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政治家没有柔肠?难道大人物不讲私情?否!就在这一年10月27日,心坚如铁的毛泽东还曾极为罕见地在济南“哭坟”,死者虽仅仅是个解放军山东军区政治部副主任。那一天,毛泽东让山东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专程陪自己去了南郊的四里山,那里是济南烈士陵园。他手抚黄祖炎烈士的石碑,不仅喃喃而语:“祖炎同志,我来看你了。”而且还“深鞠一躬”,甚至“泪水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下”。谁能令主席如此动情?原来,死者曾在瑞金与延安时代两度做过他的秘书。
看来,一代雄主也有伤心时,只是泪向谁弹而已。
毛泽东尽管博学,却也是在登上安庆的土地上之后才知道陈独秀名字的来由,可见,陈独秀不被人了解的地方实在太多!
一峰独秀,这是多么浓的乡情,又是何等骇俗的魄力啊!
新解密的苏联史料十分清楚地表明,中共领袖陈独秀一点错都没有!哪一桩失误不是斯大林和他在中国的代表造成的?何曾“右倾”?何曾“投降”?什么时候被“吓破了胆”?为什么要“分裂党”?还有,在苏联红军大举入侵我中华境内,杀死我一万多东北边防军的“中东路事件”中,陈独秀反对提“保卫苏联”的口号有什么不对?
呜呼!倒霉的陈独秀,蒙尘的独秀峰!
孜孜于陈独秀研究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唐宝林先生从《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中细细地数过:
1923~1927年,苏联政治局为讨论中国革命问题共召开122次会议,做出了738个决定(还有共产国际执委会对中国革命做出的无数决议、指示未统计在内——唐注)。从大的决策,如令中共党员加入国民党,对待国民党、国民政府和国民革命军的方针,北伐战略的制订;到小的如何时结束省港大罢工,何时发动上海工人暴动,如何向中国派遣在苏留学的中国学生,甚至什么时候找蒋介石谈话,应该找谁一起去谈,谈时要注意什么,等等,可以说是无所不包。
中国共产党及其领袖就这样被无微不至地训导着。更可悲的是,这些有自己头脑的中国精英们,竟连执行苏联人大小决策的主动权也没有!
唐宝林继续写道:
这些决定通过两个渠道在中国执行:一是直接命令给苏联驻华大使加拉罕、驻国民党和国民政府顾问鲍罗廷及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罗易等,在中国直接执行;二是由共产国际把这些决定做成共产国际决议或批示、命令、训令等,让共产国际在华代表直接执行,或由他们布置给中共中央并监督其执行。同时,中共中央还要受驻华大使及鲍罗廷顾问的领导和监督。
夫复何言!陈独秀还有什么自主权?中国共产党还算什么中国人的党?
陈独秀冤啊!
远在中华民国陕甘宁特区的中共领袖们应该知道,出狱后的“托匪匪首”已经与中国托派决裂,他的思想牢笼已经彻底打破,他不再对斯大林个人进行深刻批判,而是对产生斯大林的整个社会制度进行了入木三分的反思,甚至对曾引为同志的托洛茨基和一直敬仰的导师列宁也不再迷信。
这位顶着光亮头颅的中国人在他生命之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傲然宣称“将我辈以前的意见彻底推翻”:
如果能叫马克思、列宁复生,肯定今日苏联所行的一切就是他俩的主张,那我也要说一声:你们的学说,我不赞成!我宁要民主不要专政!
最浅薄的见解,莫如把民主看做是资产阶级的专利品。
十月革命以来,轻率地把民主制和资产阶级统治一同推翻,所谓“无产阶级民主”、“大众民主”只是一些无实际内容的空洞名词,一种抵制资产阶级民主的门面语而已。
苏联二十年的经验,尤其是后十年的苦经验,应该使我们反省,我们若不从制度上寻出缺点,得到教训,只是闭起眼睛反对史大林(即斯大林——笔者注),将永远没有觉悟。一个史大林倒了,会有无数史大林在俄国及别国产生出来。在十月后的苏俄,明明是独裁制产生了史大林,而不是有了史大林才产生独裁制。
无产阶级独裁……即党的独裁,结果也只能是领袖独裁。任何独裁制都和残暴、蒙蔽、欺骗、贪污、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离的。
他甚至对早年追随的导师列宁也提出尖锐的指责:
未曾认真采用民主制,如取消秘密政治警察,容许反对党公开存在,思想、出版、罢工、选举自由等。
对自己正在受难的国际“同党”托洛茨基,他的责问更是不客气了:
直至独裁这把利刃伤害到他自己,才想到党、工会和各级苏维埃要民主,要选举自由,然而太晚了。
他已经打碎对所有人的迷信,看清楚事情的本质。他的结论是:
列、托之见解,在中国不合,在俄国及西欧又何尝正确?
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有《离骚》。困厄中的陈独秀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没有放弃对真理的追求!他极为深刻地说出:列宁、托洛茨基都包括在内的苏共领袖们所奉行的“布尔什维克并非马克思主义,乃是俄国激进的小资产阶级亦即法国布朗基主义”,他要重新估计“布尔什维克的横暴、欺诈等罪恶”“与马、恩之不同”!
骄傲地称“我只注重我自己独立的思想,不迁就任何人的意见”的陈独秀,留给了中国一份怎样宝贵的思想遗产啊!
故人虽乘黄鹤去,但综观中国的曲折发展史,哪一步没在印证着这位先哲的伟大与超然?
大哉!这位“终身的反对派”!这位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伟大预言家!这位在世界思想史都将留有英名的东方探索者!
到安庆,必须要去陈独秀先生墓前一焚心香。
感谢先生的嫡孙女陈长璞陪我前往城郊北关。
像中国大部分城市一样,安庆也成了大的建筑工地,一边是大肆拆除成片的历史建筑,一边在大建统一模样的水泥楼群,路牌上的“旧城改造工程”看得直让人眼冒金星!
咳!长江边上的安庆,正如同黄海边上的我的家乡青岛——德国建筑一条街(广西路)拆得差不多了,再拆日本建筑群(辽宁路、聊城路一带),现在又盯上了民国建筑一条街(中山路)。一任复一任,文物尽沉沦!然后,再花一大笔钱在原址上盖一些毫无特色的全国统一模样的新楼房!想想这种极功利的“城市改造”,真让人欲哭无泪!
其实也不独安庆与青岛,放眼全国,哪里看不到这样一道让人揪心的街景呢?
陈独秀墓,会不会也被“改造”得让人揪心呢?
陈女士淡淡一笑,说:看过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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