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麽。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多少年华,多少情爱,被我们毫不吝惜地抛掷。每当读到这句“镇相随,莫抛躲”心中都会生出一种无言的怅叹,仿佛总有些什么遗憾,是我该自省。多少人,在苍绿的岁月里,悔不当初。以至于,都想寻找一种叫“后悔”的药,认为服下去,就可以重头来过。就算回不到少年时,也要给自己一个改过自新的借口。写下这句词的人,叫柳永。他的一生,将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他的一生,倚红偎翠,恣意尽欢。那么多流连于烟花巷陌的多情才子,也许只有他,敢站在朗朗乾坤下,大声地说:“我风流,但我没有辜负。”
柳永,原名柳三变,又称柳七。他的一生,似乎都在失意中度过,满腹才学,得不到赏识。几次科试皆落榜,一恼之下,写了《鹤冲天》,宣称“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你皇帝老儿,不让我及第做官,我便不做官,又奈我何。宋仁宗知道后,便给了批示:好吧,此人留恋风月,要浮名作甚?那就去烟花柳巷填词吧。于是,柳永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并以“白衣卿相”自许。此后,他日夜流连于风月场所,和青楼妓女卿卿我我,在词坛上叱咤风云,有云“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
那时候,寻常巷陌,无人不知柳三变。因为他毫不吝啬自己的笔墨,受到了许多青楼歌妓的青睐,她们视他为知己,因为只有柳永以心相待,从来不会侮辱她们的人格。反而怜香惜玉,珍惜彼此在一起相处的情义。他自负风流,怀才不遇,倒不如醉倒在温柔乡里,在胭脂水粉里找寻知己红颜。而她们,将温暖的怀抱腾给世间男子,却从来换不回真正的安定。这些深感世情苍凉的歌妓,能在寂寞时有一位多情才子相陪,自是解了无数愁烦。
印象中,柳永的词,最为出色的当是那首《雨霖铃》。一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不知道给世间男女带来多少的感叹。他对秋天情有独钟,以悲秋的宋玉自比。可这首《定风波》却是为那些沦落在社会底层的风尘女子而写。表达出他对这些歌妓的无比怜惜,有一种悲悯,叫懂得。他以心交换,所以他懂得其间的寂寞和酸楚。他将自己沉溺于秦楼楚馆,和她们携手相伴,为冷暖江湖添了多少妩媚和传奇。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这是一个被情人抛弃的歌妓,她的不幸,也是千万个青楼女子的不幸。本是桃红柳绿,于她,却是愁惨。一颗芳心,竟是这样无处安放。红日高照、莺歌燕舞的人间,她却无意观赏,沉溺在绣被里,恹恹庸庸。相思让她病,让她形容憔悴,丢弃了胭脂水粉,搁置了翠玉珠钗。忍不住怪怨那薄情之人,就那样一去,杳无音信。是被世事缚身,难以解脱,还是早已将这段情缘抛掷脑后,在另一处烟花巷,怀抱美人去了?
“早知恁麽。悔当初、不把雕鞍锁。”早知会有如此境况,悔不改,当初不将他留住两个人,在一处,他读书写字,她闲拈针线,温存相伴,守着现世安稳,静美无声。多么痴傻的女子,她以为,当初只要她启齿,就可以挽留住一颗放浪不羁的心。她不知道,那多情男子,会留下种种借口,搪塞过去,任何一个简单的理由,她都无法抗拒。她的惊艳,换得来一夜倾城,却换不来一生的相守。就连拴在门口的马儿,都会催促主人,是该起程,因为他无须对一个青楼女子许下任何的承诺。纵是许下了,也可以不必兑现。他自策马扬尘,春风得意。留下她,狠狠地想念,用素心等待一场无期之约。
我所见过最美的相随,应当是里赵敏对张无忌的万般情义、生死相陪。在感情上懦弱的张无忌几次三番躲避,甚至对她猜疑、误解,可是赵敏却勇敢地追随,用点滴的时光,让他看清她的爱、她的痴。她为他抛弃高贵的大元郡主身份,不惜与朝廷作对,与父兄作对,把一生的真心和珍重,都给了张无忌。感动至此,让我想起了那句话:“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最后张无忌总算没有辜负佳人,二人携手,远离江湖,居住在没有人烟的冰火岛,相依相守,一生一世。
这是江湖儿女的爱情,美丽、浪漫也悲壮。柳永笔下的青楼女子,亦是如此,甚至更需要勇气,因为她们卑微的身世,就注定了她们苦难的人生。柳永是那个为她们解读风霜的人,将她们悲哀的心事,深情的渴望,付诸词中。他希望那些风流男儿,不要轻易许下诺言,不要轻易辜负佳人。这正是官场失意的文人和痴情的风尘女子,在思想上所产生的共鸣。
他的这首词,不为正统文人所认同,据说,他曾拜访晏殊,晏殊就以这首词中“针线闲拈伴伊坐”相戏。但他的词,却深得市井百姓的喜爱,因为有种毫不掩饰的亲切之情。所以元曲大家关汉卿也将柳词摆上舞台,用另一种通俗的方式传唱这种平凡的情怀。
也因为柳永一生与青楼女子为伍,深刻地懂得她们的悲苦,视她们为红尘中相伴的知音,所以他在死后,那些歌妓,纷纷解囊相赠,凑足银两,将他安葬。这位奉旨填词的柳三变,没有从人间带走什么,却给宋朝的词坛,留下了词的故事、词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