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着邓珍儿进来的时候,杜玉清把对方的情况和林莹玲说了一遍。邓珍儿是在今年四月时风光地嫁给了原来的吏部尚书张彩嫡亲的小儿子,当时真是十里红妆一时风头无两。那时候以杜家的情况,风头正劲邓家自然不会把他们作为需要告知的亲友关系,邓珍儿也没有把杜玉清当成闺蜜,所以她有意无意忽略了杜玉清在京城的事实,但那时张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给小儿子的婚礼自然非常高调,杜玉清想不知道都难。但知道归知道,杜玉清已经把邓珍儿作为不相干的人,没有想过去要去拜访,更没有想过因此借机接近张家,只是当成一个热闹的社会新闻听听就过去了。有的人和你不论认识多久都只是认识而已,他永远无法走入你的内心,从来都是不相干的人;有的人只是和你匆匆交汇而过,他的音容笑貌却永远留在你的内心,这其中的缘份和亲疏远近只能用是否有心灵相契来解释。
但那句话说的好:全则必缺,极则必反。邓珍儿嫁过去没有半年,公公张彩就因为是刘瑾一党的中坚分子而被逮捕,不久就死在狱中,然后张家被查抄,原来偌大的家族瞬间就没落了,后辈子孙死的死逃的逃,或者四处流落。万幸的是邓珍儿的丈夫还年轻,并没有受到父亲案件的牵连,除了被革去功名,永不录用外,生命还得以保留。
邓珍儿进门时面色憔悴精神不振,早已不再是往日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了,她冲着杜玉清露出的笑容,除了苦涩、尴尬,还有一丝卑怯。这段时间她从天堂掉落到了地狱,她心里不要说还有骄傲,连自信都完全别打落了。
杜玉清和邓珍儿行礼招呼之后,都没有马上说话,气氛就这么清冷僵持着。邓珍儿偷偷地打量着杜玉清,她发现对方既说不上热情,也说不上冷淡,这让她心里有些忐忑。她刚才鼓足勇气拿出往日的气势对门房说:你们家小姐一定会见我,快去禀报!如今这股勇气早就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她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而且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根据她和杜玉清在一起说话的态度判断,两人关系必定十分亲近,杜玉清刚才只是简单地介绍那位是林小姐,并没有介绍对方的家世。邓珍儿心里酸溜溜地想,杜玉清不愿意告诉我对方的详情,是为了防着我去攀附吧。不过,在对方面前邓珍儿还真有些自惭形愧了,这位林小姐不仅美得触目惊心,气质优雅高贵,身上的服饰更是精致讲究,必是出自身份不凡的世家,偶然邓珍儿和她的目光相对时,她立刻被对方那直视过来的锐利的目光吓得低下眼帘来。心里嘀咕道: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杜玉清现在的地位不同了,结交的也都是有身份的人了。曾几何时都是她居高临下瞧着杜玉清,如今就因为家庭的败落,她完全失去了骄傲的资本,换她来仰视对方了。
实际上邓珍儿不知道,杜玉清和她并不是同类人,她的优越感和自信是来自家庭背景的依靠,家庭衰落了,她的自信也就坍塌了,心里就怯了。而杜玉清的自信是来自对生活和人生的不断学习,对世界的探索,她对人的尊重不是因为对方的背景,而是因为知识和修养的深厚,即使在邓家最显赫的时候,杜玉清对她也只有礼貌而没有尊敬。即使杜家再破落,她的内心也是骄傲的。
杜玉清静静地喝茶等着对方开口,她看出了邓珍儿内心的虚弱,这让她有些唏嘘感叹却无能为力。她们原来就没有什么交情,没有必要在此时刻意地表现出自己廉价的同情。对方今天显然有求与她,她就尽力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就好了。果然,不一会邓珍儿忍耐不住了,叹了一口气,说:“人终究是躲不过命的安排。”
她从小到大都是同龄人仰慕的对象,家世显赫,人长得漂亮,又有才有艺,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在众人长期的关注和奉承下,她也习惯地认为自己天生命好,是上天的宠儿,是高人一等的,而且终其一生都会幸福下去,这养成了她目下无尘的毛病。她十四时家里来了一位著名的道士,邓夫人就请道士给女儿批命,期待对方也能说出个此女命格奇俊,将来会有龙凤之运等吉祥话,以前所有的请来的高人都是这样说的呀。不料道士看了看邓珍儿的八字,沉吟片刻后才说道:这个孩子前十八行的是大运,会无往不利心想事成,但十八岁以后就要小心了,她的辰子半合,地支金水旺,而辰土偏偏居月令使得原局较旺的金水之气泄于火土,形成了脆弱之态,只要大势变化就会引发辰土变节。如果丙火也遇到伤害,则灾祸更是不可避免。所以她的婚姻选择至关重要,如果选的好会一路顺遂,无病无灾到公卿,如果选得不好就可能命运多舛,祸患连连了。当时邓夫人听完后颇为失望,都没有敢这些话告诉邓珍儿,只是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给女儿找一个最显赫最有背景的女婿,让女儿以后能一辈子顺遂,充分享受到荣华富贵。
没想到邓夫人千选万选,终于攀上如日中天的吏部尚书作为亲家,邓珍儿还是避开不了命运的安排,或者说正是邓夫人自以为最可靠稳妥的选择反而使女儿遭遇到最糟糕的厄运,因为刘瑾的倒台,邓珍儿的娘家夫家都大难临头,土崩瓦解。邓夫人此时对丈夫和儿子尚且无能为力,更不用说照顾女儿女婿了,她只能心中发苦叹息道:这都是命啊。这个时候邓嘉言已经被人弹劾行为不端了,弹劾的折子说他是因为孝敬了刘瑾两万两银子才得到浙江巡抚的位置的,这引起朝野上下的愤怒,一阵的口诛笔伐后邓嘉言很快就被朝廷罢免了职务。他们一家人经由京城返回祖籍时,邓夫人才把道士关于女儿命格的事情诉了邓珍儿。
邓珍儿接着期期艾艾地说:“听说,令尊官复原职回到了杭州。我想请你帮个忙,能否向令尊求个请,帮忙关照一下自己的三哥?自从家父出事后,我三哥就对家父有些误解,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回老家,现在还留在杭州,任谁来劝都不听。我三哥原来一直很崇敬令尊,令尊想必对他印象也不错,所以,就想请令尊关照一下他。”实际上邓新杰的情况远比她说的要糟糕多了。邓新杰是听说父亲是因为给刘瑾受贿两万两银子而被罢官的,心里一下接受不了而自暴自弃了。他一直以为父亲是位正直的好官,心里对他充满了敬意。尽管父亲和刘瑾是同乡,却从来没有走过这个臭名昭彰的太监的门路,父亲是光明磊落的,他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坐上浙江巡抚位置的。邓巡抚也一直在儿女面前刻意地保持着光辉形象,所以真相暴露出来后邓新杰备受打击,他不仅不愿意和家人一起回祖籍,还不愿意接受家里给的钱,他只身留在杭州,靠给人教书维生,现在不仅生活落魄,还成天酗酒,醉生梦死的。
邓珍儿对杜玉清说:“我就这样了,我也不做多想了,你如果有能力还是帮帮我三哥吧。他一直很欣赏你。”她心里暗说:为了想娶你和家里闹得不可开交,还差点退了婚。不过,这些话她可不敢说。如今她也非常后悔,当初三哥闹得厉害的时候,她还强力支持和帮着母亲来着,如果当初她能支持三哥顺利地和杜家结亲,说不定三哥现在就不会这么落拓失意,还能依靠岳家的力量重振旗鼓。
她没有想过,即使邓新杰顺利地退了婚,还顺利地和杜玉清定了亲,到杜渊之入狱后,邓家还是会和杜家退婚的,怎么可能能耐到眼下?没有任何人可以什么好事都占了,却没有遭受一点磨难的。况且,以杜渊之的作风,万不可能接受一个为了娶他女儿特地退去原来婚约的女婿的。因为见识不同,有的人家终究走不到一起。
杜玉清又问了一些邓新杰的情况,就爽快地答应会尽快给父亲写信请他帮忙。她对邓新杰一直印象不错,何况邓新杰在她最困难的时候还曾经帮过她,这个恩情她必须还的。邓珍儿因为她答应的太痛快,原来准备的说辞都没有用上,一时都有些怔愣,好一会反才应过来,心情放松起来,和杜玉清说话也自然真诚了许多。杜玉清和她交流之中,心里还是有些触动,她对邓珍儿本人原先并没有好感,但她能在最落魄的时候还顾惜到自己的兄弟,这份感情和心意就值得她尊重。
于是杜玉清也心软了,就问邓珍儿今后有什么打算。邓珍儿苦笑了一下,说:“还能怎样?和丈夫回祖籍地种田去呗。”这些事情杜玉清完全帮不上忙,她只能在钱财上接济一下,于是就让采苓拿了二百两银子来,杜玉清对邓珍儿说:“你今天能来,说明还是相信我,愿意当我是一个朋友。所以这些银子就请收下,今后生活上还有什么为难之处也可以来找我。”邓珍儿张了张口,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喃喃地说了声谢谢,就接过了杜玉清手中的包袱。这段日子家里的生活实在太艰难了,丈夫出门求告却屡屡碰壁,他们夫妻每天只能靠着稀粥度日。杜玉清这二百两对她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她连骄傲的资本都没有了,心里只有感激。
林莹玲一直沉默寡言地观察着邓珍儿,她能想见这位张邓氏原来是怎样的倨傲的品性,也可以从她现在的衣着看出她目前日子的窘迫,虽然性质不同,但类似的挫折她都经历过。所以,她很理解此时此刻邓珍儿的心情,不禁再次对杜玉清大方和义气心生佩服。
邓珍儿出了杜家大门时心情很是轻松愉快,在门口恍惚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时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后来错身而过时她才意识到那人是范斯远,她曾经心动的对象。范斯远意气风发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身上的官服更衬托出他容颜俊美和翩翩的风度。邓珍儿听说他现在都察院供职,还和杜玉清定了亲。他没有认出邓珍儿来,就这么熟视无睹地走过去。邓珍儿呆呆地注视着那个远去身影,心里如同被什么东西啮啃了一般疼痛。她喜欢过范斯远,后来误认为对方不过是南京六部的背景很快就放弃了。她突然意识到,人们都说:命运天注定。这句话是对,也是不对的。她当初其实是有选择的,只是她的选择出现了错误才导致现在的结局;而选择错误是因为她的短视,而短视又是来自见识的不足,从这个角度说又是因为命造就了她今天的结果,因为命,她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