的衣袖被软鞭抽到,破了一个大口子。
云绝抽出袖中的匕,回手刺向那书生的肩头,书生侧身,云绝匕一转,划破书生胸前的衣裳。
书生的软鞭再次席卷过来,云绝举起匕斩向鞭稍,那软鞭如灵蛇一般裹住匕,两人的兵器缠在一起,同时使力,软鞭在两股力道的作用下绷得笔直。
那书生笑道:“廿三,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亏都不吃。”
云绝也笑了,“廿零,你的易容手段越高明了,若不是离近了看,我都不敢确定是你。”
若说细雨阁中,云绝还有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那便是廿零。廿零比云绝大一岁,当初在细雨阁一处秘密山坳里训练时,二人为争抢一块儿馒头而结识,起初互看不顺眼,到后来却是一路携手打拼。
幼年时的训练极其残酷,最终活下来能出道成为杀手的孩子不足三分之一。病死的,饿死的,在与其他孩子争斗中战死的,不堪折磨被虐待死的比比皆是。
能活下来的孩子如同是在地狱里滚过来的,有着狼一样的隐忍和凶狠。当然除了心性坚韧,下手狠辣,还要靠运气。对于云绝和廿零来说,他们还多了一个活下来的资本,那就是互相扶持,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大,这让他们在对抗年纪大又凶残的孩子时不至于处于完全的劣势。
廿零比云绝早一年出道做杀手,算起来两个人已经有四年没有见过面。
云绝打量着廿零,“我记得你说过本名叫做季白,如今的名字是什么?”
“还是这个。”季白笑道,“爹娘给取的名字,我一直放在心上不敢忘。离开训练的山坳后,我便恢复了本名。反正我爹娘早逝,家中也没有其他人了,这世上没有人会在意我本来的身份。我知道你改名云绝,离开盈袖楼不久,如今住在杨柳街侧面胡同的一所宅子里。”
云绝不料季白对自己的情况了解得这样清楚,随即醒悟过来,“这么说你已是京城一带的堂主。”
季白点头,“我完成了百人的刺杀任务升为堂主,正好不久前京城这边的堂主荣升为长老调回细雨阁总部,我便接替他来到京城。说起来我也是刚来没多少日子,京城里连带周边城县总共潜伏着百十名杀手,人头我还没认全呢。所以一直没得功夫去找你。”
季白扬了扬手里的画卷,“我还有个画像要送,最近任务很多,每日都不得闲,你随我去一趟。”
夜幕降临,天已黑透。二人拐进了西城边上的一片商铺区,来到一家卖铁匠铺子前。季白纵身一跃,跃上了屋顶。待再出来时,手中的画轴已经消失不见了。他拍拍云绝的肩膀,“走,去我那里坐坐。”
季白将云绝带到城南边的乌衣巷,周围都是做小买卖的或者给人帮佣的普通人家。他住的地方很不起眼,就是一个破旧的小院子,一间正房一间搭盖出来的厨房,小小的院落里一口水井。
二人打水洗去脸上的易容,季白揭下喉咙部位的一块软陶片,这才恢复了本来的声音。云绝摇头叹道:“你还是这么谨慎,易容就罢了,连声音也伪装起来。”
季白擦干净脸上的水珠,“我初来京城,自是要多留心些。做咱们这行的,万一被识破身份,就是一个‘死’字。”
季白面相清俊斯文,满身的书卷气,若是手里再拿上一本书卷,便是活脱脱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模样。
他还跟几年前一样细高瘦弱,不时咳嗽两声,像染了肺痨一样。其实那只是假象,想当初在山坳里爬树摘果子,他仗着消瘦敏捷,在树枝间窜来窜去,云绝都抢不过他。
每个杀手都有自己的风格和伪装,季白一副病弱模样,可云绝知道,他可绝不像表面上这样纯良无害,细雨阁出来的杀手,怎么可能有良善之辈?这家伙杀起人来可是毫不手软,通常都是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在底下捅刀子。
二人以本来面目坐在掉了漆皮儿的破桌子前,季白自大茶壶中给云绝到了一杯茶叶沫子泡的茶水,“我这儿没好东西,你将就着吧。”
云绝不以为意地端起茶杯,“当年树皮草根都啃过,还有什么是吃不得喝不得的。”
二人想起幼时的事儿,也都是不胜唏嘘,无论如何,能活下来已是不易。
云绝喝了一口茶,“嫤如的事儿还要谢你,我知道肯定是你将她调来京城的。”
季白摆摆手,“嫤如是在你我眼皮底下长大的,我也是拿她当做亲妹妹一样来看。你我在细雨阁中之时就有约定,谁先做堂主就将嫤如招至麾下。好歹我早了你一步,照顾她也是理所应当的。我来京城前,听说她出师了,正好京城这边又失踪了一个杀手,便将她要了过来。”
细雨阁搜集各地孤儿,挑选资质不错的送到山坳里秘密培训。云绝在扬州的家被蛟鲨帮灭门,他兄妹二人在街头流落了两年,跟着一群乞丐以乞讨为生,后来被细雨阁的人带走。
当时嫤如只有四岁,这么小的孩子通常活不过几天。七岁的云绝为了替妹妹抢到一块馒头跟季白打得头破血流,吓得嫤如哇哇地哭。
云绝见妹妹哭了,赶紧跑回来哄妹妹,给妹妹抹眼泪之际,就见一块黑乎乎的馒头递到他的面前。一块脏馒头成了他们最初结盟的契机。
两个人一起护着嫤如在严苛的训练中活了下来,如今季白又把嫤如安顿在了京城,云绝对他真心实意地感激,“我本担心嫤如,如今有你做堂主我就放心了。”
季白有些纳闷道:“我给嫤如下了一个行刺任务,目标正是当今的国舅爷吴鸾。吴鸾不过是京城里一个纨绔,我想着杀他易如反掌,尤其有你在,肯定会第一时间替你妹妹解决了这个任务。谁料这么多天过去了,吴鸾还活得好好的,怎么,他防备很严密,不好下手吗?”
云绝心中咯噔一下,沉声问道:“你可知是何人要杀吴鸾?”
季白摇头,“不知。命令都是总部下的,再传递到京城,我一个小小的堂主只负责派杀手去完成,不去操心那么多事情。不过我隐约听说吴鸾躲过了一次行刺,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这小子的命还真大,侥幸多活了这许多日,还让阁里赔了宿主一大笔银子。幸亏那宿主锲而不舍,二次行刺可是要追加百倍银两的。”
云绝眸色幽深,“这可是天大的一笔费用,这个宿主竟然出得起?”
季白耸耸肩膀,“谁说不是呢,第一次便是十万两,百倍便是千万两,说这宿主富可敌国也没有丝毫的夸大。”
云绝想起柳亦儒的话,“听闻最初的十万两是从山西那边运过来的,你可知道此事?”
季白笑着拍拍云绝肩膀,“咱们做杀手的只要完成任务就好,只做事,不问问题。知道得多了活不长久的。”
云绝沉默下来陷入沉思,一千万两,究竟是何人才拿得出这笔银子?
季白又问云绝,“到底谁去杀吴鸾?你去还是让嫤如去?”
“自然是我去。”云绝看向季白,“我不会让嫤如沾手杀人的事儿。以后她的任务你直接给我就是。”
季白了然,“我明白。你放心吧,有你我在,不会让嫤如跟我们一样双手沾满鲜血的。”
“我还有一事相求。”云绝道,“你既是堂主,便有权力调配行刺任务。能不能将嫤如行刺吴鸾的任务转移到我身上?”
季白吃了一惊,“你疯了?直接杀死吴鸾多省事儿!你偏要换到你身上。你可知道你提出这个要求,阁中会让你付出何种代价?”
“知道。”云绝神色平静。
季白不解,“有这个必要吗?”
云绝眼前闪过妹妹腕上的红线和吴鸾少心没肺的笑脸,轻声道:“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