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行军,加上得不到中央的及时指示,周恩来神情有些忧郁。他那厚密的胡子,又光泽又细密,遮盖着他那尖俏的颧骨。
5日到达长汀时,他就向中央发出了第二封信,信中写道:8月5日在南昌送汉之报告,收阅否?自此遂无法传递消息。报中所载多属造谣,兄等自亦无从取信。周恩来还向中央报告了离开南昌之后的作战情况:“总瑞金、会昌两役,我军伤亡官兵,约近千数,子弹消耗亦多。本来沿途行军,因山路崎岖,给养困难,落伍逃亡重病之士兵,为数极多,经此两战,我虽胜敌,但兵员与子弹之缺乏,实成为入潮梅后毕生之最大困难。”
周恩来向中央提出几件急切要办的事:
1.我军如已取得潮汕,望即由上海派一得力人来接头。
2.革(命委员)会至汕头后,当以国民政府名义办事,外交缺人,请派太雷前来主持。
3.子弹及机关枪缺乏,请电知××能于外埠装好货物,一俟汕头攻下,在10日内即能运至汕头方好。
4.兵员之补充,需大量招募费,请向××商借香港票或沪票40万,此款如借得,请先集中于上海为要。
5.如汕头攻下,请派得力人员尤其是军事人员前来工作为要。
6.望电知粤省委号召东江潮汕工农响应一切,以巩固工农政权及其武装。
7. 去人陈宝符,已发来往川资,望即以回信交其带来为要。
报告写好后,周恩来命秘书陈宝符化装成商人,立即出发到上海,将这个用药水写成的密件,送交中共中央。但是至今没有回音(以后才知道,这封信大约经过半个月的转折,才送达中央)。
9月12日,周恩来和彭湃带领一团人沿汀江先到了上杭。到了不久,刚坐下喝口水,福建临时省委宣传部长罗明就推门进来了。他们在广州和上海都见过面,彼此认识。周恩来他乡见到熟人,喊着他的名字,高兴地请他谈谈情况,尤其是中央有没有指示转达。
罗明摇了摇头。他是8月初才从报纸上看到南昌起义的消息,但迟迟没有得到正式消息和上海指示,直到8月19日,他才得到南昌起义部队已向江西南部前进的确实消息。这时省委就开会,决定派他去和起义军联系,看看起义军的战略如何。如果要到农村,则请他们留一部分部队到闽西,因为闽西的农运还有些基础。9月初,他跑着来到上杭城外,在通往汀州的路旁,找了一个村庄等候。周恩来带的这个团到了,他才进城来找周恩来。他告诉周恩来,原来驻在上杭城的土著军阀兰玉田部,号称一个师,其实不到,早几天听到消息,就跑到武平去了。上杭、永定、龙岩都有党的组织和农会组织。
周恩来点点头,简略谈了谈一路上的情况,对罗明说:“本来准备从梅县南下,在瑞金打了胜仗,因敌人防守严密,才突然转到闽西的。后头部队就要到了,现在的目标是向潮汕、海陆丰进军,我看你就留在这里接应后面的部队好不好?可以担负起筹集粮食,解决交通运输,和搜集情报等项工作,你看我们到的时候,到处找不到党的组织,只有几个进步人士给予协助。”
“这里的群众不了解情况,都不敢出来,怕拉夫,因为反动派统治了很久,他们又不了解共产党的政策,所以连门都不敢开,这些我们可以做工作。”罗明提出,“我可以留下来,能不能留一部分部队下来?”
周恩来说:“已计划集中力量向潮汕、海陆丰发展,因此不能留部队在闽西了,如果要枪的话,后面部队可以留一些,留部队是不行的。还有一些伤病员,也请你们设法收留。”
罗明都一一照办了。后来工人农民都陆续开门出来,把粮食清理出来运到城里。到起义军出发时,他们自愿带路,帮助挑运,这个乡送几十里,下个乡又接着送,一直送到广东。但是起义军谁也不愿留下,连有病有伤的都不愿留下,这下急坏了罗明。本来他就想留下几个人,哪怕小伤小病的,将来都可以作为发展武装力量的骨干,可一个也留不住,他们在伤口上涂点药水,说声谢谢,就搭船走了。当时打回广东的信念太强烈了。
在上杭,领袖们的一个重要话题仍是土地革命政策。这个问题讨论了一路,而争论最多。
自认为没有多少发言权的张国焘,一路上少言寡语,开会时也是情绪不佳。但现在讨论的是农工委员会的主项,他不能不发言。他说:“既然200亩等于没有限制,而不定个标准就没有章程,‘没收土地’这种口号,会侵犯小资产阶级的利益,在现阶段,我们应对小地主予以保护。所以我认为可以将‘没收土地’的口号,改为‘没收50亩以上大地主的土地’,你们看怎么样?”
回答他的是一片反对之声:“50亩?有50亩地的农民也不少,这不是穷人斗穷人吗?”
“拉拢小地主,可用其他政策嘛,50亩以下者也有剥削的。”
“将有50亩地的和200亩地的相提并论,还有什么政策?” 恽代英最为反对:“我们说得好听,分配土地给无业农民及士兵,但是土地已有人耕种,没收后,还是原佃户耕种,哪里有田分给无业农民及士兵?”
张国焘也恼火了:“我本不想提,你们非要我提,我提出的你们通通反对,你们说怎样办?”
有人提议:“还是全部没收的好,小地主的土地没收后可由国家发给一种有息不还本的债券,其他方式也可。不然不能解放农民。”
张国焘的方案未获通过,决定还是“没收土地,使耕者有其田”。
第二天,中共广东省委送来一份关于土地革命的详细政纲,其中规定没收30至50亩以上地主的土地,对于其他依靠田祖为生活者的土地,不予没收。此政纲已在各地宣传。于是张国焘逮住了理,找到周恩来,让他再次召开前委会议讨论,看到广东省委都如此说,委员们不再吭声,张国焘的主张在沉默中通过了。这个只没收50亩以上大地主的土地的纲领,显然是一个不彻底的土地革命纲领,在南方大地主极少的情况下,它保留了为数很大的中小地主的地租剥削,这对于发动农民参加反封建斗争起着消极作用。
来自海陆丰的彭湃,对这一点始终有自己的见解,每次开会,他都反对谭平山、张国焘的意见,这次也不例外。他和罗明交谈时也不隐晦这一点: “起义军一路上没有实行土地革命,没有分配土地,当然是因行军急骤的限制,但主要的还不是时间问题,而是张国焘、谭平山不想干。”
那几日正是中秋节前后。抬头望明月,起义军将领们的心情是复杂的。周恩来留心这一点。委员们开会的时候,他就关照朱德:“想法弄点月饼,由你作东,在你军部晚餐一顿如何?”
“要得。”朱德答应下来就去操办。当要员们陆续到达九军军部时,朱德已站在门口恭手相迎。餐厅里也是张灯结彩,几张大八仙桌摆上了许多点心瓜果。
贺龙有些闷闷不乐,只是抽烟,不说话。
周恩来知道他的心事,便问道:“贺团长安葬好了?”贺龙点了点头。
在壬田战斗中负重伤的第二十军第四团团长贺文选,伤势过重,在来上杭的船上就牺牲了。到了上杭,遗体停放在东门林家祠,周恩来布置开追悼会,由贺龙主持。棺木在林家祠停了两天,请和尚尼姑念了经。后来安葬在西门外的西校场。送葬的仪式很隆重,有军乐队送行。
贺文选是贺龙的族弟,英勇善战,死时仅有20来岁。坐在中秋月下,贺龙的心情很不安。周恩来举起酒杯,提议:“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人。让我们为那些在战斗中英勇牺牲的同志们,祭一杯酒!”他将杯中酒洒到地下,其余人们也都照着做了。三巡之后,人们的情绪好起来。
周恩来的话也多起来:“我有个想法,我们军队的番号名称,到汕头以后,都要改变一下。”人们停止咀嚼,都看着周恩来。“我们军队不要再叫国民革命军,而改为‘中华革命军’。‘中华革命军’的总指挥,仍由贺龙同志担任,暂将编为4个军:原有之第二十军改编为中华革命军第一军,贺龙兼军长;第十一军改为第二军,叶挺任军长;第九军再由第二十军中拨出一部分,改为第三军,朱德任军长;将福建民军,以及到广东后收编的一部分军队,编为第四军,刘伯承任军长。”
贺龙、朱德对这种打算都很赞成,也都举起酒杯,预祝革命成功:“来,让我们为‘中华革命军’干杯!”
恽代英喝了点酒,两颊酡颜,也很兴奋:“到了广州以后,我们应该着手筹备开国民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
贺龙的苏联顾问纪功,听不懂中国军人因为什么事议论得这样开心。他问明恽代英后,竟摇起了头:“我主张我们全部的军队,应暂驻闽西汀州、上杭、永定一带,这里是多么的富庶,在经济方面完全可以自给。我们一个多月的辛苦行军,应该在这里有一个相当时期的休养,而军队的补充尤为必要。”围在桌边的一圈人开始对他的想法摇头。
恽代英问:“这里的群众还没有充分发动起来,留在这里你不怕敌人包围?”
苏联顾问说:“我大体算了一下,我们在这里可以补充5个师的新军,其方法是收编闽西的民军,并极力发展民众的武装。等实力增强以后再长驱入粤。”
贺龙、叶挺和几乎所有军事将领都不同意苏联顾问的说法。因为他们认定一条,那就是:打下广州不成问题!
纪功颇有些失望,说了句不客气 的话:“这样下去,恐怕连打广州都难以成功!”
没有人细想他的话,即使在他声色俱厉的时候。因为一路上就没有人采纳他的各种建议。不少人对他在行军之初建议走小路记忆犹新,便认为他的建议都不合理。说来也怪,被起义军一遍遍否定的建议,事后却被一一证实是对的,包括这次对暂驻闽西的建议。
周恩来在长汀召开了前敌委员会,对攻取东江的计划再进行一次详细的讨论。会上有两种意见。
周恩来、叶挺主张主力军由三河坝经淞口取梅县,再经兴宁五华取惠州,以小部分兵力(至多两个团)取潮汕。他俩认为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潮汕敌军兵力空虚,地势又无险可守,预计可不战而得;二是如果先以主力取潮汕,再折回来取兴宁、五华,攻惠州,就过于迁缓,使敌人有时间集中兵力和抢占有力地势。
另一种意见主要是贺龙和刘伯承,他们主张以主力取潮汕,留一小部分兵力于三河坝监视梅县之敌,再经揭阳出兴宁、五华,攻惠州,占领广州。他们主要是担心敌人死守潮汕,不能很快攻下,就难以取得国际的接济。
由于苏联顾问纪功的坚持,再加上一般军官在长期行军后渴望得到一个地方休息,多赞成这种主张,于是会议决定采纳后一方案。这个仓促决定,加速了起义军走向失败。
20多年后,陈毅将此决定称为“悲惨的决定”。这是因为: “这一个月给了反革命充裕的时间,钱大钧补充好了,黄绍竑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桂系和张发奎也联合起来了,于是得以从容地在潮汕一带集结强兵。如果三河坝不分兵,我们一共有15个团,而桂系加陈济棠可以集中的不过17个团,力量差不多,我们的战斗力强于他们,一定可以击破他们。三河坝一分兵,反革命就以钱大钩牵制朱(德)、周(士第)部,集中力量对付叶贺。”可是历史就因其已经发生才成为历史,历史只能告诉未来。
所以陈毅在南昌起义过了快40年时还说过一段话,叫做:“前知几百年,后知几百年,那是骗人的。1927年我才26岁,小孩子嘛!”那一年,党才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