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庆东死后的第二天,几个宪兵就来到了郑娟的家里进行搜查。直到这时,郑娟才知道丈夫已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完全震懵了,没魂似的坐在那里,睁着空洞的双眼,看着那些穷凶极恶的宪兵在家里翻箱倒柜。一眨眼的工夫,房间里已经凌乱不堪。
一个宪兵把书柜里的书籍一排排地弄到了地上,从里面发现了几个日记本,随手翻了翻,交给了站在房间中央的军官:报告长官,这好像是几本日记。
军官接过来随手翻了翻,命令继续搜查。他转身看了郑娟一眼,郑娟完全没有反应,像什么都没看见,都没听见一样。
军官正准备到外面去抽烟,房门突然被撞开,得到了消息的郑先博和郑琪匆匆地走了进来。
一看这里已经狼藉遍地,郑琪愤怒地大喊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还在搜查的宪兵们甚至看也不看她。郑琪跑到郑娟身边,抱住她。郑娟仍然没有反应,两眼木然地看着墙上挂着的江庆东的照片。照片里的江庆东穿着军服,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
郑先博站在门口没进来,浑身都在颤抖。那个军官斜着眼睛看了郑先博一眼,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郑先博这才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我是他们的父亲。谁给你们权力跑到这儿胡来的?!
军官冷冷地一笑:江庆东已经畏罪自杀。你还不知道吧?
郑先博突然震怒地大声吼道:放屁!我们家都是堂堂正正的人,就是死也只会为了国家而死!
军官一怔,有些收敛地说: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事情。
郑先博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他跨上两步,指着那个军官的鼻子骂道:立即给我滚出去!回去告诉你的上司,在我们郑家,有三个男人都是为国家打仗的军人!二女婿牺牲在和日本人的空战里,江庆东也是堂堂正正的汉子,你们谁也别想把他当成替罪羊!
正在搜查的宪兵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看着军官。军官想了想,对宪兵们做了个“撤”的手势,拿着那几本日记本转身朝外走了。
郑先博大声说:站住!把手里的东西留下!
军官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威胁道:你可不能给鼻子就上脸。
一直沉默的郑娟突然说话了:爸爸,让他们拿走!庆东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宪兵们走了以后,郑先博瘫软地在郑娟和郑琪身边坐下来,长长地吁了口气,无奈地叹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好好的一个人啊!
郑娟叫了一声“爸爸”,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江庆东的自杀,让被调查委员会搞得焦头烂额的防空司令刘峙看到了某种转机。负责防空洞事务的副参谋长自杀,似乎也足以让他找到替罪羊了,这让刘峙暗暗松了口气。但他明白,江庆东是个正直的好人,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不可以做得太过分。所以,当他得知宪兵搜查了江庆东的家以后,当晚便带着几名防空司令部的高级军官来看望郑娟。
郑娟家里仍然是被搜查后的零乱,地上甩满书籍和被打碎的玻璃用品。墙上那张江庆东的照片,现在已经被挂上了黑纱。刘峙和郑娟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郑娟穿了一件黑色的绸衫,眼圈红着,头发零乱。
刘峙心情烦乱,但他满脸的悲痛还是真诚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就请节哀顺变吧。我和庆东共事多年,虽然说不上有多深的私交,但也够得上是朋友。我是很悲痛的。
已经憔悴不堪的郑娟,说话的声音细若游丝:刘司令,庆东的为人你不会不了解。如今人都不在了,总不能还让他背上黑锅呀!请你无论如何要替他说句公道话。
尽管江庆东自杀让刘峙有了解脱的可能,但在内心深处,他对江庆东的死还是有一点内疚,听见郑娟这样说,刘峙便保证道:江太太请放心。说起来我是对不起庆东的……算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不过我一定不会让什么人把事情说成是“畏罪自杀”。就算有什么罪过,我不会往庆东一个人身上推的。
郑娟眼睛里流露出了感激,说:我知道,刘司令的日子也一定不好过。
刘峙苦笑着,看了看一直站在他们旁边的军官们,说了一句实话: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委座是不会放过我的。
一个军官提醒道:司令,关于江副参谋长的丧事……刘峙点点头,对郑娟说:我来这里,也还想听听你对庆东丧事有什么要求?
郑娟凄然地摇摇头:就把庆东葬在江北的黑石子,可以吗?我知道,他是想和那些死在十八梯防空洞里的人待在一起的。自从出事以后,他反反复复地对我说,他对不起那些无辜惨死的人。
听见这些话,刘峙很受震动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缓缓点头。
几天之后,因对防空洞惨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刘峙被解除了重庆防空司令部司令官的职务。
防空洞惨案发生的那天,小华并没有死,而是侥幸地活了下来。由于受到过度的刺激,他变得有些恍恍惚惚。轰炸结束后,他随着人流从防空洞里出来,就跟着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走了。直到第二天上午,两个警察才在沙坪坝的一个桥洞里发现了正在酣睡的小华。问了半天,小华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警察无奈,当天晚上就不由分说地把他和那些孩子一起送到了歌乐山的难童收容所。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几十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一堆一堆地围在地上,争抢着几盆饭菜。一身肮脏不堪的小华在这里是年龄最小的孩子了,在粗野的拥挤中根本无法靠近,但极度的饥饿让他仍然很勇敢地往里面挤着。终于,他从人缝里钻进去,抢到了一个馒头。小华把馒头藏在怀里,很迅速地退出来,跑到一个远离大家的墙角,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大口。回头一看,那边的争抢已经变成了一场斗殴,一个大孩子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了。几个看管人员跑出来,拳打脚踢地把打架的孩子驱散了。
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的孩子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很失落地看着得胜的一方满足地享用着饭菜。突然,他看见了躲在墙角的小华正在偷偷地吃馒头,便立即朝他走了过去。小华一看不妙,连忙拼命地把馒头往嘴里塞。不过他的嘴毕竟太小,那个大孩子也来得太快。在挨了狠狠的一个耳光以后,剩下的大半个馒头还是被抢走。
看着那个孩子啃着馒头走开,小华委屈无助地蜷缩在角落里哭起来。可是根本没有人理睬他。一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慢慢走过来,蹲在他身边。这个孩子虽然也小,但看上去要野性得多。他对小华说:我从昨天就没有抢到吃的了。
小华抬头看了看他。
那个孩子说:我们会饿死在这儿,你信不信?
小华害怕地说:我不死!
那个孩子:我们逃出去吧,到了外面找点儿饭吃还不容易?干不干?
小华想了想,点了点头。那个孩子很老练地伸出手:我叫蛐蛐儿。
小华和他握手,觉得这个名字很好玩儿:蛐蛐儿?
天黑睡觉以后,蛐蛐儿偷偷地把小华叫了起来,两人跟保育员说要上厕所,跑到了寝室外面。他们在厕所里躲了一阵,然后一起悄悄地顺着围墙来到了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蛐蛐儿领头,从围墙下面的排水沟钻了出去。小华虽然有些胆怯,但还是在蛐蛐儿的催促下钻进了那个积满污水的洞口,来到保育院外面。两人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跑了一阵,终于找到一个被炸毁的民房,就钻进废墟,在那儿蜷缩着睡了一晚上。
天刚蒙蒙亮,两个孩子就从废墟里出来,像野狗一样四处寻找吃的,却一无所获。两人饥肠辘辘,漫无目的地来到了江边。太阳升起来了,宽阔的河滩上乱石嶙峋,遍地垃圾。蛐蛐儿在垃圾里翻了一阵,没有什么发现,便躺在了江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小华也学着蛐蛐儿的样子躺了上去,听着自己肚子里空洞的声响,茫然地看着天上。
蛐蛐儿问他:你怎么不回家?
小华:我不认识路。
蛐蛐儿:你真笨。那你总该知道爸爸妈妈在哪儿上班吧?
小华摇摇头:我只知道妈妈在医院当医生,爸爸在一个造枪造炮的工厂里。
蛐蛐儿失望地:你真没用。
小华问道:你的爸爸妈妈呢?
蛐蛐儿不说话了。小华又问:都死了?你没有家了?
蛐蛐儿猛地坐了起来:家被飞机炸了,烧光了。
小华:你爸爸妈妈都炸死了?
蛐蛐儿点点头,说:房子倒下来的时候,是妈妈把我搂在了她身子下面,不然我一定也死了。他说着,眼圈有点儿红了,却立即使劲擦擦眼睛,坚决不让自己哭出来,像个大人似的,用恶狠狠地口气说:等我长大了,就去当兵,把所有的日本鬼子全杀光!
小华突然发现了什么,他指着前面不远的江边大叫起来:蛐蛐儿,你快看!
蛐蛐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好像是个死人!过去看看!说着他跳下大石头,回头却发现小华还愣在那儿:快下来呀!
小华害怕地说:我不敢。
蛐蛐儿不屑地说: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我从妈妈身下爬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血全都流在了我身上。
小华听得瞪大了眼睛。
蛐蛐儿:快下来,说不定还能从死人身上找到钱呢!
小华这才跟着蛐蛐儿朝江边走去。江边的乱石丛中,一具从上游冲下来的尸体,卡在了石头中间,在浅水中漂荡沉浮着。尸体头朝下趴在那里,身上已经完全赤裸,只有戴在手指上的一枚金戒指,还在发出光泽。蛐蛐儿其实也很害怕,躲在一块石头后面,迟迟不敢往前走。小华躲在蛐蛐儿后面,连眼睛都不敢睁开,说:这个人都光溜溜的了,不会有钱的。我们快走吧。
蛐蛐儿说:笨蛋,他的手上有金戒指!
小华问:值钱吗?
蛐蛐儿不确定地:应该够我们吃一个月吧。
说完,他提起胆子,蹑手蹑脚地靠过去,好像那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活人似的。尸体的手臂在水面上漂动着。蛐蛐儿站到了水里,尽可能地离得远些,然后用两根手指捏住了戒指,使劲想拉下来,戒指仍然还在手指上,那具尸体却一下子被他拉得漂过来。蛐蛐儿吓得大叫起来,连蹦带跳地跑上岸。
他们毕竟也还是只有五岁左右的孩子。
晚上,下起了蒙蒙细雨。市内的一段江堤上,郑娟和顾宏源慢慢地走着,他们一前一后地保持了一步左右的距离。郑娟脸色依然苍白,眼圈周围也蒙着一层阴影,身上整洁的黑色衣服和黑色裙子,把她的脸庞衬托得更加苍白哀伤。顾宏源特地找了个时间,陪她出来散散心。但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却无话。郑娟一言不发,顾宏源更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安慰她。江水滔滔,细雨霏霏,两人的头发都有些湿了。
郑娟突然问:明天是他的葬礼,你去吗?
顾宏源肯定地点点头:当然要去。夏新立也会去,最后送送他。
郑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努力笑了笑:谢谢你们。尤其是你。
顾宏源没说话。
郑娟:可惜你救过他一次,不然,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顾宏源只有苦笑。郑娟意识到了什么,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顾宏源善解人意地摇着头:我知道,我知道。
郑娟:他是个好人。
顾宏源点着头:在我的眼里,他也是个英雄。
郑娟凄苦地一笑:英雄?穷途末路的英雄……黄昏,武汉日军的基地。完成轰炸任务后的轰炸机陆续返航了,降落在跑道上,起落架上的轮胎狠狠地摩擦着跑道,发出刺耳的声音。
夕阳穿过窗户,照射在基地指挥部里的一块黑板上,黑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陆上攻击机:2050架次/舰上攻击机、舰上轰炸机:201架次/舰上战斗机:99架次/陆上侦察机:39架次/总计:2389架次/攻击次数:20/投弹数总计:15036枚……远藤三郎被夕阳拉得长长的身影也投射在黑板上,他面前的长条桌两侧坐着十几名军官。轰炸指挥部正在召开会议,总结一段时间以来的轰炸效果,并布置下一阶段的行动。因为外面的飞机降落的声音太大了,远藤三郎走过去关上了窗户。房间里顿时安静了许多。
远藤三郎:按照大本营《102号作战计划》,我们要在今年夏天所完成的轰炸任务。一个很繁重的夏天。不过到今天为止,我们已经完成了这个任务的一大半,这是可以让人欣慰的。我已经多次和轰炸机编队一起飞临重庆上空,亲自参加对那里的轰炸。从飞机上看下去,两江汇合处的重庆街市虽然已经满目疮痍,但是那里的人们却依然活着,那里的政府依然在运转,在指挥和帝国军队的作战。特别是在长江的右岸地区,那里,城市还在不断发展。就是被炸成了废墟的城市中心,也还在不断恢复重建。说实话,我不知道应该轰炸哪里才是最致命的地方。你们知道吗?
下面的军官们没人回答,笔挺地坐着不动。因为他们很惶惑,不知道远藤三郎的真正含义是什么。
远藤三郎接着说下去:这并不是怀疑我们联合航空队的能力,我们的航空兵力是一流的,这完全毋庸置疑。我是想说,单凭轰炸,使一个城市屈服是不可能的,更不可能使一个国家不战而败。我还可以举例,伦敦占英国人口的十分之一以上,而且更代表着大英帝国的势力,德国与其一水相隔,用数千架轰炸机实施了一年多的空袭,也未能让英国屈服。这同样可以说明轰炸的作用是相当有限的。
一个军官终于忍不住问道:将军是在质疑大本营的轰炸计划吗?
远藤三郎:不是。而是想为这个计划增添一些我认为更重要的内容。因为轰炸无论如何是要继续下去的,我不能改变这个现实。不过今后对重庆的轰炸应该只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同时,我们必须重新确立攻击的重点。中国有句俗话,叫做“擒贼先擒王”。
一个军官:蒋介石?
远藤三郎笑了:重庆的所有政治和军事首脑都是我们的重点清除目标!蒋介石当然首当其冲。我已经和情报部门进行了沟通,只要获得蒋介石的准确情报,我们就一定要倾尽全力把他干掉。据说他是长期住在重庆郊外的黄山别墅的。我正在要求情报部门提供那里的准确方位和可以高空识别的建筑物特征。
多云的夜晚,没有一丝凉风。
中央电台的播音间里,郑琪和三个乐手正在这里演奏弦乐四重奏。那时候,电台的音乐节目多半都是采用这种现场演奏的直播方式。四重奏的旋律显得稍微有些哀婉,但毕竟还是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无论是给收音机前的听众,还是给闷热的演播室里的人们。
乐曲演奏了一半,郑琪透过大玻璃窗,晃眼看见几个人惶惶然地跑过来,一个男播音员手里还拿着一页纸。一个人对正在操控台前的工作人员匆匆说了两句,那人也顿时变了脸色,立即隔着玻璃朝郑琪他们示意马上停止。
郑琪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演奏停了下来。
那个男播音员已经匆匆进来,对正在疑惑不解地赶紧收拾起乐器的郑琪他们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等不及他们出去就立即开始播音了:各位听众,这里是中央广播电台。我们临时中断了音乐节目,向你播报重要新闻……郑琪他们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站在外面的操控台前,听着。
播音员:根据欧洲电台刚刚发布的消息,当地时间6月30日清晨,法西斯德国突然对苏联发动全面进攻。希特勒在随后发表的讲话中声称,这次军事行动是世界历史上最大的;他说发动这场进攻是因为俄国与英国的合作严重威胁了欧洲安全,同时,这也是他为德国人民争夺生存空间所进行的尝试。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撕毁了纳粹德国与苏联于1939年8月签署的互不侵犯条约……郑琪和所有人一样,都对这个突然的消息感到震惊不已。直到和同事们走出了电台大门,郑琪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看见一直等在门外的林天觉,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听见广播了?
林天觉只是平静地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的大提琴:我送你回家。
林天觉回到重庆以后,又像过去一样经常殷勤地出现在郑琪身边。郑琪虽然对他仍然没有爱的感觉,但碍于面子,也就没有表示过反对。她和林天觉慢慢走到了街上,脑袋里还回响着刚才广播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郑琪才问林天觉:希特勒是不是疯了?
林天觉淡淡地说:这个世界上疯子还少吗?别太认真了。
郑琪看着他问:你好像并不吃惊?
林天觉笑了笑:当然吃惊。不过德国和苏联的这场战争,也许会给我们带来一些好处,所以我乐意接受这个消息。
郑琪说:你这个说法真有点儿奇怪!整个世界几乎都要被战火吞没了,没有人能够从战争中得到好处的。
林天觉摇摇头:那不一定。德国军队的强大是不用说的,据说这次希特勒调动了一百九十个师的兵力进攻苏联,在这样强大的攻击面前,苏联军队是绝对难以抵抗的,很可能在半年之内,整个共产党苏联就不存在了,德国人就会统治整个欧洲。这样,中日之间的战争也就会很快结束了。
郑琪吃惊地问:你是说中国也不存在了?
林天觉:可能被日本全面占领,也可能和日本人和平停战,当然会接受一些不那么公平的条件。但是战争毕竟结束了,我们可以回到平静的生活之中,这是最重要的。
郑琪有些不高兴地:你这个人永远都是那么自私吗?
林天觉:没有人喜欢战争,我说的不过是很多人不敢说出来的话。但并不妨碍他们心里这样想。
郑琪瞪他一眼:这样的话最好少说。
林天觉立即顺从地笑了:好。听你的。郑明还是没有消息?
郑琪回答:没有。
林天觉担心地:不会出什么意外吧?香港那地方同样是日本特务横行。
郑琪脱口而出:谁说他在香港呀?听说他在武汉。
林天觉对这个意外得到的消息感到相当高兴,却装作很惊讶的样子:那是日本占领区啊!那就更危险了。
郑琪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多嘴了,便叮嘱说: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林天觉认真地说:我你还不放心?
德国入侵苏联的第二天,郑先博就来到了苏联大使馆。这时候的潘友新已经不能那么镇定和自信了,和郑先博一起谈话的时候,眼神都有些飘忽。
郑先博看着潘友新:我们是昨天晚上得到这个消息的。感到非常震惊。我到这里来,是代表中国政府对贵国遭遇的突然袭击表示同情。同时,中国政府的立场是明确的,支持苏联政府和人民反击纳粹德国的正义战争。
潘友新对此表示了感谢,接着愤愤地说:希特勒是个很邪恶的家伙,竟然采取了如此卑鄙的方式开始一场战争。所谓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对这些骗子和无赖而言,永远都只是一张废纸!
郑先博平静地:和强盗、疯子签署类似的条约,无异于与虎谋皮。张伯伦与德国的《慕尼黑协定》如此,《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如此,就是贵国与日本人的《苏日中立条约》也一定会是同样的结果。几年前我就对美国人说了一句话,当你的朋友挨打的时候你袖手旁观是危险的,因为很可能下一个被打的就会是你自己。
潘友新有些尴尬地:我理解贵国政府对于《苏日中立条约》的立场。关于这个问题,我个人表示遗憾。或者说,当一场突然的战争降临在我们自己的国家头上时,我可以更多地体会你们对那个条约的愤怒了。不过请让我再次说明,《苏日中立条约》的签订,对于苏联来说确实是迫不得已的。我们早就意识到了与德国之间的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苏联政府的一切政策和措施,其实都是在尽可能拖延战争爆发的时间,以便有更多时间作好战争准备。现在战争终于开始了,我想不论是苏联还是日本,都不会在意那个所谓的中立条约了。
郑先博:中国政府是不承认《苏日中立条约》的。
使馆武官崔可夫笑着说话了:不过好像这个中立条约也给贵国带来了一些好处?
郑先博笑了:你是说美国和英国给了我们大笔贷款和军事援助吧?
崔可夫:是的。不过老朋友,我要提醒你,千万不要认为美国人和英国人仅仅是出于某种同情。这仍然只是一笔交易,他们给一亿美元,你们就可以把一百一十二万日本军队牵制在中国战场上,让日本人强大的海军继续封锁中国海岸,也就不能很快南下,进入美国人在太平洋的势力范围了。这对于美国人来说,是一个很合算的交易。
郑先博表示同意:这是毫无疑问的。国际政治和外交都不过是交易,只要这种交易是平等和公平的,就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如果在交易中出卖第三国的利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崔可夫说:比如《苏日中立条约》?
三个人都笑起来。
崔可夫说:好了。让我们尽快把这件事情忘掉吧。
郑先博问崔可夫:对于这场苏联和德国之间的战争,你可以预测一下它的前景吗?
崔可夫:我相信战争的第一阶段,我们的军队将会遭受重大打击。德军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分三路发起强大进攻。他站起来,走到一张地图前面:希特勒的南方集团军会从卢布林和喀尔巴阡山之间向基辅方向推进;北方集团军从东普鲁士,沿地尔集特进攻列宁格勒;中央集团军则会企图直扑莫斯科。
郑先博:就像当年的拿破仑?
崔可夫自信地:所以我认为战争前期我们会很被动,很艰难。毕竟德国的军事实力是非常强大的。不过今天的苏联不是旧俄时代了,斯大林也会比库图索夫高明得多。希特勒占领不了莫斯科,而且德国最终会被彻底打败。至于战争要持续多久,这就难说了。还要看整个国际反法西斯战争的发展形势,当然也包括中国的抗日战争。
郑先博笑了笑:中国是不会让日本人从东面进攻苏联的。
“看报啦,看报啦!希特勒对苏联发动闪电进攻!看报看报!”
重庆市中心的那个咖啡馆外的街道上,报童大声吆喝着从咖啡馆窗外走过。顾宏源看着孩子走过,收回目光,看一眼坐在对面的郑娟。郑娟仍然一身素装,不过情绪已经好了许多,也没有那么憔悴了。
顾宏源不禁感叹着:这个世界真是千变万化呀。短短几年时间,我们都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郑娟问:你儿子来信了吗?
顾宏源点点头:他们正在云南接受培训,美国人为中国空军提供了一批新型的战斗机,大概他们是第一批装备的部队之一。
郑娟:那些小伙子一定高兴坏了?
顾宏源:那还用说。但愿中国空军将会恢复它的战斗能力,彻底摆脱过去那种只能挨打的局面。
郑娟感叹道:中国的抗战打了四年,美国政府总算给我们提供真正的军事援助了。真是不容易啊!
顾宏源认为这是必然的。他说:中国抗战对远东地区战略格局的重要性越来越明显了,美国人不会看不到这一点。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必然的。现在德国开始进攻苏联了,如果苏联被打败,那希特勒必然回师攻占英国本土;而日本则完全没有了对苏联的顾忌,就可以调用所有的兵力彻底占领中国,然后南下太平洋,向美国人挑战。那样,世界局势还会发生大的变化。
郑娟提醒道:我不认为苏联会被希特勒占领。
顾宏源笑了:我这只是一种假设,不过是要说明这个世界随时随地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不管怎么样,我是乐观的,我认为中国抗战最艰难的阶段正在成为过去,胜利也许并不是那么遥远了。
郑娟:我可没有那么乐观。
顾宏源:当然要乐观,悲观是没有出路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坚强地活着,为了迎接胜利。
郑娟笑了笑,将目光转向窗外。
何雪竹所在的那个保育院,地处远郊北碚。虽然北碚也多次遭到日军的轰炸,但比起重庆市中心,情况还是要好很多。这里山峦跌宕,嘉陵江峡谷深邃曲折,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日军轰炸机的攻击。
这天下午,一辆破旧的卡车摇摇晃晃地开进了保育院的院子。卡车车厢上,挤满了年龄不等的难童。在他们中间,也站着小华和蛐蛐儿。车刚进大门,小华就对蛐蛐儿说:糟了,又被送到这种鬼地方来了!
将近一个月的流浪生活,让小华说话的口气变得老练了许多,连眼神也不再是那么怯生生的了。蛐蛐儿没有说话。小华碰了碰他,低声说:要是吃不饱,我们再跑?
蛐蛐儿坚决地:跑!
卡车在院子当中停下来,几个保育院的管理人员已经站在了那里。孩子们下车后,很快就被集中在院子里排好了队。他们歪歪扭扭、闹闹哄哄地站着,一个个头发零乱,肮脏不堪,衣服裤子破得就更不用说了。一个管理人员使劲拍着手,招呼他们安静下来。然后说:孩子们,你们来到的这个地方,是条件最好的难童保育院,在这里所有的叔叔阿姨会像你们的父母一样关心和照顾你们,还会帮助那些和家里失散的人找到爸爸妈妈。不过,你们现在的样子太脏了,每个孩子从现在起,都应该养成好的卫生习惯。你们一定已经闻到饭菜的香味了,对不对?
孩子们大声嚷嚷:对!
管理人员说:那好,现在就先带你们去洗澡,把你们的脏衣服换掉,等你们都一身干干净净的时候,就可以开饭了。
这些饥饿难耐的孩子当然对这样的安排很失望,乱哄哄地闹起来。小华突然带头叫喊起来:不洗澡!我们饿了!
其他孩子立即响应着:我们饿了!要吃饭!
看着乱七八糟的场面,那个管理人员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他大声嚷着“安静安静”,可是根本没有人理他。
何雪竹从保育院的办公室里出来,看见这里闹成一团,便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那个管理人员无奈地苦笑:他们不愿意洗澡,非要先吃饭。你看他们那肮脏样子。
何雪竹说:他们一定都饿坏了。这样,先给他们一人发两块饼干。晚饭一定要洗完澡才能吃,不然太不卫生。
管理人员于是大声向孩子们宣布了何雪竹的话。孩子们这才安静下来。饼干很快拿来了,管理人员们给每个人手里发了两块饼干。站在第一排的小华先领到了饼干,转眼之间就已经吃光了。然后他又朝一个管理人员伸手,理直气壮地说:我还没有呢!
那个管理员一点儿也不糊涂,笑着说:少跟我来这套小把戏!
小华没能得逞,便回头看看自己身后,他后面是个看上去比他还大一些的男孩,不过那神情要老实得多,正在很斯文地小口咬着饼干,就像过去的小华。小华突然一巴掌打过去,把那孩子手里的饼干打掉在地上,人家还没反应过来,小华已经很迅速地从地上把饼干拣起来,塞进了嘴里。那孩子顿时大哭起来。
听见哭声,何雪竹连忙走过去:怎么回事?
那孩子指着小华说:他抢了我的饼干!
何雪竹严厉地回头看着小华,说:你怎么抢他的……她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吃惊地看着小华,她已经认出他来了,这是孙翔梦的儿子。何雪竹惊讶地说:小华?你怎么在这儿?
小华看着她,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眼神冷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