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极少不知道吐鲁番。
吐鲁番是中国最热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火焰山,一年四季都似乎在燃烧。红色的大片的火苗,几千年都没有熄灭。传说唐僧去西天取经,路过火焰山,火太大了,烧得唐僧过不去。没有了办法,孙悟空使计拿到了铁扇公主的扇子,才把大火扑灭了,让唐僧过了一大难关。此传说,现在看来并不可靠,至少那大火,一直还在烧。要不,吐鲁番不会到现在还是这么热。最热时,可达50℃以上,走在吐鲁番,像走进了火炉里,好像马上就会被烤熟。想吃鸡蛋了,不用锅煮,埋到沙子里,十几分钟后,就可以剥皮吃了;想吃饼子了,面和好了,拍薄了,往石板上一放,不一会儿,就烙出焦黄的色泽,咬一口,又脆又香。
吐鲁番还是中国最低的地方。盆地中间有一个湖,叫艾丁湖。艾丁两个字,维语的意思是月光。这个湖东西长约40公里,南北宽8公里。水不太深,平均起来,水深还不到一米。水位的变化也很大,季节不同,湖里的水也会有多有少。夏季热了时,湖的底部会多处裸露,会看到大片结晶的盐壳。这些盐洁白透明,像月光一样。也是这个原因,人们才给它起名为艾丁湖。如果只是说湖,它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当你知道它的湖平面,要比海平面低154米时,你对它一定会另眼相看了。在这个世界上,比它还低的地方,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约旦的死海,它比海平面低392米。
吐鲁番还有一条沟,叫葡萄沟,南北长八公里,东西窄处,只有600米,宽处可达2公里。一条溪流,又清又净,千绕百折,流过沟底,从不停息。沟里除了少许的野草杂树外,主要生长的东西,是葡萄。葡萄许多地方都有,葡萄长在了沟里,也不足为奇。可在一条沟里长了这么多葡萄,却极少见。而长出的葡萄,会那么甜,更是别处没有。有一首歌,关牧村唱的,叫《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歌中唱的葡萄,就是葡萄沟的葡萄。葡萄太多,吃不完,会晒制成葡萄干,一样是一绝,畅销四面八方。早在2000多年前,张骞走过这里,做客葡萄沟,发现葡萄极好吃,于是引进内地,从此别处也有了葡萄。只是虽然别处也有葡萄,却怎么也比不上吐鲁番的葡萄。
吐鲁番还有两个城,一个叫交河古城,一个叫高昌古城。两个城虽然早已经没有人居住,可每天出入的人却是成千上万。不光是当地人,还有外地人,包括世界各地的人。交河古城,位于吐鲁番西10公里,高昌古城位吐鲁番东南40公里。先有交河,后有高昌,相差约有六七百年。古城的建筑,不是石垒,不是砖砌,几乎全是用黄泥黄土筑成。两座土城,能于历史长河中,经风见雨,不倒不塌不垮不碎,毅然挺立2000多年,仍尽显其风骨,实在是一大奇迹。而其价值,更是当今无数楼厦林立的城郭无法相比。透过它宽厚斑驳的土墙交错纵横的道路,不难看到中华文明的久远,看到丝调之路的灿烂,看到各族人民的融合与创造。
吐鲁番还有一个古墓群,叫阿斯塔纳古墓群。吐鲁番干燥,尸体埋进土里,不会轻易腐烂,包括陪葬的东西。许多年来,从古墓中挖出的干尸和文物,多达万件,已经如同一个博物馆一样,向人们展示着一部高昌文明史。从魏晋南北朝到大唐盛世,每一个阶段历史的脚步,是怎么走过的,都留下了清晰的印迹。看了这些古墓,包括从中出土的文物。就会发现,在很早的年代,中原人已经成为这块土地的主人,高昌人的日常生活,包括实施的各种政治经济军事制度,和唐朝的中原地区没有什么差别。这说明吐鲁番自古以来,就是祖国领土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吐鲁番还有许多值得说的东西,如果要一件件说下去,不知要说多久才能说得完。
是的,作为中国人,我们许多人,对吐鲁番也许并不陌生。可我想,就算你对吐鲁番有了许多了解,可还是会有一些东西,你还不熟悉。因为,吐鲁番这块土地,实在藏有太多、太多的神奇。比如坎儿井,我想你就不一定会了解和熟悉了。
今天,吐鲁番别的东西我就不说了,我只给你说说坎儿井,说说和坎儿井相关的一些事。
不过,在说坎儿井以前,我想先告诉你一些枯燥的数字和某些地理方面的知识。你必须要知道这些数字和知识。因为,你只有知道了这些数字和知识,你才会明白,为什么在这个地方会有坎儿井。
吐鲁番盆地位于欧亚大陆中心,是天山东部的一个典型封闭式内陆盆地。由于距离海洋较远,且周围高山环绕,加以盆地窄小低洼,潮湿气流难以进入,降雨量很少,蒸发量极大,故气候极为酷热,自古就有“火州”之称。
根据1952—1958年7年的资料统计,多年的平均降雨仅有19.5毫米,最大为42.4毫米,最小为5.2毫米,多年平均蒸发量为3608.2毫米;多年平均气温为14℃,最热的七月份平均为33.6℃,最冷的一月份平均为-9.8℃。年内最高气温为47.6℃,1953年7月曾达到48℃,最高地面温度可达75℃。
这个盆地常年多风,最大风力一般为7—8级。1961年产生了吐鲁番50年来不曾有过的大风灾,全年仅8级以上的大风就有56次,其中5月31日的那场大风,风力曾达l2级以上,延续了17个小时之久,造成田园破坏、树木折损,美丽的绿洲顿时遭受劫难,其惨状让人触目惊心。
这个盆地的地形高差悬殊,地势峻陡,周围高山多系古生代末期海西运动形成的,岩层坚硬且多裂隙,有利于裂隙水的形成,北部的博格达山一般海拔高度在3500—4000米之间,主峰高达5445米,西部的喀拉乌成山,最高峰也在4000米以上,均为万年积雪的冰川。南部的觉罗塔格山,海拔在600—500米,山麓低矮,没有积雪,降水亦少,为极干旱的剥蚀秃山。东南部是库姆塔格沙山,沙子堆积在高达300—500米的古生界及中、新生界的基岩之上,极端干旱,为一片不毛之地。盆地中部有火焰山【阿斯腾塔格】褶皱带,由一系列轴向为北西西—南东东的背斜构造组成,在地形上成为海拔500—600米、东西长90余公里、南北宽6—9公里的丘陵地带。火焰山把盆地分隔成了南北两部分,盆地中心的艾丁湖,地势极为低洼,湖底海拔为-154米,是世界上最低的陆地之一。由于盆地周围山系高度的互不对称和盆地中心的极其低洼,加之山前大多堆积着巨厚的第四纪沉积物,因此形成了自北而南的倾斜平原。地面坡度自北向南,逐渐变缓。
这个盆地的气候条件极为干旱,地面径流比较缺乏。盆地北面由冰雪和降雨补给的天山水系以数十条山谷河流形式流向盆地。其中主要的河流按自东向西排列顺序。年总径流量仅有6.65亿立方米。这些河流的特点除具有流量不大、洪枯悬殊外,并在出山口后,因河床经过戈壁砾石地带,大多渗入地下,补给了地下水的径流。但因盆地中部火焰山背斜构造多属泥质页岩,透水性极差,起到了地下坝的作用,阻止了地下水向南流入盆地,从而使火焰山北麓出现了不少由回归潜水形成的高水位地带,并在火焰山所有缺口处形成了一系列的泉水沟。泉水流量非常丰富,共计年径流量为3.54亿立方米。这些泉水流出火焰山后,又一次重复渗入地下,补给了火焰山南部盆地的地下径流,最后排泄于盆地中心的艾丁湖。
根据上述数字来看,在吐鲁番,可利用的泉水量远远超过了地面径流量。而地下水的补给来源,除了河床渗漏为主以外,尚有天山山区古生代岩层裂隙水的补给,所以说吐鲁番盆地的地下水资源是比较丰富的。加上地面坡度较大的地质特征,从而构成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利用这些地下水的自然条件上的可能性。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而在一个农业社会里,一群人要活下来,只能靠农业。农业要活下来,就得靠水。吐鲁番的人,要活下来,就得把藏在地下的泉水引出来,引进农田,引进家园,于是,坎儿井的故事就不能不发生了。
一、藏在地下的长河
走在吐鲁番的火一样灼热的土地上,会在缓缓向下延伸的土坡上,看到一些略微突出地面的土包。如果再仔细看,会发现这些土包排列得很规律,从坡上一直往坡下排列开来,大约20米左右就会有一个。往跟前走,走到土包跟前,会看到土包中间有一个洞。洞口大小多在1米左右,但深浅却会有很大不同。与坡势相反,越往坡上走,洞就会越深,越往坡下走,洞就会变浅。深处可达十几米,浅处一米都不到。不管洞有多深多浅,从洞口看下去,都会看到水。趴下身子,把头探进洞里,顿时一股凉爽扑面,浑身的燥热被驱散。水更是清净,如镜子一般,把看它的人脸,映照了出来。
不管什么样的洞,只要有了水,就不再是洞了。不管在什么地方往下挖洞,挖出了水,就会变成了井。
是井,就会有水。是井,就可以把地下的水取出来了。可这个地方的井,却不一样。往井下看,看到了水,但要把水取出来却不容易。井口没有安置取水的辘轳、绳索和水桶。看到了水,却用不上水,看到了水,却喝不到水。挖井,是为了水。井里的水,如果用不上,井的存在,就不再有意义。
如果你在吐鲁番,站到了这样一口井前,看着井里的水,太热,想掬一捧水,洗把脸,凉快一下,却够不着;太渴,想低头饮一口,却离得太远,不能触到水面,你可千万不要着急,更不要去埋怨挖井的人太笨,忘了安装提水的设备。你只要稍稍耐心一点,顺着那挖好的井,从高处往低处走。走上一阵子,走不了太远,你就会看到一片绿色。
绿色中,有许多树,有柳树,有杨树,还有果树。柳树像伞,挡住了直晒的太阳。果树结的果子,悬在头顶,伸手就可能摘一个或一串吃。绿色中,还有许多庄稼。庄稼里,有玉米和麦子,它们成熟了,就成了粮食,可以充饥。庄稼里,还有棉花,棉花不能吃,却会开出白色的花。把这些花摘下来,可以纺成线,织成布,用来遮冷挡寒。除了树和庄稼,这片绿色中,还会有房子。房子里有男人,有女人,还有老人和小孩。当然,还会有牛羊,有驴,有狗和鸡。
一片地方,像一个人一样,要长成什么样子,不能自己说了算。绿色的衣装,谁都想穿在身上。可要是没有水,不管你怎么想,只能是一片枯黄,从土里除了贫困,再也长不出别的什么,而人虽不是草木,却更不能离开水,如鱼一样,没水就没法活。于是,从古到今,人们选择居住地,定会依水傍水。自然面对这片绿色,不由会四处寻视,找一条河,或一个湖,或一个水库。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找到。只好带着疑问,走进这片绿色,去探个究竟。
还没有走进绿色,有狗跑出来,见你是生人,大叫着不肯让你进。狗不让进,主人却好客,走出来,把狗喝住,伸出双臂,请远道来的客人进来坐。主人叫地力木拉提,一个强壮的维族汉子。不等你坐稳,一挥手,妻子阿依娜汗就端了水果和油炸的各种果子上来,摆放到你的面前请你吃。知你在烈日下行走多时,定是干渴难耐,还会及时给你送上刚烧的热奶茶。交谈一番,知道这一家人日子过得很富足。吃不愁穿不愁,一年还可以去存一些钱。能在这样一片荒漠上,过上这样的好生活,没有勤劳不行,光有勤劳也不行。别的东西有没有不说,至少得有水。这么多地,这么多牲畜,这么一家子人,光有水还不行,得有很多的水。
水从什么地方来?我问主人。主人带我去看水。走到一个土包前,指着挖下去的洞,给我说,这是井,井里有水。我说,井里有的水,怎么用得上。主人说,你看井里的水。我一看,这井里的水,不像别的井里的水,是死的,是静止的。这井里的水,是活的,是在流着的。主人说,井里的水,顺着坡势往下流,一口井流到了另一口井里,这么一口井接着一口井流下来,就在地底下流成了一条河。
地下的河,如何流到地面,如何去饮用,去浇灌,我还是不了解。我问主人,主人不说,却带我去看。从高处往低处走,还是顺着土包走。走到最后一个土包处,还是一个井,只是这个井,比走过的井浅。过了这口井,往前再走十几米,没有井了,可出现了一片青草。拨开青草走进去,又看到一个洞口。只是这洞口,不是朝下伸延,而是位于土坡的横断面。很像是把一口立着的井,推倒了,让它躺了下来。立着的水井躺倒了,里边的水自然就流了出来。暗渠里流出的水,一般不会直接流到明渠里。在暗渠与明渠的连接处,会有一个小涝坝,起到蓄水的作用。
从洞口流出的水,在小涝坝里稍作停留,就会哗哗作响奔向明渠。像是在黑暗的地下,躲藏了太久,突然见到了阳光,不由得兴奋起来,唱起了欢快的歌儿。河水流过院落,女主人在水边洗了衣服,又淘米洗菜,孩子相互泼着水玩,一个把另一个推到水中,不但不生气,反而笑着在水中洗起了澡。一家人的日子,因为有了这流过的水,顿时生动活泼起来。在院落中,流水不会多停留。它们听到了树木和庄稼的呼唤,像是情人约会,它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扑向了那些干渴的生命。
主人地力木拉提说,就是这些井,让我们这个家,好几辈人,在这里活了下来,不但活了下来,而且还活得不错。没法想象,没有这些井,在这里,我们会怎么活。他又说,在吐鲁番,像他这样靠这种方式活着的人,还有成千上万。它有多重要,只有和它活在一起的人才会知道。地力木拉提给我说,这种井,救过他的命。说他有一次去戈壁滩打柴火,遇到了大风沙,迷失了方向,太阳像火一样,烧烤着他。而他的水也喝完了。他想完了,肯定活不成了。就在他绝望时,他看到了一个小土包,跑过去一看,看到了一个洞,再一看,又看到了洞里的水。他什么都不顾了,顺着洞壁滑下去。不但喝上了水,还躲过了炎热。并且,靠那一个接一个排列起来的竖井的引导,顺利地回到了家中。
这种井,是这么了不起,我想多了解,想把它写成文字。我这么打算,地力木拉提很支持,说你写出来,快写出来,让更多人知道这种井有多好。地力木拉提的心情我理解,就像一个人有一件宝贝,想让许多人看到,去喜欢欣赏一样。地力木拉提说,想要真正了解这种井,就要走到井里去。
走到井里去,对于许多井来说,是不可能的,至少是很难的。可这种井,要走进去,不仅可能,并且一点儿也不难。出水口的那个洞,有大半个人高。只要把腰一弯,就可以走进去了。洞的底部,有一条水渠,渠中有水在流,两边有渠埂。踩着渠埂,可以往前走。越往里走,凉意越重,光线也变少,渠埂变得模糊。脚步不由放慢,怕一脚踏空,掉进了渠里。不过,不用担心,很快黑暗就会过去。走一阵子,顶多30米,就会看到前边有亮光闪动。亮光开始很弱小,随着不断靠近,亮光变成强烈起来。不大一会儿,就会走到亮光里。这时抬起头,往上看,会看到一个圆圆的井筒。透过井筒,能看到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云。
再往前走,同样的景致,不断出现。地力木拉提说,如果走到头,走到最顶头的那口井跟前,你至少可以看到三百口这样的井。算一下,每口井相距30米,100口井就是3000米。300口井就是9000米。也就是说,这条地下流动小河,至少约有9公里长。
9公里长的河,不算长。可当我告诉你,这样的河,在整个吐鲁番曾经有1400多条,整个长度加起来,有5000公里长,你还能说这条河不是长河吗?如果我们再想一想,这5000公里的长河,不是靠洪水冲刷靠山崩地裂形成,而是完全靠人的两只手,一铁锨一铁锨地挖下去,一筐土一筐土运出来,你说还有什么样浩大的工程可以和它相比吗?如果说,中国古代有三大工程,前两个工程,一个是万里长城,一个京杭大运河。再一个工程,就应该是这条地下长河了。
这条地下长河的名字就叫坎儿井。
这一天,在神奇的吐鲁番,在一个绿色的农家小院中,一个叫地力木拉提的维族汉子,让我不由得反复念叨着坎儿井这三个字。
是的,坎儿井是藏在地下的河,就像是皮肤下面的血管。没有这个血管,血不能进入到身体里,人就活不成,就得去死。有了坎儿井,不管太阳有多么毒辣,风沙有多么酷热,荒漠中的生命一样会得到滋润。一个个的村庄兴旺发展下去,一代代的人就会繁衍生息下去。只是知道了这些,并没有使我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反而激起了更强烈的求知欲望。
我想知道是在什么朝代,是什么人挖出了第一口坎儿井?它为什么叫坎儿井?还想知道,在历史的长河中,坎儿井的命运,是怎么变化起伏的?作为一个古老的工程,它曾经发挥过什么作用?而在科技现代化的今天,他所面临的实际状况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本来打算在吐鲁番看一看就要离开去别处的,但坎儿井让我改变了主意。于是我留下了下来,为了了解和知道更多与坎儿井相关的事。
二、相关的记叙和考证
在中国很早的史书上,就有了与坎儿井相关的记载。
盛弘之《荆州记》中记述:“隋郡北界有厉乡村,村南有重山,山下有一穴,父老相传云:神龙所生林西有两重堑,内有周围一顷二十亩地,中有九井,神农既育,九井自穿。又云:汲一井则众井水动,即以此为神农社,年常祠之。”九井自穿相通,一井牵动众井,这与地下暗渠相通的坎儿井结构相同。神农是我国农业和医药发明的传说人物,把穿井与他连在一起,足可以见其年代的久远。
《庄子·天地》也说到类似坎儿井的引水法:“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子贡向其介绍当时的先进灌溉提水工具桔槔,而圃者答以“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他害怕使用机巧工具而乱了思想,坚持遵古法凿隧取水。可见在春秋时期凿隧取水已是一项古老技术,而这种技术运用于坡度较大地段,就可挖成坎井。
《荀子·正论》又云:“坎井之蛙,不可与语东海之乐。”坎井之名,正式出现在先秦典籍之中。人们相信波斯地下暗渠起于公元前800年,却没有认真考究中国史籍中有关坎井的记述,不无偏颇之嫌。虽然这些记述没有指明坎井的具体形成时间,却充分显示出产生坎井的文化背景源远流长。
吐鲁番坎儿井是由地下暗渠、竖井、出口涝坝、引水渠等工程组成的自流灌溉系统。利用地形特点,通过地下暗渠,将埋深几十米乃至百米以下的地下潜流,引至农区或居住区。首先对吐鲁番坎儿井起源作解释的人,是清代光绪年间的陶葆廉。他在《辛卯侍行记》一书中记述鄯善连木沁西面的坎儿井时说:“又西多小圆阜,弥望累累,皆坎尔也。坎儿者,缠回从山麓出泉处作阴沟引水,隔数步一井,下贯木槽,上掩沙石,惧为飞沙拥塞也,其法甚古,西域亦久有之。”
陶葆廉在《汉书·西域传》写道:“大井六通渠也,下泉流涌出,在白龙堆东土山下。”他认为这是井渠法在西域的具体运用。“大井六”,应是六道坎儿井,它们连在一起汇成一股泉流,在白龙堆东土山下涌出。坎儿井大都是把高远处潜流通过地下暗渠引至农田,其工程与井渠原理一致。这说明早已有成熟的穿井技术在民间应用。
一些西方学者对吐鲁番坎儿井起源另作解释。法国伯希和以为与波斯的地下水道相似,疑此法自波斯传来。王国维特作《西域井渠考》以辨之。他说,《史记·河渠书》里引洛水至商颜东山岭十余里间的史实,是记于公元前109年,其时张骞尚未通西域,波斯的地下水道法,不可能传入。而此时井渠法在中国已相当普及。
王国维再以《沙州图经》中说的“大井泽在州北十五里”推论“汉时井渠或自敦煌城北直抵龙堆矣。汉于鄯善、车师屯田处,
亦用此法”。汉代兵屯在车师【吐鲁番】这个适宜井渠灌溉的地方修建坎儿井,完全在情理之中。
关于吐鲁番坎儿井技术是由汉代屯田兵卒传入的中国旧法的论断,至今还没有人能提出具有充足理由的反证。《西域井渠考》具有较强的说服力,伯希和在其《评王国维遗书》一文中,也不得不承认公元前2世纪末西安一带就有坎儿一类渠井,但又说“谓为纯粹汉人发明,似乎言之太早”。伯希和的疑虑显然是由于他不了解中国在春秋以前就有凿隧取水的古老传统所致。
王国维推论汉于鄯善、车师屯田处,就用了井渠法。这也可以在今天的吐鲁番找到根据。上个世纪50年代,发现了古代坎儿井遗址。当时在鄯善县鲁克沁西北修建洋海水库,第一年储水后,经过几个月发现下游远处漏水,酿成决口。经查明是由水库下面埋有三道废坎儿井,花了很多工经过回填后再次蓄水,又发生了决口,则深处还有很多坎儿井,因修不胜修,水库只好废弃。类似情况在吐鲁番胜金口、火焰山等处都曾发生过,这些地方是汉唐兵屯主要区域,废弃的坎儿井上已经覆盖了深厚的冲积层,也都是汉唐遗物。
坎儿井一词,与《庄子·秋水》篇中的“坎井”十分相近。“坎井”一词屡见于典籍。《初学记》把井分为天井、坎井等名目,可见“坎井”早就是井类家族的正式成员。坎井在汉语中是一个开音节和闭音节组成的词语,容易儿化为坎儿井,翻译成维吾尔语自然会嵌入一个“儿”音节。由此看来,维吾尔语坎儿井很有可能是直接从汉语音译“坎井”而来。
晋唐时期有一种胡麻井渠,在诗歌里被生动描述,如李群玉《引水行》云:“一条寒玉走秋泉,引出深罗洞口烟。十里暗流声不断,行人头上过潺湲。”1990年,吐鲁番出土文书中有“胡麻井渠”一说,这就是坎儿井的证据。唐代文书有多处记载“胡麻井”、“胡麻井渠”。其中一段这样写道:“城西五里胡麻井渠东荒西荒南荒北张阿桃。”“意思是说,胡麻井渠是在城西五里由东而南,而那些地亩处于该耕作区南部边缘,其东、西、南三面都是荒地。从这些地块大都不相邻接来看,由这口胡麻井来灌溉的面积是很大的。如果这口胡麻井是竖井,即使水源充足,用人工和畜力提水,也根本不可能满足这些田地的用水。由此可以推断,这口胡麻井渠一定是一道由多个竖井及暗渠和明渠组成的灌溉水系,也就是说,只有把上述文书中的“胡麻井渠”理解为在高昌城西北部的一道坎儿井,才合乎情理。
唐代吐鲁番坎儿井的存在,还可以从其他文献和古遗迹中找到线索。交河古城内,有一段凿于地面以下3米左右深30多米长的地下暗道,至今保存完好,虽然尚无法断定它修建原由,但此类暗道开凿技术与坎儿井工程相近。新疆水利厅原厅长维吾尔·米努甫在《新疆坎儿井研究》一文中这样说:“在今吐鲁番胜金口水库西坝端有一古居民遗址,在水库附近曾挖出两个陶罐和一个陶碗,经鉴定是魏晋时期文物。还有一条长l00米的坎儿井,出口处距古居民遗址仅有30米,有7个竖井,每个竖井相隔约10米,现已干涸,出口处有一段已坍塌成明渠。可以肯定自魏晋至隋唐时期,这一带必定有坎儿井。”
史料中的各种有关坎儿井的记载,尽管说法并不完全一致,但至少可以说明坎儿井这种灌溉方式源远流长,属于中华文明中的一笔宝贵的财富。
三、关于起源的猜想和传说
天下事,不管大事小事,都会有个开始。坎儿井这条地下长河,不管有多长,也会有个源头。第一口井,是谁挖出来的,是怎么挖出来的,真相只有一个。但历史往往是这样,很多事物开始时,没有人去在意,更不会有人去记载。尤其是些细节。直到有一天,这事物变得意义重大,后人才想把它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可真相已经在岁月的长河中丢失,很难再有什么办法寻回,只能靠推断去猜想。
既然是猜想,就不可能只是一种。
一种猜想,第一个坎儿井不是在吐鲁番挖出来的,而是先在关内的某个地方挖出来的。早在汉书中就有记载:“坎儿者,缠回从山麓出泉处,作阴沟引水……”说当时的汉武帝,出兵攻打乌孙,部队开进戈壁,没有水了,眼看战马与战士要被渴死。将军组织士兵,在白龙堆沙漠的南土山脚下,同时挖掘深井六口,并采用关中的井渠取水法,使六口深井相连,得泉水如河,救千万士兵于干渴中,
使部队恢复了战斗力,一齐冲向乌孙铁骑,获得大胜。战后一些士兵留在了西域,同时留下的还有关中的井渠取水法。能证明这种猜想的还有一个说法,那就是西汉攻打大宛时,当地人还不会凿井。在元朝以前的各种文献中,都没有坎儿井的记载。直到了距今700多年前的元朝刘郁写的《西使记》中,才写到了“井渠”,说明在内地早就有了“井渠”,而这个时候,西域还没有井渠这样的引水工程。另外,老坎儿井的名称和挖坎儿井的工具的名称,也多是汉语命名。一些坎儿井的名称,如钱生贵坎、西门坎、东门坎、大长水坎等,一听就是汉族人起的名字。还有挖井的工具,如单辘、马辘,也是汉人使用的。近些年,还在一些坎儿井发现了铜制的水烟袋,这些东西,似乎都在说明最早的坎儿井,是由内地来到西域的汉人挖出来的。不过,这种说法,后来不断受到质疑,主要理由是关中的“井渠”,在用途上和目的上,包括具体的挖掘方法上,都和吐鲁番的坎儿井有很大不同。这种不同,否定了关中“井渠”西传的猜想。另外,那些井的名字和挖掘工具及出土的铜水烟袋,只能说明汉人参加了坎尔井的挖掘,并不能说明别的什么。不过,这种反证都不够有力,因此,吐鲁番的坎儿井从内地传入的说法,还是具有相当的可信性。
另一种猜想,说吐鲁番的坎儿井是从外国传进来的。提出这个说法,主要是一批国外的西域研究的学者。美国人亨丁顿在他的著作中说,他在1906年来到新疆,为坎儿井的事,向鄯善的伯克和毛拉打“听过”。他们告诉他,坎儿井是1780年,由伊朗传进来的。亨丁顿的听说,传出去,马上得到了一批西方学者的赞同。他们赞同的理由有两点,一是中亚一带的坎儿井在结构上和挖掘方式上十分相似。二是在浩罕一带称坎儿井为坎儿孜,发音极接近。传入者,很可能是浩罕国的斯坎达尔·玉努斯,因为1780年他在吐鲁番修建大砖塔。当时,新疆确实和中亚的浩罕国来往比较密切,许多商人居住在新疆,并且官方在喀什还设有代办机构。包括后来一度侵占了新疆的阿古柏也是来自浩罕。种种迹象都表明说坎儿井自浩罕国传入,并不是没有历史根据的。甚至个别国内的学者也支持这种猜想。不过,它的正确性,也一样遭到了怀疑。更多的学者认为坎儿井不可能从浩罕传入。一是至今为止,国内外从未发现任何关于新疆坎儿井是由中亚传入的文献。如果坎儿井确实从浩罕传入,这么重要的事件,至少源流国应有文献记载。如果是民间行为,在传入地,官方和民间文书中也会有明确记载的。但是新疆坎儿井由中亚坎尔孜东传说,除了美国人亨丁顿的一次“听说”以及一些外国学者的随声附和外,再没有任何可以让人信服的东西。吐鲁番的坎儿井,从什么地方来的,是一个重大的学术问题,是不可以随意下结论的,是要能经得起考证的。而说坎儿井的名称,不是汉语,不是维语,而是波斯语的说法,似乎也是一样没有什么道理的。维吾尔族历史上先后使用过多种语言,皈依伊斯兰教后,才改用了以阿拉伯文字母为基础的维吾尔语言文字,仍属于突厥语族,但融入了相当数量的阿拉伯语、波斯语词汇。因为新疆是多民族聚居区,各民族的语言文字互相融合,互相影响。维吾尔语中,就有不少词汇,直接取之汉语。如大豆、茶叶、凉面等,维吾尔语都是直接音译,形成鲜明的汉语借词。通过这些词语的形成,不难看出民族之间的紧密联系。“坎儿井”一词,也体现出了这一点。维族词语的“坎儿”,意思是暗流,与汉族的“井”合在了一起,就有了“坎儿井”的叫法。由此看来,只凭名称断定坎儿井由波斯传入是不足为信的。因为,完全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波斯地区的坎儿井,是从吐鲁番传过去的。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丝绸之路上商旅不断,他们看到了坎儿井后,觉得这种引水灌溉的方法,也一样适应同样少雨干旱的中亚,就把它带回到了家乡,使得波斯一带从此也有了坎儿井。
说坎儿井从内地传入,或说坎儿井是从波斯传入,都是一种说法,一种猜想。可信也可不信。不信的人,就有了第三种猜想。这猜想其实不用多说,你也一定能猜得出来,那就是坎儿井这项人类历史上独有的伟大的水利工程是由新疆的劳动人民自己创造发明的。
20世纪80年代,新疆考古工作者在吐鲁番所辖的托克逊县克尔碱镇发现了一幅岩画。岩画是2300年前生活这里的人们所画。画面上刻有一条水系。水系有井和泉及渠道组成,其配置形式与坎儿井极为相似。考古专家们认为新疆先民们留下的这个实物证据,证实了早在新疆的远古时代就有了坎儿井。也许会有人问,不是说新疆坎儿井产生于18世纪80年代,怎么会在2300年前就有坎儿井呢?看起来有些矛盾,其实想一下,也并不矛盾。或许事实上新疆先民们于2300年前,就在吐鲁番这个特殊的自然环境中创造了坎儿井。但在以后的社会巨变中,比如说战争瘟疫等大灾大难的出现,让它在历史长河的波浪中,一度被淹没了,中断了,失传了。直到18世纪80年代,这里的人们重新创造出了坎儿井。或者说,坎儿井2000多年以来,就一直在吐鲁番地区存在着,只是由于我们的能力所限,有关的文字记载和文物实证暂时还没有找到而已。许多事情,我们不知道,并不等于它没有。许多历史秘密的发现,就是开始于人们大胆的猜想。而说吐鲁番的坎儿井在2000多年前就有了,已经有岩画作证,不再是猜想。也就是说,坎儿井确实是吐鲁番的劳动人民共同的创造,既不是从内地传入,更不是从波斯传入。而一直在吐鲁番地区流传的一个民间传说,也可以从另一个方面证明坎儿井自创的起源。说在许多年以前,有一户人家的两兄弟出去放羊。在大戈壁突然遇到大风,风大得把太阳刮得没有了,把地上的沙子刮得飞了起来,把比磨盘一样大的石头刮得滚了起来。两兄弟和他们的羊群,被大风刮得只能跟随着大风乱跑,想停都停不下来,想躲也没有地方躲,直到大风不刮了,他们才停了下来。只是这时候到了什么地方,他们已经搞不清楚了。只能凭感觉,就赶着羊群往家走。可是在大戈壁滩上走了两天两夜,也还是看不到家的影子。而这个时候,他们和羊群都已经渴得走不动了,累得走不动了。兄弟俩知道如果没有水,他们和羊群都不可能活着走出戈壁了。于是他们开始四处找寻泉水。是哥哥突然发现了前面的一个断崖下有一丛芦苇长得十分茂盛,弟弟说能长芦苇的地方下面一定有水,我们往下挖,一定能挖出水来。于是兄弟俩就不顾一切地挖了起来,坚硬锋利的刀子挖断了,结满了厚茧的双手挖出了血,就在他们觉得快要坚持不住打算要放弃时,一股泉水从沙土里涌了出来。兄弟俩和羊群靠着这股泉水重新恢复了体力,最终走出了骄阳如火的大戈壁滩。兄弟俩回到村子里,把他们经历的事情说给了乡亲们。从此以后,村子里的人就按他们说的,去找寻可能藏着泉水的地方往下挖,挖出了泉水后,就把泉水引进村子和农田,用来饮用和灌溉。时间长了,就在当地形成了习俗。一些地方的维吾尔族百姓直到现在还会过清泉节。到了这一天,为了保证泉水畅涌,就会去清理掉堵塞泉流的淤泥。为了清淤方便,人们就会在泉水的源头打一口竖井,清淤的人可以直接下到井底清除淤泥。民间把这种只有一个竖井的坎儿井,叫单坎儿。可以说,它就是后来坎儿井的雏形。
对坎儿井源流的三种猜想,我有些相信第一种猜想,但我更相信第三种猜想。虽然要证实这种猜想,还需要更多的文物和文字记载,但要找出理由并不难。我以为坎儿井这样的水利工程的出现,首先是和某种自然环境有关。在吐鲁番这样一个地方,要想不断地开发出农田并能不断地收获到庄稼,在那个生产力极其落后的年代,必须找到一种既可行又有效的引水灌溉方式。在当地的自然条件上,由于干旱少雨,地面水源缺乏,人们要生产生活就不得不重视开发利用地下水。同时,当地的地下水因有高山补给,所以储量丰富。地面坡度又陡,有利于修建坎儿井工程,开采出丰富的地下水源,自流灌溉农田和解决人畜饮用。在当时的生产发展上,由于在政治、经济和军事上的要求,以及当时东西方文化的传播,迫使人们必须进一步设法增大地下水的开采量,扩大灌溉面积来满足农业生产发展的需要。因而对引泉结构必须进行改良,采取挖洞延伸以增大其出水量。这样就逐步形成了雏形的坎儿井取水方式。在当时,尽管经济技术条件水平很低,但坎儿井工程的结构形式可使工程的土方量大为减少,且施工设备极为简单,操作技术又易为当地群众所掌握,故坎儿井的取水方式在当时的经济技术条件下是比较理想的形式。我想当时的劳动人民一定有过各种尝试和摸索,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失败后,才渐渐地发现了坎儿井所具有的独特性能。坎儿井是严酷的生存环境逼出来的,是劳动人民无可奈何的选择,因为它比一般的引水方式,不管是在资金上还是体力上,都要付出更多更大的的成本。别的地方的人,没有这个迫切性,没有去创造坎儿井的强大动力。只有吐鲁番的劳动人民,为了生存的需要,不得不去找寻和发现,不得不承受挖掘的失败及艰辛和劳累。所以说,坎儿井只能大部分在吐鲁番地区出现,并使它在漫长的历史中,不断发展完善,最终形成较大的规模,作为人类勇敢顽强与大自然抗争的一个奇迹而载入中华文明的史册。
四、一个老坎匠的故事
在吐鲁番我见到了一位老人。他不住在城里,他住在城市郊区的农庄里。我去见他,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因为他是个坎匠,挖了一辈子的坎儿井了。
我见到他时,他正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喝着茶。一道流水从他的身边流过。这几天,我在吐鲁番采访,对坎儿井已经有些了解。一看那流水的清亮度,我就知道这是从坎儿井里流出的水。听我说明了来意,老人问我是不是真的有兴趣听他的故事。我告诉他,不光是我有兴趣听,还有许多人都有兴趣听,并告诉他国家要出一本关于中国水利故事的书,我要写一篇关于坎儿井的文章登在上面。听说他讲的话可以写进书里,让许多人听到,老人这才让我坐到了他的身边,给我倒了一杯茶。他说:我叫艾斯海尔,今年75岁了。从15岁就跟着爷爷去挖坎儿井,挖了60年坎儿井了。可以说,是个老坎匠了。要说别的事情,我可说不出什么。可给你说挖坎儿井的事,我可以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要是真想听,那你就不要走了,就住下来,和我住在一起,听我慢慢给你说。
从哪说起呢?好吧,就先从怎么选井址说起吧。你看到了,山那么高,戈壁那么大,不能随便找个地方,就去挖井。那么干,十有八九会白干。汗流了,力气掏出来了,挖出的只是一个洞,什么用都没有,是一件让人很恼火的事。要想不白干,就得选好地方,得事先就判断出地下面有水,才能动工,才能朝下挖。这个工序,也叫选泉流。
选泉流,先朝山上看,看山上的雪。这里的山很高,一年四季山上都有雪。光有雪不行,还要看雪是多还是少。山上的积雪叫雪帽,雪帽越大,说明积雪越多,积雪多了,化掉的水就多。雪水流下来,渗到地下面,就成了泉水。一般来说,山上的积雪多,山脚下的泉水也就多。可泉水藏在地下,看不见,凭什么断定呢?这也不难办。在山脚下找,看什么地方长着草,长得草越多越密越高,说明它的下面就会有水,很可能有很多的水。
断定下面有水了,就先挖一个三四米深的井。这叫试井,试着看看下面是不是有水。光有水还不行,水太少了,就不值得挖,得形成暗流才行。如果看到了暗流,可以说初步试探成功了。但还要继续试探。要在这个口井的上游大约20米远的地方,再打一口井,比这口井更深一点。如果继续发现暗流,就再往上游移动20米,再打一口井。如果这口井也同样发现了暗流,那么,就可以说,这个坎儿井的位置算是选对了,就可以放开手脚去挖了。和上面说过的方法一样,还要朝坡上挖,一直挖,挖到竖井里的泉水流量达到了要求,就可以不往山坡上挖了。
不往山坡上挖了,就转过头,朝坡下挖,朝盆地下边的村庄挖。还是二三十米一个,不管多远,就这么一直挖下去。如果离村庄近,可能挖几十个竖井就行了。如果离得远了,那就要花力气了,很可能挖几百个竖井都不够。
挖坎儿井,先挖竖井。竖井一般是长方形,东西长0.8米、南北长0.6米。相对来说,竖井要好挖些,不过,井口太小,人多没用,下不去。一次只能一个人挖,可以三个人轮着挖。光挖竖井,也得用去好几天工夫。挖好了竖井,就开始挖暗渠了。暗渠一般宽为0.8米、高约1.5米,上为拱形。暗渠不好挖。坎儿井能不能挖成,主要是看暗渠挖得怎么样。
挖掘的工具是一把短把子的镢头、一把短把子的坎土曼和两只柳条筐。把子一定要短,太长了,没法用。太短了也不行,太短了使不上劲。一般有40公分就差不多了。柳条筐也是有要求的,为了方便在井里使用,要求不能高过25公分。挖掘暗渠时,在竖井东西向的中线上,要插一盏铁制油灯,坎匠背对着油灯,要一直对着自己的影子挖,这样就不会偏离方向。就可以和下一个竖井连上了。暗渠底部的渠深,不用太深,以土筐的筐沿为标准,只要泉流能淹没筐沿就行了。
挖坎儿井时,一班是三个人。一个在竖井上边。竖井井口搭个木架子,有辘轳可以上下吊运土筐。在竖井口的人,负责把土筐吊上来,把挖出来的倒掉,再把土筐放到井下。再有一个人,是在井中负责运土,用坎土曼把土装进筐子里,再挂到辘轳上。还有一个人,这个人的活,比较起来技术性更强些,也更重要些。他直接拿镢头挖,暗渠的大小、方向全由他管。他要是干不好,就会影响到暗渠是不是好用,是不是结实牢固。这个人是三个人的头,另外两个人要听他的。一开始挖坎儿井的人,是干不了这个活的。这是个技术活,光有力气不行,要经过学习、经过锻炼才行。一开始,我也不行,也是跟在师傅后面,看师傅怎么挖,记在心上。整整跟了三年,才干得像个样子了。
挖坎儿井,是所有活里最累的一个活。家里条件好的,有些钱的,都不会去干。我家穷,想吃口饱饭、有衣服穿,就得去干这个活。苦是苦,累是累,可给的工钱也会多一些。那时,有一个说法,叫好男不去挖坎儿,好女不去嫁坎儿。挖坎儿井,不光是累,是苦。长年在井下面,见不到阳光,里边又潮又湿,还直不起腰。几乎关节上都会落下一些病。现在,只要天一阴,我的腰和腿就会酸疼。还有我的眼睛,也不好用了,老是红肿,流眼泪,这也是挖坎儿井搞的。在井下干活,点着油灯,冒出的烟,把眼睛给熏坏了。挖坎儿井,不但会得病,还有的人把命都丢了。我有一个伙伴,和我可好了。那天我们一起去挖一个井。我俩在暗渠里挖,他的技术也好,和我不分上下。我俩就轮着挖。我挖了一会儿,他说他来挖,我就让给他了。我去运土。我站在竖井下面,刚把一筐土吊上去,就听到“轰”的一声,发生了塌方。整个暗渠塌了下来,把他给砸进去了。等我们把他扒出来,已经没有气了。
不说这个了,干什么都不好干。我们这些人,是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死的。不吃苦,不得福,天上不会掉肉饼子,这个道理,我是懂的。所以,苦一点,累一点,没有啥。不过,有时,也会生气,不高兴。有一次,挖一个坎儿井,挖到了一半,不能再往下挖了。不是主人不让我们挖了,也不是我们不想挖了。是土层结构有了问题。比如说,沙性太强,土质太松散,一挖就发生坍塌。没有办法,只能停下,宣布作废。主人白掏钱了,恼火,坎匠白掏劲了,也恼火。我们把这种井叫“白坎儿”。后来这个词语流行开了,新疆人都能听懂,说什么人或什么东西不行、没有用、是废物,就说是“白坎儿”。
好多人不愿意当坎匠,可我愿意当。什么事,干上了,干久了,就会喜欢上它了,就和它有感情了。再说了,因为坎儿井,在我们这里,实在很重要。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都离不开坎儿井。坎儿井挖好了以后,也要经常去清除淤泥,才能让坎儿井清水长流。这么一来,坎匠一年到头,不管什么时候都有活干。有时还会不够用,一个坎匠,好几家都抢着要用。这么一抢,坎匠的地位就高了。坎匠不管给谁家干活,都要招待好。差不多每天都会有肉吃。一是想让坎匠吃好了,好有力气干活;二是怕坎匠吃不好,不高兴,不好好干不说,使个坏,还会把坎儿井搞坏了。不过,坎匠不会这么干的。他们总是想把活干好,人活着,要有个好名声。坎匠的名声,就活在坎儿井的流水里。
不管干什么,干好了,都会得到好报。挖坎儿井也一样。给一家人挖坎儿井,这家人有个姑娘,天天给我们送饭。送完饭后,她不马上走,会坐在那里看我们干活,还和我们聊天。那一年,我21岁,看见姑娘脸就红,心就乱跳。一看到姑娘远远提着饭菜走过来,我就激动得不行。我用辘轳从井口往上提土,姑娘就帮我一起提土。我问她是不是喜欢挖坎儿井。她说我觉得挖坎儿井的人很了不起。她说这个话时,脸红了。我知道这是个机会千万不能错过,于是我就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她不好意思地跑开了,可她围在头上的红纱巾却飘到了地上。我拿起了红纱巾捂在了胸口。直到了一年后我才还给了她。其实我是不想还给她的,可是不还给她不行了,因为她说如果不把红纱巾还给她,她就不会嫁给我。当然啊,后来,她不但嫁给了我,还跟我生了十个孩子。
好了,不说我的爱情故事了。我知道,你是想了解坎儿井的事。不过,我的爱情故事,也是和坎儿井有点关系的。你看,坎儿井就是这么好,坎儿井流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会有许多新的生命长出来。我知道,现在已经有许多人不用坎儿井了,国家花了很多钱,把自来水通到了各家各户,地里的庄稼要浇灌了,可以用抽水机抽水了,用喷灌机喷出雨。还修了一些水库,用起水来方便多了。老百姓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只能靠坎儿井活着了。可对我来说,还是不能离开坎儿井,坎儿井里流出的水,不但很清,还很甜,别的水比不上。我现在如果觉得身体不舒服了,不用去医院看医生,只要喝一碗坎儿井里的水就好了。
在我们这个地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再挖出新的坎儿井了。原来的坎儿井因为没有人维修,也有好多不再有流水了。坎匠这个活,也是很少有人会再干了。就算你会干,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找你干了。不过,那些挖坎儿井用的工具,我可是一件都没有丢。没有事时,我会经常拿出来,把镢头和坎土曼上的锈迹擦掉。我一个人也会在太阳不太强烈的黄昏时,走到戈壁滩上,走到我挖出的坎儿井前,看到那些已经断流的坎儿井里堆满了土,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真想跳下去把那些泥土清理出来,让坎儿井重新发出流水的欢唱声。坎儿井每年春天都要疏浚,冬天过后泥土变松便会塌方,那就要及时疏浚,否则就如一个人的血管淤塞一样,一个个庄园便会干枯而消失。可我真的年纪大了,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你不是政府派来了解情况的人吗?你不是要写文章吗?你能不能把我的话写出来,让政府知道一个老坎匠心里的想的啥?其实也没有想啥,我就是想着坎儿井是我们的宝啊,我们得爱护它呀,不能把它丢了。
为了证明坎儿井是个宝,老人带着我参观了他的庄园。坎儿井流到老人家的庄园的时候就变成明渠了,但它依然带着天山雪水的寒气。尽管太阳像火一样,烤得土地发烫,流水却有些冰的冷意。它们围绕着白杨的树根静静地流淌着,让树下的绿荫充满了凉爽。老人指着放在树下水边的一些羊肉还有瓜果蔬菜,告诉我,已经放在水边好几天了,还是那么新鲜,一点也不会变质。说着,老人拿过一个西瓜,杀开了让我吃。我一吃真的又冰又甜,真是和放在冰箱里的西瓜没有两样。老人又指着不远处的葡萄庄园说,他有5亩葡萄庄园,里边种着15种葡萄,每年可以给一家人带来上万元的收入。老人还说,至少还有40户人家就靠着眼前的这个坎儿井过日子呢!
听了艾斯海尔老人以上的讲叙,让我明白了一个坎儿井是怎么挖出来的。不过,1500多条坎儿井,长约5000公里的地下长河的挖掘,决不是一个或者说上千个艾斯海尔可以完成的。在这漫长的历史中,一定还有一些杰出的人物发挥过更大的作用。带着这个想法,我在一个宁静的深夜,打开一本厚厚的史书。果然,我看到了两个让我身心震撼的名字。
一个名字是林则徐,另一个名字是左宗棠。
五、一个民族英雄以及“林公井”
1842年,一个叫林则徐的花甲老人来到了新疆。说到林则徐大家没有不知道的,他的故事可以说家喻户晓、无人不知。不过,大家知道的多半是他在广东虎门把外国人鸦片烧掉的事,很少有人知道他来到新疆以后干了什么事,更不会知道他和坎儿井之间有什么关系。其实作为一个民族的大英雄,林则徐在新疆的所作所为,是他伟大人生中不可忽略的一部分。
本来作为朝廷大臣的林则徐是不可能有机会来到新疆的。但他在1840年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一把火把洋人的鸦片烧掉了。早就对鸦片痛恨得不行的老百姓,齐声为他叫好。但却给皇帝带来了麻烦。一直在中国横行霸道的洋人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待他们,于是就趁机对清政府发难,直接动用起了坚船利炮,发动了一场可耻的鸦片战争。腐败的清政府觉得打不过洋人,就不敢打了,就朝洋人举起了白旗。洋人提出了许多不平等的条件,皇帝都一一接受了。其中有一条就是要处罚林则徐。
当时对犯错的大臣的处罚,要么是直接把头砍掉,要么就是革去官职,遣戍边疆。林则徐去禁洋人的烟,也是奉了朝廷旨令才去办的。再说了,林则徐一直是个忠臣,皇帝心里是明白的。砍林则徐的头,不管是于情于理都不能那么做。不能砍头,那只能是遣戍了。就是这么做,皇帝还是觉得对不住林则徐,派人前去把林则徐找来,对他说了心里话。知道皇帝把他流放新疆,是没有办法的选择,也是为了大清江山的安危。一向深明大义的他,朝着皇帝三叩头后,满怀对国家的忠诚离开了京城,走向了塞外。
一队人马押着林则徐走在茫茫的大戈壁滩上,那些初次出塞的官兵被这亘古的荒凉吓坏了,出现了惊恐不安的神情,有的甚至走着走着不肯走了。只有林则徐面对这辽阔的疆土充满了自豪,并告诉随行的人员,因为有了塞外的这块土地,中华才可以称之为大中华。还说,别看眼前这戈壁滩上没有人烟,终有一日会变成江南一样的鱼米乡。林则徐这么说,并不是没有根据的浪漫的想象。这些年作为朝廷重臣,组织和领导了多个地方农业的振兴和发展,对土地不但有着深厚的感情,更有着如何开发利用的一整套办法。
英雄永远都是英雄,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会甘于平庸。忠臣永远都是忠臣,不管经受多大的磨难和委屈,都不会改变为国家奉献一切的信念。穿越了整个东西新疆的林则徐,在经过了差不多半年的行程后,于这一年的春天来到了伊犁。不顾路途的劳累,林则徐到达当日,就去了拜见了当时的伊犁将军布彦泰。将军向来对林则徐充满敬佩,尽管他遭到贬谪却并没改变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将军向林则徐保证会让他在伊犁受到各方面的关照,并请林则徐有什么要求提出来,他一定会尽力满足。林则徐听完大笑起来,说他来找将军,不是为了寻求关照和保护。他来找将军,是让将军给他找事干的。虽然没有官位,可作为大清子民,他仍然愿意为大清的繁荣和安危出力。
当时朝廷为了加强伊犁地区对沙皇的防守力量,增加了当地的驻军。但驻军多了就得想办法解决军粮的问题。其中一个重要的措施就是扩大在伊犁的屯田,并计划在一个叫阿齐乌苏的地方开垦大片的荒地。这个计划已经制定有一段日子了,但是一直因为水源不足迟迟不能实施。布彦泰将军知道林则徐在治水方面是个专家,又看他决心要为朝廷出力,就不由得心中一喜,恳切地提出希望林则徐能参加到这次屯垦行动中。具体的任务就是想办法把喀什河的水引到阿齐乌苏来。这样一个为国为民做贡献的机会,林则徐当然不会错过。第二天他就投身到了开渠引水的事业中了。
喀什河是伊犁河的支流,水的流量很大,并且从来没有断流过。但要把喀什河的水引出来,要穿荒野过山岭,难度之大超出常人的想象。林则徐毅然把其中一段最艰难的工程认领了下来。他首先解决了工程经费不足的困难,他动员当地的官员绅民一齐捐资,并首先捐出了维持生计的部分银两。他的慷慨解囊之义举感动了众人,大家纷纷捐款,很快筹足了工程经费。同时,他利用自己多年的兴修水利治理河流的经验,结合伊犁的实际自然情况,亲自跋山涉水进行调查研究勘探测量,制定出了一个既能保证速度又能保证质量的施工方案。1844年5月,在一阵鞭炮声中,林则徐和伊犁将军并肩挖起了开渠引水的第一锨土。
从动工的那天起,林则徐就没再离开过工地,他既是工程的总指挥又是总工程师,决定着整个的工程的进度和质量。一条巨龙可以说是在他的亲手牵引下,穿过重重山野,于四个月后的秋天飞到了阿齐乌苏。当水龙甩动无数灿烂水花起舞时,人们不由得朝着林则徐欢呼起来。随后,10万亩荒地变成了绿浪翻滚的庄稼地,数万镇守边关的将士再不用为吃穿发愁了。到如今差不多过去近200年了,林则徐带着民众修筑的水渠仍然还是流水如歌,歌唱着民族英雄对边疆发展的贡献。
伊犁水利工程的成功修建,表现出了林则徐在治水方面的卓越才能。伊犁将军布彦泰上奏道光皇帝,把林则徐的贡献报给了皇帝。并在奏书中夸奖林则徐“赋性聪明而不浮,学问渊博而不泥,诚实明爽,历练老成……平生所见之人,实无出其右者”。道光皇帝知道了林则徐在伊犁所干的事情,也很是高兴,提笔批下了“所办甚属可嘉”几个朱红的字。并有了既然林则徐这么能干,为何不利用他的才能在新疆开发更多荒地的想法。于是一道旨令传到新疆,让林则徐去新疆别的地方勘查荒地,并指导各地的屯田垦荒。这一年的10月,林则徐带着一队人,离开了伊犁,从天山的北边翻越过了天山,来到了天山的南边。
一座绵延千里的天山,把新疆分成了南北,也使得新疆有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自然环境。相比之下,南疆比北疆更要缺水少雨,土地也更要干旱贫瘠,一片中国最大的沙漠让这里的气候变得极其恶劣,几千年来不知有多少城镇村庄和农田被滔滔的沙浪掩埋。林则徐来到南疆的一个任务,就是要把南疆可耕种的和可开发的农田还有多少调查清楚。此事对国家制定长久发展边疆经济的计划意义重大。林则徐为了保证每一个数据的准确无误,他几乎是身体力行,每一地的勘测,他都是亲自到场,并手执角尺进行丈量。用他自己的话说,“到一城,查一城,绝不敢稍有成见,亦绝不粉饰迎合”。同时要求一起工作的官员,要对国家对政府负责,努力做到实事求是,准确无误。
勘查荒地,在城里勘查不成,要去野外勘查。为了方便勘查,林则徐让随行的人,把帐篷,把粮食,把被衾全带上,干脆住到了野外。白天迎着风沙,顶着寒流,走马引绳,一尺尺地丈量荒地。天黑了,就点起一堆火,围着火堆,烧水做饭。夜里就住进临时搭起的篷帐,听着传来的狼嗥声入眠。好多次睡到半夜,大风把帐篷刮翻。和林则徐同行的喀喇沙尔办事大臣全庆叫苦不迭,林则徐就写了一首诗给他:“蓬山俦侣赋西征,累月边庭并辔行。荒碛长驱回鹘马,惊沙乱扑曼胡缨。但期绣陇成千顷,敢惮锋车历八城。丈室维摩虽示疾,御风仍喜往来轻。”从诗中不难看出,日子虽然很苦,工作很累,但他心情却是愉快的,透出了大丈夫的气度。
在林则徐努力踏实的工作下,用了半年时间,共勘查荒地60万亩。除了清丈土地和勘察土质,林则徐还根据南疆的具体的情况,对土地的持有进行了重新的分配。早先这里占据了多数人口的维吾尔族人,只有少量的土地。他认为这样是不利于边疆防务大局的,主张把大部分土地交给维尔族人去种植。在他的坚持下,仅在库车、阿克苏、和田、乌什等地,就一下子把30多万亩田地分给了维吾尔人。由于这一分田方案的实行,保护了少数民族的利益,调动了少数民族建设边疆的积极性,起到了维护维汉民族团结的作用。
这次奔赴南疆勘查土地的同时,林则徐还完成了寻找水源和试筑水渠的壮举。林则徐每到一个地方,一定会先去看看水的情况,对正在施工的水利工程,更会细细询问和查看,并做出指示。他来到了叶尔羌,看了那里挖掘渠道的情况后,告诉当地负责水利建设的官员:这里的渠身是沙土质地,“坝工倍须坚固,挑工更要宽深”。在喀什噶尔一带,他发现这里的渠水“水性浑浊,日久不免停淤”,就指示员工“所有渠工坝座,尚须加以岁修,乃可永资利用”。林则徐对水利工程质量的要求向来极为严格,“测量土方,逐段驳诘,加工挑补至再,意尤未慊”。任何想偷工减料的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都不可能发生。
林则徐就是在这次勘荒时见到了坎儿井。当时他已经完成了对南疆荒地的勘查,返回伊犁经过吐鲁番时,林则徐想顺便了解一下当地农业经济。先是听当地官员介绍了坎儿井的情况,凭着对农业水利的了解,他敏锐地意识到这种灌溉方式的独特性和优越性。他马上要求当地农业官员带他去实地查看。看到坎儿井穿过炎热的戈壁,把清亮的流水送进田园农庄,他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亲自钻进了坎儿井了解它的结构原理。一番勘测后,他不由得为这个发明创造叫起好来。当日就在日记中写道:“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正月十九日,……二十里许,见沿途多土坑,询其名曰卡井,能引水横流者,由南而北,渐引渐高,水从土中穿穴而行,此处田土膏腴,岁产木棉无算,皆卡【坎】井水利为之也,其利甚溥,其法颇奇,洵为关内外所仅见。”并马上与同行的大臣全庆商量,在吐鲁番和哈密地区全面推广坎儿井。林则徐在吐鲁番住了下来,他住的院落里,就有一条坎儿井的流水。每天林则徐饮用的水,都是取之坎儿井。
在吐鲁番工作多日,林则徐写出了《经久章程》。这个章程就是推广发展坎儿井的计划。为了落实这个计划,林则徐多次召集当地官员亲自进行落实。在林则徐的倡导和亲自督促下,许多的坎儿井工程开工建设。吐鲁番很快出现了挖掘坎儿井的热潮。虽然不久,林则徐奉诏返回内地,但他的推广坎儿井的计划仍然继续积极地推进。
20世纪50年代初普查时,吐鲁番和哈密地区共有1500多条坎儿井,连接起来,总长度相当于黄河或长江的长度。其中大部分都是开凿于林则徐推广坎儿井的年代里。正是这些坎儿井浇灌着当地70%的田野,在民众生产生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就是在机电井普及、渠道实现防渗化的1998年,吐鲁番和哈密两个地区仍在使用的坎儿井还有608道,出水量约7.05立方米/秒,灌溉土地1.06万公顷,约占两地区耕地总面积的13.09%。正是这个原因,人们又称吐鲁番的坎儿井为“林公井”,以纪念林则徐在发展坎儿井方面所做的杰出贡献。
林则徐离开新疆30年后,随左宗棠西征的施补华,看到了新疆的坎儿井,追怀林则徐的功德。他写诗赞颂道:“海族群吹浪,疆臣远负戈,田功相与劝,水利至今多。重柳家家树,回流处处科,白首遗老在,怀德涕滂沱。”
林则徐被贬戍新疆只有三年时间,就在这三年间,他奔走万里,勘地兴垦,开河挖渠,教民耕作。可以说是竭精殚虑,呕心沥血。在他的努力下,当时新疆各地出现了新的庄户,白日里,田野中耕作忙碌,黄昏时,房屋间炊烟相绕。穷民把这里当做了乐土,从各地拥来安家落户。一片沉寂的荒野,很快就变成了热闹的村庄。
短短三年,林则徐就在新疆创造了他一生中一个巨大辉煌。新疆人民至今都在怀念这位民族英雄。为了表达对他的敬意,人们在首府乌鲁木齐中心的红山顶上,为他立起了一座雕塑,以让后人永远记住他开发边疆兴修水利的业绩。
如果说,林则徐在新疆的功绩只是在发展农业和兴修水利方面,做了些事情,那么多少就会有些偏差。因为,后来在新疆发生的一些很大的事情,都或多或少和林则徐有关。比如说,另一个民族英雄左宗棠毅然抬棺西行,誓死要收复国土的壮举就和林则徐有着直接的关系。同样,在说到新疆的坎儿井时,不能不说到左宗棠。是他在林则徐之后,又一次掀起了修建坎儿井的高潮。左宗棠所以会这么做,其实就是因为在1849年,他见到了林则徐,两个人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
六、立在人民心中的一座碑
1849年,林则徐办事路过长沙,指名要见不肯出门从政藏在家中读书的左宗棠。对于林则徐这样的民族大英雄,左宗棠早就敬慕已久,能有机会相见,真是三生有幸啊。马上放下手中的书卷,出门去拜见。也许是心情过于激动,行走在路上一脚踏空,落入一个小水坑。本可以回去换掉湿了的衣衫,可因急于要见林则徐,怕错过机会,就没有转身,而是走出水坑后,直接去见了林则徐。惹得林则徐拍着他肩膀大笑,赶紧吩咐随从拿出他的长衫让左宗棠换穿。
这一夜,林则徐与左宗棠长谈至破晓。所谈内容大部分和遥远的西域边疆有关。说到最后,林则徐把自己在新疆整理的资料和绘制的地图全拿了出来,郑重地交给了左宗棠。林则徐说:“吾老矣,空有御俄之志,终无成就之日。数年来留心人才,欲将此重任托付!”他还说:“将来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以吾数年心血,献给足下,或许将来治疆用得着。”
听着林则徐语重心长的话,看着林则徐满头的白发,左宗棠的眼睛不能不湿润了。并当即向林则徐表示,当会竭尽全力,不负林公重托。
临别时,林则徐又写了一副对联给左宗棠:“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自这日起,左宗棠不管走到什么地方,不管面对什么事情,都会把这副对联带在身边,悬挂于屋堂正中。他说:“每遇艰危困难之日,时或一萌退意,实在愧对知己。”这个知己就是林则徐。
林则徐回到福建后身染重病,知道来日不多,命次子林聪彝代写遗书,向咸丰皇帝一再推荐左宗棠,说左宗棠是“绝世奇才”、“非凡之才”。正是看了林则徐的推荐信后,咸丰开始关注这个人才。
过后不久,新疆出现了危机。浩罕国一个叫阿古柏的军官,利用清政府内外交困,疏于对边疆的管理,趁机于1864发起了叛乱,并且是来势凶猛,先是把南疆占了,到了1870年,他又攻打下了北疆的主要城市,把新疆的大部分给占领了。而这时的俄国也趁火打劫,以防阿古柏侵占之名,把伊犁地区也给占了。
边疆危急的军情接连不断报告给了朝廷,皇帝急了,召集大臣们上朝商量应对办法。当时就在大臣中间出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意见。
一种意见是以李鸿章为代表的海防派提出来的。李鸿章说:“新疆乃化外之地,茫茫沙漠,赤地千里,土地瘠薄,人烟稀少。乾隆年间平定新疆,倾全国之力,徒然收数千里旷地,增加千百万开支,实在得不偿失。依臣看,新疆不复,与肢体之元气无伤,收回伊犁,更是不如不收回为好。”他们认为大清帝国主要危险,是来自大海方向,应全力去守防海疆。
另一种意见就是左宗棠为首的塞防派提出来的。左宗棠不畏李鸿章权势,以铮铮之言对李鸿章进行了反驳:“我朝定鼎燕都,蒙部环卫北方,百数十年无烽燧之警……是故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若新疆不固,则蒙部不安,匪特陕、甘、山西各边时虞侵轶,防不胜防,即直北关山,亦将无晏眠之日。而况今之与昔,事势攸殊。俄人拓境日广,由西向东万余里,与我北境相连,仅中段有蒙部为之遮阂。徙薪宜远,曲突宜先,尤不可不豫为绸缪者也。”左堂棠还说:“若此时即拟停兵节饷,自撤藩篱,则我退寸,而寇进尺。”他坚持收复新疆,再三告诉皇帝,收复新疆,势在必行。胜固当战,败亦当战。倘若一枪不发,将万里腴疆拱手让给别人,就会成为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
最终左宗棠说服了朝廷。慈禧任命他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在一个无风无月的黑夜,左宗棠独自出行前去兰州做出征的准备。在他的身上除了带着林则徐绘制的新疆地图及相关资料,再有的就是收复新疆还我河山的视死如归的坚定意志。
面对“兵疲、饷绌、粮乏、运艰”的现状,左宗棠克服了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做好了打一场正义战争需要的各种准备。光绪二年【1876年】的春天,总督府响起了三声炮响后,左宗棠带着六万湖湘子弟从兰州出发了,越过嘉峪关直扑新疆。这时左宗棠已经年近七十,并有经常咳血之疾。此次西征将要面对无数恶仗,随时都可能会为国捐躯。既然决意以死来战,左宗棠就带了棺材随军行进。他那就算是死也要收复新疆的信念,极大地鼓舞了随他出征的将士,也成为一首英雄悲壮之歌,回响在历史的天空。
左宗棠如一头愤怒的雄狮带着无数勇猛如虎豹的湖湘士兵,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把阿古柏消灭了,逼沙俄退出伊犁,失去14年之久的新疆大地,重又回到了大清版图中。许多历史学家,在评价左宗棠时都不无感慨地说:如果没有左宗棠抬棺西征,中国的国土面积很有可能会比现在少去六分之一。
收复新疆后,为了保持新疆的长期稳定,左宗棠向清政府建议新疆应尽快建省,并大力发展经济。在100多年前,有一个美国人叫史密斯,他在1890年出版了一部著作,在这本书中,他高度评价了左宗棠收复新疆的壮举。说左宗棠干的事情,在任何一个现代国家的史册里,都是最辉煌的一页。左宗棠的部下杨昌濬也写过一首诗,歌颂收复新疆失地:“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后人感恩左宗棠,就把左宗棠大军栽下的柳树称为“左公柳”。
光绪九年【1886年】,清政府听取了左宗棠的建议,在新疆设省,并号召军民开垦荒地,发展农业,大兴水利。左宗棠的大军也积极投入到了各项建设中。为使各地能就地引渠灌溉,把贫瘠的土地变成肥沃的田地,左宗棠大力提倡以防营独力、兵民合力和官方贷款人民自力等多种方式,兴办水利,广种稻粮。并说只要坚持这么做,用不了多久,塞外边疆也如东南一样富饶美丽。
其间,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左宗棠对坎儿井的重视和提倡,使得新疆在继林则徐后再一次出现了挖掘坎儿井的高潮。左宗棠根据林则徐留下的资料和嘱咐,在平定了新疆之乱后,马上把修建坎儿井作为一个大事去抓。他首先在吐鲁番号召并组织军民大力挖掘坎儿井。很快,在他的努力下,吐鲁番就新修建了二百多个坎儿井。同时,在他的倡导下,坎儿井的修建范围,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展。南到库车,东到哈密、巴里坤,北到奇台、阜康等地,都根据各地的自然状况,修建了众多的坎儿井。他还经常亲赴工地验工,对于效率突出保质保量的挖掘者,他会当场拿出银两犒赏,以慰劳和鼓励。
左宗棠在西北督办新疆军务的十四年间,以各种方式修筑的大小水利工程不计其数。坎儿井的数量也达到了历史最多。那时的新疆是“诸废渐举,均欣欣然而生气”。也正是在左宗棠收复治理后,新疆完全稳定了下来,直到新中国成立,再也没有出现过领土被割裂或民族间仇杀的大乱。
美国的《新闻周刊》在2000年时,它的第一期有个栏目,推出了1000年来全世界40位智慧名人。40位的智慧名人中间,取了中国三位。一位是毛泽东,再一位是成吉思汗,还有一位就是左宗棠。可惜的是,由于各种原因,左宗棠至今仍然作为有争议的历史人物被冷落。我以为,不管有什么争议,他收复新疆维护祖国统一,发展边疆建设的丰功伟绩是没有什么争议的。
不过,好在历史自有公道,千秋功罪后人自有评说。尽管有形的纪念碑还没有给左宗棠立起一座,但无形的纪念碑早已经挺立在广大人民心中。这种无形纪念碑才是最高大最坚固的最长久的,才会永远挺立在岁月的风雨中而不朽。
七、迷人的流淌将会永远
不可否认,古老的坎儿井,曾在新疆的经济发展中发挥过重大作用,并且还在继续发挥着作用。
20世纪初,新疆水利会曾重点对吐鲁番、鄯善等地坎儿井工程进行过认真的调查,当时调查结果显示:“河水居其三,坎水居其七。”查出吐鲁番旧有坎儿井800余道,实有水600余道,鄯善约360道,库车100余道。与坎儿井兴盛期相比,有明显减少。新中国成立后,再次对坎儿井进行调查。查出吐鲁番地区311.33公顷土地中,有50%是坎儿井灌区。到1957年前共有有水坎儿井1237条,流量为17.86立方米/秒,灌溉22667公顷。坎儿井在农业生产中,仍然作用重要。当时各乡村均有挖坎专业队,并制定了“定领导、定人员、定时间、定任务、定质量”的“五定”制度,常年对坎儿井进行捞泥、维修、延伸,保证坎儿井出水量逐年增加。
近年来,吐鲁番的坎儿井呈衰减之势。全疆坎儿井20世纪50年代多达1700条,随着不断地干涸,80年代末已降至860余条。而到了21世纪的今天,吐鲁番地区尚在使用的坎儿井仅有400条左右了。
第75章 西部卷(19)
坎儿井急剧减少的原因并不难找。一是绿洲外围生态系统破坏严重。据最新卫星遥感监测数据表明,该地区荒漠化土地面积已占总面积的46.87%,而非荒漠化面积仅占总面积的8.8%。水资源日渐短缺,地下水位不断下降,坎儿井水流量也逐年减少甚至断流。二是随着吐鲁番地区经济发展,机井得以广泛使用。机井投资少效率高,开采极其随意。全地区已有的9000多口机井从地下大量抽水,而全区11亿立方米的可利用水资源中,地下水仅占两个亿。比较而言,坎儿井造价高,维护难,导致使用率不断下降。在地表水利用上,一些河流上游不断修建水库。大坝截流后,许多清泉干枯。比如说,已建的柯柯牙水库和坎儿其水库,就对其下游近百条坎儿井直接造成生存危机。还有就是随着吐哈油田开发力度不断加大,用水量也在不断增加。每年至少要用去吐鲁番500万立方米水。油田用水量不但大,打的井也极深。地下深水被大量抽走,直接造成了坎儿井水源不足,甚至还发生过地下水被油污染的事故。
面对坎儿井如此的生存状况,让人无法不为坎儿井的命运担忧。一位在吐鲁番工作多年的干部,曾痛心地对我说,这么下去,不出30年,坎儿井将会消失。
面对坎儿井的现状,有一些人认为,在科技水平不断发展提高的今天,坎儿井这种陈旧的灌溉方式已经过于落后。夏天烈日的曝晒下容易干涸,冬季水多时又白白流走,无法蓄存。而水库可蓄水,机井可以随时取水,进行生态调节。坎儿井存在的意义已经不大。应该对坎儿井采取顺其自然的态度,任其慢慢消亡,由水库和机井等现代水利设施取而代之,这也符合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
这种顺其自然的观点,虽然有些道理,却会让坎儿井走向消亡。这种后果,无论如何是许多人不能接受的。近些年,另一种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烈,那就是要保护坎儿井,决不能让坎儿井在我们这一代消失。道理很简单:坎儿井是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留下的不可多得的珍贵人文遗产,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和科学价值,尤其在强调生态开发的今天,坎儿井仍然有存在的价值。一部分坎儿井还在浇灌着农田,还在作为日常饮用水,流淌在农家院落中。同时,作为一个独特的人文景观,它的旅游观光价值,也在不断地得到开发,并每年给吐鲁番地方经济带来可观的收入。这是先祖留给我们的宝贵的遗产,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并使它能子孙万代传下去。
专家和群众的呼吁,引起了政府的重视。决策者们提出了水库要建,机井要打,坎儿井也要保护的水利发展方向。目前吐鲁番地区已经将坎儿井列入农业水利建设的一部分,进行维修保养。同时还组织了“坎儿井研究会”,并将成立“坎儿井监测站”,随时观测坎儿井水位水质等的变化。为了将坎儿井的保护纳入法制管理轨道,吐鲁番地区早在几年前就已起草了《吐鲁番坎儿井水资源条例》等有关法规,报请自治区人大批准实施。并且,还准备报请国家及自治区建立坎儿井自然保护区,以避免在新的开发建设中对坎儿井造成新的破坏。
一系列的保护行动,给坎儿井的前途带来了新希望。2006年5月25日,坎儿井地下水利工程被国务院批准列入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最近,吐鲁番还专门举办了坎儿井维护修复技术的培训班,老坎匠艾斯海尔还被请来讲课。这一切都预示着坎儿井在未来的岁月里,将会受到特别的保护,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再也不用为它的可能消亡而担忧。坎儿井,将通过有效的保护和精心的修复重新焕发出魅力,以更加迷人的姿态受到世人的关注。
永远的坎儿井,将唱着它古老的歌谣,流淌在西域大地上……
【董立勃:新疆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