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初的一天中午,正在为部队讲授攻坚战术的李明瑞,突然被方面军肃反委员会传讯,前来执行“公务”的保卫人员当即下了他身上的手枪,不容分说地押走了。
正作战术训练的干部战士顿时都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
张云逸闻讯,立马追了上去,厉声喝问一位押解的干部:“你们为何把李军长带走?这是谁的命令?”
那干部说:“这是中央局和肃反委员会的命令。”
张云逸问:“是何据由?”
那干部说:“我们也不晓得,只晓得执行命令!”
张云逸说:“无凭无据,妄自抓人,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他抬手一挥又猛地劈下,像传下的一面令旗。转瞬间,那些进行战术训练的官兵迅即围拢过来。
那干部并不惊惧,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印有红一方面军肃反委员会章戳的逮捕令。
张云逸不禁瞪呆了眼睛:这是由方面军肃反委员会主席、总政治部秘书长李韶九亲自签发的逮捕令。当他看到“AB团嫌疑要犯”几个字后,眼前訇然一黑,脑海里轰响一声炸雷:啊!这是真的吗?
那干部将逮捕令在张云逸眼前展示了那么几秒钟,立即收了回去。
李明瑞转过身,向张云逸深长地点了一下头,笑了笑说:“胜之兄请放心,我想不会有什么事的,我很快就会回来。”
但他想错了。他这一去便失去了自由。其实,早在1930年春,根据中共中央关于清除混进革命队伍内部的地主、富农和“AB团”分子等指示,肃反斗争已在各个革命根据地展开。虽然清除了一些暗藏的反动分子,但运动愈来愈严重的扩大化,搞得人人自危,人心惶惶,错杀了一大批被误认为是“AB团”分子的党政军干部。
所谓“AB团”,是1926年冬北伐军攻克南昌后,蒋介石指使陈果夫授意段锡朋、程天放等在南昌成立的一个亲国民党的右翼组织。“AB”二字代表了“反布尔什维克”的缩略语。当时正值国共合作时期,“AB团”是个无足轻重的小组织,在共产党的打击下,不久就销声匿迹了。但国民党却造谣说它是“渗入共党队伍中的地下组织”,一些红军将领和苏维埃政府中的干部“是它的秘密成员”,以此挑起共产党内讧,自相残杀,瓦解红军队伍。而共产党内部的一系列主观推断和无端猜疑,相信“AB团”就是国民党打进共产党内部的特务组织,必须给予严厉打击。
1930年12月7日,红一方面军总前委根据一些人在逼供下的假口供,特派方面军肃反委员会主席、总政治部秘书长李韶九带一个连到红二十军军部驻地富田进行肃清“AB团”的工作,逮捕了中共江西省行委段良弼、秘书长李白芳和红二十军政治部主任谢汉昌、江西省苏维埃政府军事部长金万邦、财政部长周冕、秘书长马铭等,并进行刑讯。
12月11日,李韶九和红二十军军长刘铁超把该军第一七四团政委刘敌从前方召回,告诉刘敌有人指控他是“AB团”分子。刘敌否认,并表示愿意追随李韶九。李韶九即把刘敌作为骨干派回红二十军肃清“AB团”分子。刘敌对这种做法抱有极大的怀疑和不满返回部队。
12月12日夜,刘敌率一个营来到富田,包围了红二十军军部和江西行委,省苏维埃政府机关,逮捕了李韶九和刘铁超等人,释放了被关押的谢汉昌等近百人,收缴了省苏维埃政府警卫连的枪械。李韶九在监押中掏大洋买通了看押人员,乘机逃脱。
当夜,刘敌、谢汉昌、段良弼、李白芳等召开紧急会议,提出“打倒毛泽东,拥护朱德、彭德怀、黄公略”的错误口号,把红二十军拉到了赣江以西的永阳地区,脱离红一方面军总前委的领导。
12月15日,段良弼、李白芳等在永阳召开会议,自行宣布他们是“合法”的江西省行委,把毛泽东对“立三路线”的抵制、纠正和对他们的批评说成是“一贯反对中央”和“取消革命斗争的右倾路线”,并伪造毛泽东给彭德怀的信,破坏红一方面军总前委领导人之间的团结,并企图分裂红军。
——这就是史称的“富田事变”。
1931年1月,以项英为代理书记的中共苏区中央局成立后,一方面指出发动富田事变是严重错误,另一方面采取解决党内矛盾的方法处理这一问题,动员红二十军回到赣江以东,参加即将开始的第二次反“围剿”战斗。但就在4月,中共中央代表团到达中央苏区后,根据同年3月2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关于“富田事变”的决议》,错误地认为:“富田事变是‘AB 团’领导的反革命暴动。”遂成立审判委员会,对刘敌、谢汉昌、李白芳等事变领导人进行公审处决,并逮捕杀害了红二十军大部分排以上干部。紧接着又在苏区再度掀起肃反运动,杀害了许多被误认为是“AB 团”、“社会民主党”(据《红一方面军军史》载:此组织在中国从未建立过。1931年初,在闽西苏区纪念李卜克内西、卢森堡、列宁的大会上,有战士从首长讲话中听到 “社会民主党”一词,便误喊“社会民主党万岁”等口号,以此认为在苏区 在红军内部存在“社会民主党”,一些喊口号的人当即被抓,杀害了许多被误认为是“社会民主党”成员的红军指战员,造成了极其荒诞而严重的后果)、 “改组派”成员的同志,甚至许多无辜的群众。
——这是自引自发的一场灾难!一场所谓清除“隐藏在党内的敌人”的自相戮杀!
红七军军长李明瑞自然逃不脱这场劫难!指控他的罪状是:“隐藏最深的改组派首要分子”、“打入红军队伍的旧军阀”、“最危险的‘AB团’要犯”等等,而最最要命的一条罪状是指控他任河西总指挥部总指挥时,与“富田反革命暴动”分子有勾结。
案情重大!在富田事变中逃脱出来的肃反委员会主席李韶九亲自参加刑讯。这是于都城边的一座古庙。四周布下了荷枪实弹的哨兵,庙院里几棵古柏树上也居高临下地安扎了瞭望哨。不断有人被押解人员从庙门外押送进来,也不断有人被押解人员从庙门里押送出去;押进来的人要逐个接受刑讯, 押出去的人就再无生还的可能对李明瑞的刑讯设在古庙后院的一间佛堂里。端坐在堂内中央佛龛里的菩萨早已被扫地出门,两侧的堂柱上挂着铁链和铆钉,地上洒下的一摊摊血 迹已经凝固 李明瑞被押进来后,押解人员才摘掉蒙在他脸上的一块黑布。这里给他的第一眼印象:人间地狱!
但没等他再多瞧上一眼,行刑人员动作非常熟练地用铁链把他捆在了堂柱上。
“李明瑞,你可知罪?”年轻气盛只有25岁的李韶九张口便厉声斥问。
“我何罪之有?请讲明处!”李明瑞也厉声道。
“嘴还挺硬,那就先掌嘴!”掌嘴的刑具是用湿牛皮裹着的一只铁勺子,掌嘴的时候发出狮吼虎啸般的击打声,听来颇有勾人魂魄的震慑力!仅扇五六个来回,受刑者的两耳轰鸣,两颊青紫,牙床松动,鼻孔出血……
“招不招?”
“呸!没想到共产党里,红军队伍里,竟会有你们这样一群魔鬼!魔鬼!!”
“快把他这话记下来,记下来,这就足以证明他是个地地道道的‘AB团’分子!”
第二道刑法开始了:用铆钉钉膝盖。他们把李明瑞的裤子撕开,将其两腿撬成大八字——直到撬到不能再撬的程度,听到筋骨和肌肉纤维欲将断裂的吱吱声!然后从堂柱上拔下长短粗细不等的铆钉,遂一钉在他的两个膝盖骨上。看两个行刑者挥动小铁锤钉膝盖的动作,俨若两个钉鞋匠——一点不错,他们正是李韶九特意从战士中找来的钉鞋匠。
李明瑞感到膝部像被数条青竹蛇、响尾蛇、七步蛇、眼镜蛇疯狂地乱咬,倾射毒液,复合的蛇毒迅即从大腿攻进胸膛又迅即扩散全身!他的身子在剧 烈痉挛的颤抖中扭曲、抽缩、变形,脑袋里隆隆轰响着山体崩塌,岩浆喷发,狂飙海啸“给他松绑吧。”年轻的肃反委员会主席似发慈悲地轻轻说了声。
李明瑞从昏迷中渐渐苏醒过来。他咬紧牙关挣扎着要站起来——他的狷介性格,他的勇猛刚烈,他的秉直风骨唤醒他站起来,他没有跪下或装死倒相的习惯!他刚一按膝盖,剜心绞骨的剧痛又使他支持不住地像一根木桩似地倒了下去。
“我看你还是招了吧,免得再吃更大的苦头。”李韶九用一支剔牙根剔着牙缝,好像刚吃完了一桌盛宴下来。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跑出来的。
“我李明瑞堂堂汉子,从不搞卑鄙龌龊之勾当!不为天,不为地,只为这山水共作证:我无罪可认,无供可招!哈哈哈哈 ”他由愤怒到愤恨,巨大的愤恨已使他变得麻木,忘却了疼痛。他充血的眼睛直直盯着冷寞、空荡、阴暗的佛龛,仿佛看到一尊卧佛罗汉抚摸着滚圆的肚腹对他微笑,他随之跟着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李韶九愕然一怔。
“我笑古笑今,笑东笑西,笑南笑北,笑来笑去,笑自己原本无知无识;我观事观物,观天观地,观日观月,观上观下,观他人总是有高有低。哈哈哈哈 ”李明瑞倒卧在血浆黏稠的地板上,颇具弥勒笑佛的形态和神韵。
“听听,他多张狂!他哪里还把共产党和红军看在眼里!记下记下,这又是一条罪状!”
行刑又开始了……
李明瑞一次又一次地被整死过去,又一次再一次地苏醒过来。他终于说:“拿笔和纸来。”看来他要招供了。李韶九颇为得意地叫人把笔和纸端了过去。李明瑞抓起毛笔,饱蘸浓墨,匍匐在地上,奋笔疾书下他的“供词”——此录辛稼轩《永遇乐》戏赋“辛”字为刑狱之口供: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比著儿曹,累累却有,金印光垂组。付君此事,从今直上,休忆对床风雨。但赢得,靴纹縐面,记余戏语。
李明瑞写完这般“供词”,将毛笔朝墨盒里重重一掷,挣扎着坐了起来,目光投向屋外,于凝视中泛起绵绵情思,似又显出一种无忧无虑的坦然。他淡淡一笑,回头对李韶九说道:“快送我——走——”
李韶九抓起“供词”便看,看毕极为失望,又似乎看懂了些什么:“艰辛”、“悲辛”、“辛酸”、“辛苦”、“辛辣”一连五个辛字,真可谓戏赋“辛”字,把一切都化入“辛”字中了。啊!多么凄楚,多么悲凉,又是多么恶毒,多么痴狂!
他摇摇头,提笔在“供词”上画了一个圈,尔后向行刑人员轻轻挥了一下手,说:“送他走吧。”
于都城外的小密村东面是一片荒芜的乱石滩,于都河绕过滩地曲曲折折地向东南流去
李明瑞站在乱石滩上,顺着河流向远处张望。已是黎明时分,晨光熹微,东方堆积的云块里透出几缕灿亮的曙色。但天空阴郁,且有雾,眼前的景物显得朦胧混沌,一片迷茫,什么也看不清爽了。而他却仿佛看到了那片红土地,看到了红土地上很茂盛地长着一丛丛翠竹和一片片荔枝园,哦,这个时节,正是伐竹子、摘荔枝的时节——那是他的故乡北流镇。戎马倥偬,南征北战,想想已有好几个年头没回故乡看一看了。
他怆然想起他的凄苦童年。阿爸因病撒手而去,阿妈含辛茹苦供养他读书识字,而家境穷困,实难为济,多靠表哥俞作柏资助送他入了云南陆军讲 武堂韶州军校,从此他由一个村野苦娃成为一名职业军人。
他的干裂的嘴唇突然抽搐地嚅动起来,发出时续时断的嘶哑的嗫嚅声。
啊,多么亲切,多么纯真,又多么令人留恋和向往——那是一曲儿时的童谣:团团转,荔枝园, 阿妈叫我睇龙船;我不睇,睇鸡仔,鸡仔大,担去卖;卖得几多钱?卖得两百钱;五十买肉吃,五十买衫穿;一百娘收好,留到过大年一百娘收好,留到过大年。
“叭——”一声枪响,打碎了黎明的静寂。一群山雀倏然惊飞。童谣的 哼唱声猝然断歇。李明瑞身子一歪,眩晕欲倒,摇了几摇又立住,转过身子对枪手说:“兄弟,冲我正面打,手不要发抖!”
“叭叭叭——”一阵排枪暴躁地叫响!
枪手们惊呆了:这条好汉毅然站立着,虎目含威,胸前流淌着条条红色小溪。大约过了三四秒钟,那皮开肉绽的躯体像一切轰然断裂的石壁,迅速倾斜倒下就这样,这位北伐时的赫赫战将,这位拒绝蒋介石以高官厚禄相许的“关云长”,这位有胆有谋、指挥有方,为红七、红八军创下不可磨灭功勋的总指挥 就这样被“莫须有”诬陷罪名,倒在了红军肃反的枪口之下,时年三十五岁。
1945年,在中共第七次代表大会上,党中央为李明瑞公开昭雪平反,恢复名誉,追认他为革命烈士。
李明瑞被杀害之后,事情并没有完结。
肃反委员会继续在红七军抓捕李明瑞的“同党”:红七军政治部主任许进、原红七军政治部秘书长余惠、魏伯刚等一些负责同志以及一大批团、营、 连、排干部和战士都被扣上“改组派”、“AB团”的帽子含冤而死。原中共广西特委书记、右江苏维埃政府主席雷经天,是在毛泽东的保护下才没有被杀,但第二次被开除了党籍。而在整个苏区有几千人被捕,许多人惨遭杀害。
1932年1月初,到达中央苏区任中央局书记的周恩来即主持召开会议,总结了苏区肃反工作的经验教训,作出了《关于苏区肃反工作决议案》,在肯定肃反的必要性后,指出:“因为过去对‘AB团’及一切反革命派认识不正确,将‘AB团’扩大化了,以为一切地主残余富农分子都可以当‘AB 团’看待,以为一切从异己阶级出身的分子部可能是‘AB团’,把党的错误路线 的执行者和犯错误的党员与群众都同‘AB团’问题联系起来,甚至发展到连工农群众都不能信任”;“专凭犯人口供、依靠肉刑,以致造成肃反唯心论,乃至苦打成招”。
决议案对红一方面军在肃反工作犯了扩大化和简单化的严重错误给予严肃的批评与制止。同时又指出:“富田事变”不是“AB团”领导的,也不是以反革命为目的暴动。事变领导人同反革命组织没有任何联系。所谓“AB团” 在当时是不存在的。肃清“AB团”的斗争,是肃反扩大化和逼供信的产物,造成了许多冤、假、错案。但是,“富田事变”领导人,带领部队包围江西省行委、省苏维埃政府机关,公开提出分裂红一方面军总前委领导的错误口号,并在敌军集中兵力向苏维埃发动进攻的严重时刻,不顾大局,把红二十军从布防地区拉往赣江以西地区,宣布成立非法的江西省行委等等,制造了混乱,损害了革命,这是红军纪律所绝不能允许的。
需要一提的是李韶九。他被撤销肃反委员会主席职务,受到留党察看处分。毛泽东当时曾严厉地斥责李韶九等人:叫你去多抓思想,你就把人家的脑袋搬了下来!肃反委员会成了阎罗殿,冤杀错杀自己的同志,这只能使亲者痛仇者快!
受到处分的李韶九表示悔过。后任江西省政治保卫局局长、红军总政治部秘书长、(长)汀瑞(金)卫戍区司令员等职,1934年10月中央红军长征时,留在中央苏区。1935年在闽西被错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在后来延安整风运动时,毛泽东讲到红军肃反问题说:肃反走了极痛苦的道路,反革命应当反对,党未成熟时,在这个问题上走了弯路,犯了错误。这是一个深刻的历史教训。
所以,毛泽东对整风运动提出:一个不杀,大部不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