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6日上午。
天空骤然阴沉下来,厚厚的乌云积聚,一场暴风雨似乎即将来临。两辆轿车穿过还在燃烧的废墟和街道,来到了被大批军警封锁起来的十八梯防空洞前。从车上下来的是宋美龄和防空司令刘峙。
宋美龄一下车就掏出了手绢捂住鼻子,毕竟,在这样的天气里,现场的恶臭实在太强烈了。刘峙亦步亦趋地跟在宋美龄身边,脸色阴沉的宋美龄看也没看他一眼。走到离十八梯防空洞不远的位置,一幅惊心动魄的图景便呈现在他们面前。防空洞外面的一块不大的平地上,堆满了衣衫褴褛的尸体,男女老少都有。绝大多数尸体身上没有了完整的衣物,因为恐惧和挣扎,他们的衣物已经被自己或被别人撕成了碎片。一些士兵和百姓戴着口罩或者用毛巾围住嘴巴,还在从隧道里抬出更多的尸体。在无数尸体的中间,李素芬和她的儿子也躺在那里,孩子的下身已经完全裸露。闻讯赶来的死者家属不顾军警的阻拦,在尸体堆里寻找着自己的亲人。无论是找到了亲人的还是没有找到的,全都在哭泣、呼号。两辆军用卡车停在路边上,一具一具的尸体像是沉重的沙袋,被抬上了卡车。
呆呆站立着的宋美龄脸色惨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刘峙站在她的身边,铁青着脸,却又战战兢兢地不时地观察着宋美龄的表情。
宋美龄睁开眼睛的时候,眼里已经充满了泪花:太可怕,太可怕了!
刘峙强调说:日本人的轰炸持续了几乎一整天……宋美龄愤愤地说:这是日本人欠下的一笔空前血债!
刘峙小心翼翼地汇报说:我们已经作了安排。天气太热,没有人认领的尸体要立即运走,不能在这儿停放太久。
宋美龄沉痛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向路边的轿车。
刘峙回到防空司令部,便来到了作战室里,和几个将军一起听取江庆东等人的汇报。
江庆东:根据我的初步巡查和分析,十八梯防空洞之所以发生如此的惨案,和隧道里通风不畅有直接关系。昨天的轰炸从上午10点拉响警报,一直到晚上10点左右解除警报,持续了12个小时。在这个过程中,日寇的飞机轮番进入市区轰炸,在隧道里躲避的居民无法出来。天气炎热,因此导致了窒息。
一个参谋人员补充说:鬼子前几天都是白天来轰炸,昨天突然持续轰炸至晚上,而且是不间断的疲劳轰炸。
江庆东:除了十八梯隧道,石灰市和演武厅附近的防空洞也有窒息死亡的人,不过,十八梯隧道死亡的人最多。
刘峙恼怒地拍着桌子:很显然,日本人的这种轰炸策略,就是专门针对躲在防空洞里的平民百姓的!
作战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江庆东却突然说:司令,日本人的轰炸固然残忍,但是我们的防空洞通风设备不完善也是问题。如果通风设备……刘峙摆摆手打断了他: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无人认领的尸体的处置,安排得怎么样了?
江庆东回答:我们物色了几个地方,最后选定了江北的黑石子。
刘峙:开始掩埋没有?
江庆东:已经开始了。黑石子的一位乡绅,还有一位杜姓的农民无偿提供了两块土地。但是我估计还不够。光是十八梯一处,按照预先的设计容量是6000人左右,那么死亡人数绝不会少。
刘峙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好吧,暂时就这样,希望大家抓紧时间。
看见刘峙走出作战室,江庆东追了出来,说:司令。我们还得再找地方,黑石子的那两块地肯定不够。
刘峙尽力掩饰着心里的不高兴说:庆东,你已经很尽力了,通宵没合眼。不过灾难既然已经发生,你也不要夸大事实。死亡人数并没有统计出来,你怎么知道地方不够?
江庆东说:你也去视察了现场,你难道看不出来?
刘峙反问:那你认为会是多少人死亡?
江庆东:保守的估计,起码也会有3000人左右。
刘峙不满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太夸张了?我告诉你,在确切的统计数字出来之前,谁也不准胡乱猜测,更不能把这些乱猜的数字对外公布!
江庆东固执地说:但是我还是要再强调一遍,死亡人数很大,不会低于3000人!
刘峙几乎是低声吼叫起来:江庆东,你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你说死了3000人,4000人,会在全市造成巨大的恐慌,这对谁有利,啊?!如果这种恐慌带来骚乱,谁负责?!
江庆东明白,这并不是刘峙真正想要说的。其实从昨天晚上得到惨案发生的消息以后,刘峙就处于惶惶不安之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防空洞通风系统的问题最终是谁也掩盖不住的,一旦追究起来,他这个防空司令肯定难辞其咎。到了这一步,能做点儿文章的也就只有少报点儿死亡人数了。
江庆东也无所顾忌了,他看定了刘峙,阴沉地说:恐怕司令担心的不是这个!
刘峙被话里的暗示激怒了,骂道:混蛋!你立即去处理江北黑石子的掩埋事宜,这里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听见没有?!
江庆东还想争辩,刘峙却扔下了他悻悻地离开了。
傍晚的江北黑石子,到处闪烁着火把的光亮。江边停靠着的几艘小船上堆满了尸体。士兵们正把尸体卸下来,装上当地农民的架子车,然后运到紧靠江边的一块坡地上。在防空司令部的人来接洽时,杜世潮一听说情况,马上就决定把他家在江边的地捐献出来。当江庆东来到这里的时候,杜家那块祖传下来的田地已经被挖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无数的尸体被一层层放置到坑中,又一层层地撒上石灰。
看到江庆东来了,一个军官跑过来敬了个礼:报告江副参谋长,尸体太多,这个地方很快就会不够用了。
江庆东:另外两个地方呢?
军人:也已经差不多了。
江庆东说了句“我知道了”,便走向了埋放尸体的大坑边沿。他看见一个小女孩的尸体被放进坑内。在火把晃晃悠悠的光亮照耀下,小女孩的脸上依然凝固着恐惧的表情。江庆东看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直到深夜,掩埋尸体的工作都还在进行。江庆东把一切安排妥当,才疲惫地回到家里。郑娟还没睡,一直在客厅里坐着看书,等他回来。
江庆东进门看见郑娟,第一句话就带有某种责问的语气:我听说,你今天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了死亡人数?
郑娟把书放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了?
江庆东说:你说窒息事件一共死亡了500到600人?怎么会是这个数字?!十八梯防空洞的现场你可是去过的。
郑娟无奈地:我是政府的新闻发言人,别人给我什么数字,我就公布什么数字。
江庆东气呼呼地:可你知道远远不止,是吧?
郑娟:是的。可我有什么办法?
江庆东:办法就是说出真实的数字,就这么简单!你起码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啊!
听到江庆东语气这么重,她知道他心里太沉重了,便尽量平和地、用一种想取得理解的口吻说:我不是昧着良心,我也有我的苦衷。
江庆东依然不依不饶:你的苦衷?你的苦衷和那些死去的人们相比,哪个更重要?!你是一个中国人!你以为你隐瞒真实的数字是在帮政府的忙?你隐瞒了真实的数字,就是隐瞒日本鬼子对中国人犯下的暴行!
郑娟忍不住了,提高了声音:我没有想隐瞒什么!你说得太过分了。
看见郑娟生气了,江庆东突然无力地坐在床边,语气也一下子变得像是自言自语了:你真应该再去黑石子看看!我看到无数的尸体,看到许许多多的老人,男的,女的,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大概才四岁……郑娟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庆东,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还没吃饭吧?
说着她下床从厨房里端出了几样简单的饭菜,放到了桌子上,说:你太累了,吃点东西,啊?
江庆东仍然愤愤地沉默着。郑娟拉着他坐到了桌子跟前。江庆东突然暴躁地站起来,抓起一只碗狠狠地摔到地上,喊道:我吃不下!我满脑子只有那些深坑里被一层层石灰掩埋起来的尸体!
郑娟怔怔地看着他几乎有些扭曲的脸,充满同情地长叹一声。
这天晚上,罗伯特是在莫妮卡·罗西的家里度过的。即使是在英国的那些日子里,罗伯特也没能忘掉莫妮卡。莫妮卡的丈夫前些天回意大利去了,这给罗伯特提供了机会。当他和莫妮卡经过一番狂热,双方都得到了极大地欢愉和满足以后,已经是半夜。
罗伯特穿上衣服,准备离开了。莫妮卡赤裸着身体,从后面抱住了他:亲爱的,难道你不能在这儿住一晚上?
罗伯特笑笑:啊,我还有事情要办,明天就要把稿子发回伦敦。
莫妮卡问道:是关于轰炸的?我听说,这次死了很多人?
罗伯特点点头:因为防空洞里人多缺氧,很多平民窒息死亡。
莫妮卡:到底有多少人?
罗伯特:官方在白天公布的数字是500到600人。也许,实际的死亡人数不止这些。以我的经验和对现场的观察,我认为至少在几千人以上。别忘了,我在英国也经历了类似的轰炸。只不过,今天发生在重庆的悲惨事件更可怕。
莫妮卡突然说:罗伯特,如果有了死亡人数的进一步确切统计,我是说,不是官方公开的消息,而是内部的数字,你能告诉我吗?
罗伯特疑惑地笑了:难道你也对这个感兴趣?
莫妮卡有些掩饰地:我?我只是好奇。我知道你在重庆政府中有很多熟人,也知道你和英国大使馆的官员很熟。你能满足我的好奇心吗?
罗伯特很爽快地答应了:那当然,我们不是彼此都在满足对方嘛。
莫妮卡吻了罗伯特一下,暧昧地:可我还觉得不够……罗伯特转身抱起了她,说:我会让你满足的。
过去的一天一夜里,孙翔梦和夏程远几乎跑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没能找到小华。
6月5日的晚上,等轰炸结束他们跑去幼儿园的时候,才知道小华和很多孩子早就离开了那个差点儿令他们窒息的防空洞。幼儿园的老师也根本不知道这些孩子跑到哪儿去了。在凄冷的残月下,拄着拐杖的夏程远和孙翔梦一起,到演武厅,到十八梯,所有出了事的防空洞都去了,就是没有看到小华的影子。
这让孙翔梦绝望地意识到,也许小华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些令人窒息的防空洞里。在安慰妻子的同时,夏程远也安慰自己,坚信小华仍然活着。但什么样的安慰都已经无济于事。当孙翔梦听说,所有无人认领的尸体正在运往江北黑石子掩埋的时候,她决定要去那里看看,当然,她已经对找到活蹦乱跳的小华不抱希望,她只是想去那儿,看能不能找到儿子的尸体。她不忍心再让失去了一条腿的丈夫和自己一起去江北,便不由分说地叫上了妹妹孙翔英。
孙翔梦和孙翔英来到黑石子的时候,已经是正午。炽烈的阳光照射在江边的坡地上,那个大坑几乎被尸体填满。她们手里拿着一张小华的照片,冒着滚滚的热浪在那些掩埋尸体的士兵和农民中间四处询问。没有人见过照片上的孩子。这让孙翔梦不知道是该感到安慰还是伤感。天气太热,大坑里的尸体腐烂的恶臭随着热气蒸腾上来,让孙翔梦渐渐觉得有些恍惚。忽然,她看见大坑的另一边,一个人正在往一具小男孩的尸体上撒石灰。孙翔梦疯了一样,不顾工作人员和妹妹的阻拦跳到坑中,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把那个男孩的尸体翻过来——那并不是小华。孙翔梦仿佛已经忘记了尸体的恶臭,在坑里四下狂乱地翻着。
孙翔英无奈,只好跳到坑中,使劲拉着孙翔梦:姐,快上去吧!
孙翔梦却没理她,独自喃喃着:不,我一定要找到……我要找小华!话没说完,她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几名负责掩埋尸体的士兵七手八脚地帮着孙翔英把孙翔梦从大坑里抬出来,送到了附近杜世潮家的院子外面,找了一处树阴让她躺下。孙翔英脱下外衣使劲地扇风,一边大声喊着姐姐。在房子里的杜兰香听见动静,跑出院子,孙翔英急忙说:对不起,快帮帮忙,我姐姐中暑了!
杜兰香转身跑到厨房里提来了一桶凉水,孙翔梦连忙用外衣蘸了凉水敷在孙翔梦的额头上。这时候,杜世潮和谢成霞也出来了,一看这样,就帮忙张罗着把孙翔梦抬进屋里,放在谢成霞的床上。孙翔梦终于动了动,醒了过来。孙翔英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谢成霞挺着大肚子,充满同情地听孙翔英说了她们到这儿来的原因,一边用扇子不停地给孙翔梦扇着。
孙翔梦彻底清醒过来了,茫然地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人:我怎么啦?
孙翔英说:姐,你晕过去了,可能是天气太热,还有,那里的气味太难闻。
杜世潮叹口气:真是造孽啊。这两天,已经看到好几次这样的事情……正说着话,谢成霞却突然感到一阵腹部剧烈的疼痛,几乎站不住了。杜兰香连忙扶住了她:嫂子?
孙翔梦在床上艰难地坐了起来,看着谢成霞:她怎么了?
杜兰香焦急地:恐怕快要生了。
这天晚上,孙翔梦和孙翔英就留在了黑石子。当孙翔梦知道谢成霞将要生下的孩子注定一生也不可能见到生身父亲以后,决定留下来为这个孩子接生。同时,她也不愿意放弃最后一丝希望,也许明天,她还可以到黑石子的另外几处掩埋地再找找小华。孙翔英当然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反对姐姐的决定。
一直等到半夜,谢成霞终于要生了。杜兰香和孙翔英在屋里忙乱地给孙翔梦当助手。杜世潮一脸焦急地蹲在屋子外面的地上,狠劲儿地抽着叶子烟,听着里面谢成霞声嘶力竭的叫喊声。
他终于有些忍不住了,把手里的叶子烟在地上狠狠地磕了磕,正要进谢成霞的房间,房里又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然后,一切都沉静了。杜世潮突然觉得害怕,愣愣地站在了门外。
房里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满脸是汗的杜兰香端着一盆水,推开房间的门冲出来,高兴地说:爸爸,嫂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
杜世潮:成霞呢,她人咋样了?
杜兰香笑了笑:她没事。
杜世潮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孙翔梦一脸疲惫地出现在房间门口,用一张白布擦着自己的手,看着杜世潮和杜兰香,疲倦地笑笑。
婴儿的哭声再次从房间里传出,哭声是如此响亮,仿佛已经越过了院子,传到院墙的外面。在这新生命的叫喊声中,那个埋葬死者的大坑已经被尸体填平,月光下,士兵们在尸体堆上撒了最后一层石灰……为了平息民间日益高涨的质疑和愤懑情绪,国民政府成立了有关防空洞窒息惨案的调查委员会。江庆东作为防空司令部负责防空洞设施的副参谋长,自然是重要的责任人之一。所以,惨案调查委员会的人来到防空司令部后,江庆东就成了第一个被询问的人。
询问室就设在作战室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天气很热,气氛压抑,房间里所有的人脸上都汗津津的。
调查委员会的官员看着对面的江庆东问道: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市区内防空洞的通风设备,是由你负责检查的?
江庆东回答:是这样。
官员问:在隧道惨案发生之前,也就是在6月5日日本飞机来轰炸之前,你是否发现隧道的通风设备有问题?
江庆东:是的。
官员:采取了什么措施吗?
江庆东说:我向上司作了汇报。
官员冷冷地重复道:作了汇报?难道你只是作汇报?!这次惨案发生以后,委员长大为震怒,下令严查。江副参谋长,你作为负责检查的官员,在发现问题之后没有立即采取措施,而只是作汇报,这个责任你清楚吗?
江庆东争辩说:通风设备的更换合同,是防空司令部工程处和华中机电工程行签订的。根据合同,安装发电机和鼓风机的工作应该在五月上旬完成。
官员:合同执行了吗?
江庆东说:供货方无法提供足够的设备,还有一些设备虽然安装了,却无法使用。这并不是我能左右的。
官员很快地在本子上做着记录,又问:在6月5日敌机轰炸的过程中,你是否参加了对防空洞的巡视?
江庆东:没有,我在防空司令部值班。轰炸中的营救工作由另一位参谋负责。我是在事后接到防空司令部电话,才知道发生了窒息惨案。
官员:你认为自己在这个惨案中负有责任吗?
江庆东沉静地:是的。
面对那么多无辜市民的死亡,江庆东从内心里觉得愧疚。他已经铁了心,不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人面前,他都不会推卸属于自己的任何责任。所以,面对调查委员会的人提出的其他问题,他也毫不隐瞒地作了回答。江庆东的这种态度,让调查委员会的成员们相当满意。
然而刚接受完询问,江庆东就被刘峙叫到了办公室里。
刘峙等江庆东一进门,就把门关上了。然后有些阴沉地看着江庆东问道:你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江庆东坦然地:调查委员会在履行他们的职责,我只是如实回答了他们提出的问题。
刘峙:如实回答?事情已经发生了,调查委员会当然要给委员长和国人一个交代。我只是希望,你没有夸大其词,更不要推卸责任。
江庆东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他愤愤地说:司令,在此之前,我就向你汇报过通风设施的问题,可是并没有引起你的重视。这应该是事实……刘峙打断了他:这么说,你认为责任在我?你认为你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你就没事了?
江庆东:我没有任何推卸责任的意思!我只是认为,如果我们预先解决了通风设备的问题,这样的惨案也许就不会发生。
刘峙:但它已经发生了!你的假设没有意义。而且,当时你是负责通风设施的检查工作的,你应该知道,这个责任在你身上。
江庆东:我不怕承担责任!我只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死去的那几千民众。
刘峙用力拍着桌子:你不要动不动就说什么死了几千人!我再跟你说一次,死亡人数是个很敏感的问题,不许胡说八道。我警告你!当你张口说话的时候,你要想到防空司令部的命运和其他同仁的命运也许会由此改变!
江庆东毫不退让地说:但我有责任说出真相!
刘峙冷笑:真相?什么是真相?!你把我搞下去了,把其他人搞下去了,就找到真相了?!日本鬼子就不来轰炸了?
江庆东固执地:我知道,这笔账应该跟日本鬼子算!但是我们防空司令部也不是没有责任。包括你和我。
刘峙粗暴地挥了挥手:好啦好啦,我听够了!你走吧!我再说一遍,管住你自己的嘴巴,否则,我饶不了你!
江庆东无奈地看着刘峙,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司令,我无所谓。对于那些死去的民众来说,我算得了什么!
当天晚上,夏新立和顾宏源应约来到了江庆东家里。江庆东在和刘峙谈话以后,就下决心要把自己掌握的惨案真相捅出去。否则,他会一辈子良心不安。郑娟不赞成他的做法,但是她知道,事已至此,自己无法阻挡丈夫。等夏新立和顾宏源在她家的客厅里坐下后,郑娟无言地为他们斟上茶水,就退到了一边。
夏新立和顾宏源默默地坐着,等着江庆东。
心情阴郁的江庆东开始说话时,脸上强迫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夏先生,顾先生,我经过再三考虑,觉得应该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你们。我所讲的,也许不一定特别准确,但肯定是负责任的。
顾宏源看了看郑娟,然后问道:江先生的意思,是想通过我们的报纸把真相捅出去?你考虑过后果吗?
江庆东点点头:当然,你们不用替我担心。惨案之所以发生,是因为防空洞的通风设施出了问题,这已经是共识。通过我的初步调查和推算,我认为死亡人数在2700人到3000人左右。
夏新立说:这可和政府公布的数字有很大出入。
江庆东:是这样。我相信,在调查委员会的工作完成后,会公布一个最终的数字。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现在公布的600人。
顾宏源问道:江先生,惨案调查委员会对于事故的责任有结论吗?
江庆东:目前还没有。不过,我不抱任何希望。无论是提供通风设备的华中机电工程行,还是负责监督的防空司令部工程处,包括司令部的负责人,现在都有推卸责任的企图。这中间是否另有交易或者别的隐情,我不敢说。但以我的看法,调查委员会最终只可能拿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一切都得等蒋委员长定夺。
夏新立不无担忧地:如果委员长最后的处罚不是出于对真相的服从,而是出于一种政治考虑呢?
江庆东: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让更多的人知道真相,所以我才请二位到这里来。不过,无论如何我并不打算推卸我自己的责任。是我在负责检查防空洞的通风设备,我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我不会逃避。
顾宏源不无担忧地说:江先生,我认为,在这件事情上,你不能不顾后果。
江庆东阴森地笑了笑:对我而言,最坏的后果已经出现了。
郑娟终于忧心忡忡地插话:庆东,你不能这样。
顾宏源说:我认为江太太说得对,你不能太多地责怪自己,应该相信事实本身。
短暂的沉默过后,江庆东终于幽幽地说道:事实本身?事实就是,已经有几千个无辜的生命消失了。你们如果看到那些死者脸上的表情,看到他们身上被抓破的地方,看到他们被撕烂的衣服,就可以想象他们死去的过程有多么痛苦!我承担责任也好,推卸责任也好,都已经无济于事。
夏新立: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是日本鬼子。
江庆东:这当然毫无疑问。但蒋委员长能去处罚日本人吗?现在我真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在前线,不是直接面对日本鬼子,跟他们拼命!
郑娟的眼睛湿润了:庆东,你别这样说,好不好?
江庆东的眼睛里也闪现出了泪光:真的,我恨自己。同样是军人,可是死在战场上要痛快得多,也英勇得多!
武汉的基地。
基地的全体日本官兵在操场上集合,接受远藤三郎少将的训话。士兵和军官们在热烘烘的水泥地上笔挺地站着。远藤三郎和几个军官站在他们对面。阳光直直地照射下来,连水泥地都显得有些刺眼。
远藤三郎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官兵,身边的一名日军军官正在向士兵们宣读轰炸战报:……6月5日的疲劳轰炸取得了辉煌的成果。我军的轰炸编队按照事先预定的计划,对重庆的E区、D区、h区等重点轰炸区域进行了多次密集轰炸。事实证明,预定的轰炸时间和方式是正确的。根据我们的情报人员从重庆传过来的可靠情报,在这次轰炸行动中,敌人被迫长时间躲在防空洞里,至少有5000人因窒息而毙命!
日军士兵们顿时欢呼起来。丸川知雄站在队伍中间,冷漠地看了一眼自己身边也在欢呼的吉岗,没有吭声。
军官:相信这一次轰炸,对重庆的支那政府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支那政府和军民的士气崩溃指日可待!
在日军的再次欢呼声中,远藤三郎微笑着摆手示意,士兵们这才安静下来。他开始讲话了,不过和众人的情绪相比,远藤三郎却显得有些低调。
远藤三郎:我听见了大家的欢呼。的确,我军在6月的轰炸有一个非常好的开始。不过,我需要提醒大家的是,我们的战略轰炸已经进行了两年多。在这期间,重庆市区不断遭到致命的破坏和人员的伤亡。但是,重庆长江南岸和嘉陵江北岸的发展却非常迅猛。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的轰炸可以说正在失去重点目标。
士兵们顿时鸦雀无声了,因为少将的说法让他们感到非常意外。
远藤三郎继续道:从“101作战方案”实施到现在,支那政府和军队并没有因为轰炸而放弃对我军的抵抗,因而更谈不上士气的崩溃。所以,我认为刚才大家的欢呼还为时过早。我们必须寻找真正的重点目标,对支那政府的神经中枢实行重创,才能实现摧毁敌人意志的战略目标。否则,这样的无区别轰炸再持续几年,再造成多大的人员伤亡,也是没有用的。
吉岗对丸川知雄小声嘀咕道:远藤将军这是怎么了?
丸川知雄说:将军说得没错。死亡5000人,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但他们不是军人,只是平民百姓。
吉岗不满地看他一眼:丸川君,我看你是越来越消沉了。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辗转,郑明才抵达武汉。为了安全起见,他是先到了湖南长沙,在那里接头后,再换了一个流亡学生的身份,混在一群年轻人中间来到武汉。在武汉工作站的安排下,郑明顺利地进入了武汉伪警察局,当上了警察。
这天晚上,穿着一身伪警察制服的郑明提着警棍,像是巡夜一样地出现在汉口的一条街道上。他有些漫无目的地走到一家小旅店门前,四下看了看,然后有节奏地敲响了房门。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给他开门,迅速地把他让进了旅店。郑明来到房间里坐下,老板给他端来了一杯水。
郑明低声问道:有新情况?
老板说:有。我刚刚接到重庆传过来的消息。
郑明喝了一口水:说吧。
老板:前几天日本对重庆的轰炸,防空洞里发生了窒息,死了很多人。
郑明吃惊地:有多少人?
老板摇摇头:还不清楚,反正不少。重庆方面命令,我们必须在武汉有所行动。我想,大概是报复一下日本人。
郑明:目标呢?
老板:基地。
郑明冷冷地一笑:开什么玩笑!怎么行动?我去摸过那里的情况,整个基地戒备森严,谈何容易!那帮坐在办公室里的混蛋又在做梦了?我他妈的还想把鬼子的飞行员全给杀了呢!可那办得到吗?
老板无奈地:我也不知道,反正命令就是这样。
郑明沉吟了一下:这样吧,我想想办法。也许,可以在城里组织一次袭击,搞掉几个算几个。
老板:你看着办吧。
夜深了。
在冷清而明亮的月光照耀下,江北黑石子一片死寂,只有几声轻轻的虫鸣,仿佛还在提示着生命的存在。那个掩埋尸体的大坑已经被泥土填平。没有墓碑,也没有其他的标记,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石灰痕迹,算是为那些无辜的死者留下了一丝痕迹。
江庆东独自一人站在这里,看着眼前,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移动脚步,在已经填平的大坑边走了几步,突然看见了什么,便轻轻地走过去。在泥土里,有一只死者的手还裸露在外,仿佛在向上天召唤着什么。江庆东走过去,蹲下身,用双手把泥土扒开,轻轻地把那只手放进去,然后再用泥土将它掩埋好。
江庆东站起来,拍了拍自己手上的泥土,再次看了看自己周围这片死寂的、埋葬了无数冤魂的土地,然后慢慢地走向了江边……杜家院子在清冷的月光下静悄悄的。谢成霞搂着自己新生的婴儿熟睡着,婴儿的手指还放在嘴里。突然,一声清脆的枪声从江边传来,婴儿被惊醒了,发出充满了奶气的哭声。杜世潮和杜兰香也都被枪声惊醒。他们先后走出了自己的房间,相互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枪声过后的寂静中,只有谢成霞房间里婴儿的哭声还在继续。哭声是那样的清脆,那样的充满了生命的张力,仿佛要把这鬼魅的夜色撕破。
江庆东孤独的身体倒在江边上的沙滩上。朦胧的月光照着他惨白的脸,他的脑袋后面有一团乌红的血迹,眼睛依然睁着,望着那片让他充满疑问的夜空。摊开的右手旁边,是他的手枪。
混浊的江水在他身边静静地流淌着,一直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