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绝望的心情离开西安,向故乡沙漠里的榆林城走去。
几年来,第一次赤手空拳旅行。那些材料、资料、稿件、书籍和各种写作用具都从身上卸掉了。
但是,心理上的负担却无比沉重。
故乡,又回到了你的怀抱!每次走近你,就是走近母亲。你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亲切和踏实。内心不由得泛起一缕希望的光芒。踏上故乡的土地,就不会感到走投无路。故乡,多么好。对一个人来说,没有故乡是不可思议的;即使流浪的吉卜赛人,也总是把他们的营地视为故乡。在这个创造了你生命的地方,会包容你的一切不幸与苦难。就是生命消失,能和故乡的土地融为一体,也是人最后一个夙愿。
黄沙包围的榆林城令人温暖地接纳了奄奄一息的我。无数关怀的乡音围拢过来,无数热心肠的人在为我的病而四处奔跑。当时的地委书记霍世仁和行署专员李焕政亲自出面为我作了周到安排。
我立刻被带到著名老中医张鹏举先生面前。
张老当时已七十高龄,是省政协委员,在本省中医界很有名气。
老人开始细心地询问我的感觉和先前的治疗情况,然后号脉,观舌。
他笑了笑,指着对面的镜子说:“你去看看你的舌头。”我面对镜子张开嘴巴,不由得大惊失色,我看见自己的舌头像焦炭一般成了黑的。
“这是恶热所致。”张老说,“先解决这问题,然后再调理整个身体。你身体体质很好,不宜大补,再说,天又这么热。不能迷信补药。俗话说,人参吃死人无罪,黄连治好病无功。”
学问精深,佩服至极。又一次体会,任何行业都有水平线以上的大师。眼前这位老人历经一生磨炼,在他的行道无疑已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我从张老的神态上判断他有能力诊治我的病,于是,希望大增。张老很自信地开了药方子。我拿过来一看,又是一惊。药方上只有两味药:生地五十克,硼砂零点五克,总共才两毛几分钱药费。但是,光这个不同凡响的药方就使我相信终于找到了高手。
果然,第一服药下肚,带绿的黑痰就一堆又一堆吐出来了。我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甚至非常粗俗不堪地将一口痰吐在马路边一根水泥电线杆上,三天以后还专门去视察了那堆脏物,后来,我竟然把这个如此不雅观的细节用在了小说中原西县倒霉的县委书记张有智的身上,实在有点对不起他。
第一个问题解决后,张老开始调理我的整个身体。我像牲口吃草料—般吞咽了他的一百多服汤药和一百多服丸药,身体开始渐渐有所复元。
《平凡的世界》完稿前后,我突然听说张鹏举先生去世了。我在工作室里停下笔久久为他默哀。我要用我的不懈的工作来感谢他在关键的时刻挽救了我。
现在,我再次祝愿他在天之灵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