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晓文1988年导演的电影《疯狂的代价》里,我看到了一种再熟悉不过的、只属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东西:通俗文学杂志。
它兴起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前身是火车上卖给乘客的小报,最起初叫“法制文学”,因为多半是案例,有时候会加上“内部参考”的字样。上世纪八十年代,它卖两块钱,即便在现在,以一份报纸来说,也是惊人的高价,但那时候读物少,是本小说,销量都在七、八十万册以上,何况这样厚实耐读的东西。1983年,我们从新疆回内地,一路上,车厢里的所有人,人手一份这种报纸。读报的姿势也如出一辙,高高举着,挡在面前,标题耸人听闻,诸如《江青身边的人》、《渔网里的女尸》等。整个火车车厢里,只看得见一片白花花的报纸。
既然有这样的群众基础,它便迅速成熟起来,几乎是迎风见长,案例渐渐变少了,侦破、推理小说开始出现。随后又有了武侠言情、民国故事、民间传说、恐怖小说、神秘小说、知青回忆录,就连现在被当做新发现的特情小说,那时候也不过是寻常。这时,它的名字也改了,叫“通俗文学”。报纸装不下了,就参考那时候的金庸梁羽生小说的样式,做成了杂志,十六开,两百页左右,封面常有如下几项基本要素: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的警察,妖娆万状、胸脯丰满的美女,猥琐的、满面青光的坏人,标题则是粗陋的美术字,这风格全国统一,极易辨认,价格也是全国统一,两块五毛钱,或有浮动,也在这个标准价格上下波动。
《疯狂的代价》中,少女兰兰被强奸,歹徒弃下的车上,就丢着一本通俗文学杂志,用来说明他是如何学坏的。伍宇娟演的姐姐青青,看到这本留在现场的杂志,顿时就抓狂了——她的男友开着一间临街的书店,卖的就是这种杂志。她跑到男友的书店去,连撕带扯,还把所有的书都扫到地上。后来常戎演的歹徒孙大成被认出来,也是在书店门口——他又按捺不住,去买那种杂志了。这部用裸镜开场的电影,却用一种隐含的批判作为整部戏的副线,态度十分有趣。
但批判也批判不了多久了。这种杂志并没能猖狂下去,没能顺利地进入下一个十年。能够容得下它以及昙花一现的世俗文化的,只有八十年代。阿城在里说,中国人最注重世俗生活,“中国文化基本就是世俗文化”,但这种世俗生活后来被破坏了,中国人的世俗文化和世俗空间,也都在被扫除之列。所谓现代国家,只是高度控制、景象肃穆、水清无鱼的“完美世界”。通俗文学杂志,显然是不见容于这个“完美世界”的,它和世俗文化一样,都只能在八十年代短暂复兴。
最明亮时总是最迷惘,最繁华时也是最悲凉。俗世复兴的八十年代,却也是俗世的黄昏。它自己大概也知道,所以总有种大限将至的猖狂和绝望。我经常在旧书摊上搜寻这种杂志,一块钱一本,买回来又嫌它脏,只好戴着乳胶手套看,像是在作案,正好配得上八十年代那种紧张浓郁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