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武士的没落,是从北宋年间的慕容氏开始的。生于公元1170年左右的黄药师,是江湖里最后一个武功达到绝顶境界的书生,此后的儒生武士便再没有了绝顶人物。
在江湖上,有一个名字最狂野、最张狂的教派,叫作“日月神教”。
但讽刺的是,这个组织的头目东方不败先生完全没有这种功能。他和教名里那个张狂而粗鲁的动词完全沾不上边。
这个明显名不副实的教派,却拥有至少数千名信徒,远远超过了释家的少林和道家的武当,更超过了首脑以儒生自居的华山。
像东方先生这样没有健全功能的人,是怎么能够超越释道儒三家,吸引众多拥趸的呢?要剖析这一现象,让我们先从大约400年前的时代说起。
的时代,是一个武学繁荣、百花齐放的时代。当时最伟大的武功大多被收藏在三个顶尖牛叉的图书馆:一个叫还施水阁,是慕容家开的;一个叫琅嬛玉洞,是逍遥派开的;一个叫藏经阁,是少林寺开的。江湖高手们挖空心思,都想到这三个牛叉的图书馆里去看书。
开这三个图书馆的,一个是儒家,一个是道家,一个是佛家。很长一段时间里,三座圣殿交相辉映,鼎立武林。
我要说的是开办了“还施水阁”的姑苏慕容家。他们的末代领袖慕容博以鲜明的儒生形象纵横江湖——“那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相貌俊雅,穿着书生衣巾”。他是个儒家积极用世的践行者,志在修齐治平、兴复故国,哪怕成功率几乎是零,却仍然知其不可而为之,虽陨身而不恤。
在当时的江湖里,作为儒生的他武学思想最为桀骜,提倡以直报怨,其核心精神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相比之下,虽然道家一脉的逍遥派也有狠辣的折梅手和贪婪自私的北冥神功,佛家的少林寺也有“大韦陀杵”这种专门上演大石碎胸口的粗暴绝技,但都不如慕容家“用你的办法杀死你”来得这么偏激和极端。
然而,在里,这个文采风流的慕容家轰轰烈烈地牛了一把,充当了一回武林的风暴眼,然后就无可挽回地衰败了。不管是宋、辽、西夏还是大理、吐蕃,乃至江湖上一切的势力和存在,都嫌他们太闹腾、太偏激了。他们是众矢之的,是威胁、是麻烦、是刺头。
金庸的武学史长河中,儒家武士的一角塌陷,正是从慕容氏的衰败开始的。
这种衰败势难挽回。到了南宋,生于公元1170年左右的黄药师成为了金庸江湖里最后一个武功达到绝顶境界的书生。让我们记住黄药师的形象——“穿一件青色直缀,头戴方巾,是个文士”。
这是武侠史上最后一个伟大的儒者形象,是孔孟门生在江湖最高殿堂上的绝唱。自黄药师之后的那些儒家武士,无论杨逍、张翠山、陈近南、陈家洛还是余鱼同,不管再怎么风流机巧,终究都是二三流的人物。
在儒家武士沉沦的同时,大约公元1160年,随着一个叫黄裳的人以《万寿道藏》为基础,写出了一本叫《九阴真经》的书,道家的武士迎来了辉煌的时代。
此后大约一百年的时间里,《九阴真经》被抬到一个极其崇高的地位,甚至被称为“天下武学之总纲”。
黄裳的继任者王重阳延续了道家武士的辉煌,他的武功被称为“玄门正宗”,他创立的全真教成为武林第一门派,他本人也成为无可置疑的天下第一高手,在“射雕三部曲”中留下一个高不可攀的背影。
哪怕是一贯骄傲的儒生黄药师,也不得不用诗歌表达对道士王重阳的仰慕和服膺:“重阳起全真,高视仍阔步。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于今终南下,殿阁凌烟雾。”
或许是吸收了儒家武士衰败的教训,道家的《九阴真经》温和了太多。它一上来就开宗明义——“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表示自己绝不多吃多占,没有野心,绝不会像慕容家一样动不动就粗鲁地雄起,炒菜都要戳翻油锅。
在这种温吞水的思想指导下,道家的武人们诚惶诚恐,拼命打磨着武功中的棱角,在“知足”和“无求”中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伟大的可能。
道家高手周伯通的武学叫作“空明拳”,号称“天下至柔”,已经够痿的了;后来的道家掌门张三丰却发明了比空明拳还要更痿的“太极”系列武功。当他的徒弟俞莲舟偶然创造出了峻烈的“虎爪绝户手”时,他大惊失色,叮嘱徒弟千万不要使用。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当年好歹曾研发出“九阴白骨爪”的道家武士们,居然连远为温柔的“虎爪绝户手”都觉得太敏感太刺激了。
道家的《九阴真经》散佚之后,下一个称雄江湖的是佛家的《九阳真经》。
在“萎靡”的道路上,佛家的武士比道家走得更远——你不是还遮遮掩掩地说什么“虚胜实”“不足胜有余”吗?我干脆连遮羞布也不要了,干脆挨打不还手、唾面任风干如何?
于是,就有了《九阳真经》里著名的“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九阳真经》里最露骨的是那一句“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每次读到,总让我联想起几十年前北宋中原人民的“金兵有狼牙棒,俺们有天灵盖”——这句曾使遗民泪尽胡尘里的辛酸笑话,经过一番包装,居然成了正统的武学思想了。
然而,即使萎靡退让到了这一步,武学人士的进化(或者说蜕化)之路还没有完。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觉得武人们的阳气还是重了一点。
于是,在武学进化史的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经过伟大的自然选择,一种更神奇的武人出现了。他们踏过狂躁的儒家武士、谦退的道家武士、自虐的佛家武士的遗迹,登上了武学江湖的王座,他们的名字叫作——阉人,不是张翼德那个燕人,而是阉割的阉。金庸武侠史上从此出现了儒、释、道三教之外的第四个教派——阉教。挥剑自宫,是加入这个教的投名状。
翻开腥臊扑鼻的,我惊讶地看到,在四百年后,一群公公成为了武学的最高统治者。
过去历史上的那些武圣们,从扫地僧到独孤求败、黄裳、张三丰,不论如何修持禁欲,至少都是完整的。王重阳甚至可以和林朝英“二仙此相遇”,差一点儿就推倒了。
但在明清时代的里,阉人完全呈压倒性优势。你看儒家武士最高成就的代表不过是岳不群,战斗力也就是个七十出头。为了攀登武学新高峰,岳老师一咬牙,背着老婆挥剑自宫,交了投名状,马上变身超级赛亚阉人,打遍五岳剑派无敌手。
左冷禅曾经是岳老师最大的敌人,金庸说他“名字中虽有一个‘禅’字,却非佛门弟子,其武功近于道家”。但不管左老师是佛还是道,都是过时的明日黄花,一碰到加盟阉教的岳不群,立刻被戳瞎了狗眼。
至于释道两家的代表人物方证和尚和冲虚道士,只能蜗居少室山和武当山,避免遭遇阉教的东方教主,免得毁了一世英名。假如真要遇上东方教主,估计也是被爆十条街的下场。还有也算正宗道家高手的余沧海老师,碰上阉教的新秀林平之,居然毫无反击之力,被爆得花儿残满地伤,笑容都泛黄。
那个江湖上已经没有了伟大的武功,只剩下一些伟大的公公。
我们不得不承认,阉人确实是武士的完美进化形态,比什么儒释道都更让人放心。众所周知,雄性动物再温顺也难免会咬人的,只有骟掉,才会完全失去攻击性。
我常常想,如果的明清时代还搞华山论剑,一定很精彩。几位大宗师叽叽喳喳地比武讨论完毕,然后全部一起蹲着嘘嘘,那将是多么壮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