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下午,寄禅从花药寺返回东洲书院。杨度向王闿运讲明原因,请先生准他一个月的假。王闿运笑着说:“好哇,此时多在佛祖面前积些阴骘,日后好得佛祖保佑。”
第二天,杨度随寄禅启程。他们乘小火轮北下。一路上的大小码头,包括长沙在内都不上岸。在船上,寄禅总是闭目打坐,两只手不停地交替拨弄着胸前的念珠,口里念念有词。满舱的人都为他这种佛门静穆之气所慑服,无不向他投射敬佩的目光。杨度则恰成鲜明的对照。他一时翻开《大周秘史》,一时又走到甲板上,眺望两岸风光,一时和同船的陌生人谈笑风生,一时轻轻背诵唐宋诗词。他热情好动,很少有安静端坐的时候。
他们在靖港下了小火轮,然后换上一条小木船,溯沩水西上。经过一天一夜的摇晃,第二天上午到了双叉口。双叉口是两条小河的汇合处,水太浅,不能再行船了,于是上岸步行。沩山在双叉口的北边。吃过午饭后,寄禅说:“沩山离双叉口还有一百二十里路,我们带点干粮放身上,今夜就不落伙铺了,慢慢悠悠地走,明天清晨到密印寺。走夜路,你吃得消吗?”
杨度说:“法师别看我是个书生,归德镇那几年,在伯父的督促下,我可是扎扎实实练了几年武功的,刀枪棍棒,拳打脚踢,都来得几下,走天把夜路算什么!”
“哎呀!”寄禅惊奇地说,“看不出你有武功,我还以为你手无缚鸡之力哩!”
两人说说笑笑,开始了百里之行。
正是深秋时分,湘中丘陵一带青藤转黄,枫叶染丹,起伏不平的大小山包披上了一件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外装,时见农舍前后的树木上,结满了累累待摘的果实。田间的稻禾一半已收了,稻草被垒成上尖下圆的垛子,垛子四周一群群鸡鸭在争食未打尽的谷粒。还没有收割的稻子,黄灿灿的谷穗弯腰低垂,使人一见便满怀喜悦。碧蓝的天空上,偶尔可见大雁南飞,将一声声清唳从半空传到人寰。路边茅草堆里,常有野兔被惊得箭似的奔逸逃命。远处小灌木丛中,也易见肥壮的山鸡扑突扑突飞起落下。苏东坡说:“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如果不去探求人生的深处,在两个赶路的行人眼里,东坡居士的这两句诗是吟得一点都不错的。
一边走,一边欣赏秋景。就这样走了十多里路后,杨度忽然想起,这次去密印寺,不是寻常的烧香拜佛,或是凭吊古迹,而是为觉幻长老记录沩仰宗的研究心得,但是自己不仅说不上对沩仰宗的体认,就连对佛门的一般学问都知之甚少,如何记录,如何整理呢?到头来,岂不辜负了寄禅的一片好心,也有损自己的名誉。百里跋涉,有的是时间,何不趁此时向法师请教,且可消除疲劳。
“这个不难,以晳子先生的颖慧,略一点拨就行了。”当杨度说出自己的顾虑后,寄禅轻轻巧巧地回答。
“那我就要向法师请教了。”
“请教二字不敢当,有什么疑问,你只管说出,就我所知作点答复。”
寄禅走路时不数念珠,虽年近五十,两条腿却强劲有力,登山涉水,如履平地。杨度看着他在船上的坐姿和眼前的行路,想起多年前伯父常说的修炼者的秘诀:坐如钟,卧如弓,立如松,行如风。他觉得这个和尚的举止正是如此。
“法师,你就从沩仰宗谈起吧。”
“沩仰宗是禅宗里的一个支派,而禅宗又是佛教传到中土来以后所产生的一个派别。要讲清这个过程,还得从佛学的诞生讲起。”为了和杨度并肩走,寄禅有意放慢了脚步。
“那太好了。”杨度高兴地说,“小时,我看见母亲烧香敲罄子拜菩萨,问她什么是佛,她一点都不懂。自从离家去归德后,这些年来我也到过大河内外、汴洛旧邑,每到一处,也喜欢逛寺庙,看菩萨,但那多是受好奇的心思所驱使,一点点庵寺常识也是东鳞西爪听来的,正经要说佛学,可谓一问三不知。这次能从法师这里得到佛门真学问,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寄禅正视杨度说:“佛门中最讲一个缘字,你我相识是缘分。此次又同去密印寺,记录觉幻长老的沩仰宗的谱系演化说,更是一个大的缘分。这些日子,我细细地观察过先生。你前世有慧根,今生有灵性,若一旦修行,即可成正果。”
杨度见寄禅说得如此有趣,不觉大笑起来,暗思自己研习的帝王之学与佛门典籍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莫非这和尚在诳我,诱我做他的同门?遂假意说:“法师,我这次就跟你在密印寺剃度如何?”
寄禅正色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喜打诳语的人。眼下先生尘缘重如山,谈什么剃度出家!我只是说先生若出家可成正果,但决不是劝你出家。万一今后有一天,先生历尽苦海,遭受到千折百难,那时不妨再到佛门寻一处清闲之地。贫僧若还在世的话,定当为先生求得解脱。”
杨度听后,心头陡然蒙上一层阴影,遂默默不语。寄禅见状,笑道:“晳子,贫僧看你气色,三年之内必有鸿运高照,定当一举成名,震动天下。”
杨度一喜,忙问:“照法师所言,我下科可以中状元了?”
寄禅想,说他尘缘重如山,真是一点不假,说:“正是。今天不谈这个,我们还是来谈佛学吧!”
正说话间,对面走过来两个妇人。一个约摸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蓬乱,犹如枯树枝上的鸟窝,干瘦佝偻,手里拿着一截竹竿。另一个三十多岁,穿一身黑旧衣服,头上包一块白底蓝花布。那中年妇人每走几步就双膝跪下,将额头向地上一碰,然后站起,又走几步,又跪下碰地。杨度甚觉奇怪,看看和尚,只见他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慢慢走近了。杨度见两个妇人胸前都背了一个黄布口袋,袋子上印着四个黑字:进香归来。他明白了,这是烧香拜菩萨回来的人。又见那跪拜的妇人膝盖上打着两个厚厚的补丁。补丁又被磨破了,上面全是泥土草屑。那两个妇人见寄禅走来,赶紧让路,口里说:“长老大安。”又从布袋里摸出两个铜钱来,双手递出。
和尚双手合十,弯腰说:“多谢檀越,请收回,贫僧心领了。”
老年妇人说:“长老不要嫌少,我们家贫,统共只有十个铜板了,还要赶路,请长老收下。”
“阿弥陀佛!贫僧一向不受布施,请收回。”
老年妇人见和尚执意不收,只得将那两个铜板放进布口袋。
杨度问:“你们是从哪里烧香来?”
“从密印寺来。”中年妇人答。
杨度想,她们一路跪拜,像这样要走多久?便问:“走了几天了?”
“三天。”
“你这样边走边跪,累不累?”
“不累。”那妇人答得爽快。
“她这是为娘老子烧拜香。娘老子受了这香后,在阴间里魂就安稳了。她心里高兴着哩,哪里会累。”老年妇人抢着回答。
杨度看那中年妇人,见她脸上露出笑容,那模样也的确像是不累。他又好奇地问:“你年年都这样烧香吗?”
“她烧了三年了。第一年娘老子刚死,她是三步一拜。第二年五步一拜。今年是第三年,七步一拜,明年就不要拜了。”老年妇人又代为回答。
“那么老人家你呢,你又为哪个烧香?”杨度又问。
“我为孙伢子。孙伢子五岁了,病痛多,我求菩萨保佑他无病无痛。”
杨度点点头,又问:“你们家在哪里,还有多远的路?”
“不远,就在白箬铺。”中年妇人答。
杨度心想,白箬铺至少还有百把里,她们还得拜三四天才能到家!
又说了几句闲话,于是各自赶路。和尚对杨度说:“她们这是烧晚班香了。若是两个月前,中元节前后,这一路进香的善男信女来来回回的络绎不绝。”
杨度叹口气说:“三步一跪,五步一拜,这番诚意难得呀!”
和尚说:“是呀,我们佛门最看重的就是这番诚意。所谓诚心礼佛,就是这个意思。好了,我们继续谈佛学吧!”
“好,恭听法师点拨。”
“讲佛学,先得讲清‘佛’字的意义。”寄禅慢慢地引出开场白。
“正是的。”杨度一下子就来了兴趣。“从小起,就天天听人说佛呀佛的,佛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人讲得清楚。”
寄禅严肃地解释:“佛,即佛陀,这是古天竺国梵语的音译,若是按意译呢,应译成智者。”
“这么说来,佛就是最聪明的人啰!”杨度反应很快。
“是的,可以这么说。”和尚点点头,说,“但又与通常所说的聪明人不同,它包括三个方面:一是佛能认识一切,二是佛能使别人也和他一样认识一切,三是佛的智慧是最高的,无可指摘的。佛门里常讲正觉、等觉、圆觉,就是指的这个境界。”
“难怪人们顶礼膜拜佛。”杨度感叹地说。
“佛即释迦牟尼,名叫悉达多,二千四百多年前出生在古天竺国北部迦毗罗卫国,是净饭王的太子。佛虽为太子,荣华富贵,但他见世间包括人在内的生命短促无常,且活着要受生老病死许多痛苦,心里想,造成这些痛苦的原因在哪里呢?他决心要寻找一条解决痛苦的路子。二十九岁时,佛偷偷地离开国都,出家修道,寻访名师,却一无所获。经过六年的苦苦修行,终于有一天在菩提树下得道了。他悟到了解脱人世痛苦的办法。”
“什么方法?”杨度急着问。
“莫急,这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的,整个一门佛学,千万卷佛经讲的就是这个解脱办法。我下面还要详细讲。”
一阵秋风从山谷吹来,杨度略感一丝寒意。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法师引到了佛门的门槛边了,只要一迈腿之间,便可登堂入室。
“佛悟道后,下决心要让世间所有众生都悟道,于是开始了艰苦的传道。他先在鹿野苑对摩跋提等五人宣讲四谛、十二因缘、八正道、三法印。”
和尚说的这一系列佛学内容,杨度闻所未闻,一点都听不懂,忍不住问:“法师,什么叫四谛、十二因缘、八正道、三法印?”
寄禅笑了笑说:“要解释清楚,三天三夜都不够,我简单说几句吧。四谛,即苦、集、灭、道。十二因缘,即过去世的无明、行二因,现在世的识、名色、六入、触、受五果及爱、取、有三因,再加上未来世的生、老死二果,合起来即十二因缘。八正道,即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共八正。三法印,即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三条标准。”
杨度从束发受书以来,包括《书经》、在内极难懂的文字和道理都没有难倒过他,可他此时听和尚说起这些佛理来,却越听越玄,如堕五里云雾中,不见天,不着地,莫名其妙,不得其解,刚才还自以为即可迈进门槛,登堂入室,岂知这一步如此难迈!他不好意思再问,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这五人听了佛的宣讲后,心悦诚服,一齐皈依,此即最先的五比丘。后来又收了阿难、迦叶等十大弟子,最后他的弟子不可胜数。佛归天后,佛的学说在古天竺国广为传播,成为一门最显赫的学问,这就是佛学。慢慢的,佛学也传到了我们中土。”
“我在洛阳看到了白马寺,据说是东汉明帝时代白马驮来了古天竺国的佛经。法师,佛学是不是东汉时传到我们中国的?”
“正是。佛学传到中土后,因解释经义和主张修行方法上的分歧,产生了许多宗派。最有名的有净土宗、天台宗、律宗、三论宗、法相宗、贤首宗、禅宗,其他宗派到后来都日渐衰落下去,惟有禅宗一支香火不断,渐渐地成了中国佛学的正宗。觉幻长老所研究的沩仰宗,即禅宗中的一大宗派。”
杨度一时间又听到了这么多宗派的名字,知道不可一日之内都将它们弄明白,当务之急是要了解禅宗和沩仰宗,便说:“先请法师讲讲禅宗和沩仰宗吧,其他的宗派,到了密印寺后再听法师传授。”
“我要对你讲的也主要就是禅宗。”寄禅法师抬头望了望前方,说,“我们先坐下打尖吧,前面是雷公岭,已走了五十里了。”
杨度这才注意到天色已渐渐昏暗,听法师讲佛学,不知不觉之间,天已黄昏,百里之途也走了一半。
法师从布包袱里摸出几个桐叶糯米粑,还有一包荷叶卤香干、腌萝卜,又拿出一个竹筒来,竹筒里装着泉水。两人选了一块干净的沙地,盘腿对坐,慢慢地吃喝。桐叶粑清香可口,香干萝卜也味道甘美。杨度觉得野地里的打尖,竟比京师的大餐馆还来得有味。吃完饭后,天色完全黑下来。好在正是九月中旬,一轮圆月早已在东边升起。秋高气爽,夜空无云,那一团月亮格外地显得皎洁明亮。清辉照耀着山丘田间,如同给人世罩上一袭薄薄的轻纱,远远近近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层神奇的气氛。世界似乎没有争斗、陷害、倾轧、残忍等等邪恶,从来就是一片祥和友爱的乐土;也似乎没有生老病死的痛苦,从来都是幸福宁馨的桃花源。清风、明月、和尚、佛学,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无比恬适静穆的氛围,又将眼前的一切化成虚无缥缈、空灵冷逸的境地,仿佛有来到西方极乐世界、已成了金身罗汉之感。酷爱幻想、极富诗人气质的帝王之学传人,觉得此时的夜景最为美好,最为舒心。
“什么是禅,禅是梵音‘禅那’的简称,按意思译来便是静虑。”继续赶路的时候,和尚接上了吃饭前的话题。“静虑即心注一境,安静思虑。正如《瑜伽师地论》中所说的,静虑者,于一所缘,系念静寂,正审思虑。心绪宁静专注了,便能深入思虑义理。”
杨度先前听了和尚所说的一系列佛学名称,都有点不着边际之感,而禅,经法师解作“静虑”之后,他马上就明白了,并深表赞成。他自己的这种体会太多了。读书时,只有心绪宁静,才能读得进,懂得透,略一心猿意马,便不知古人所云了。怪不得禅宗能长盛不衰,莫非正是因为它的理论通俗易懂的缘故么?
“禅宗的初祖为达摩,古天竺国人。他在梁武帝时代泛海来到中土。梁武帝是一个笃信佛教的人,曾经多次舍身入佛门。他入一次,臣子们则将他赎回一次。武帝慕达摩的名,把他请到金陵,很恭敬地问他,朕即位以来,建寺写经,剃度僧人不可胜纪。朕这样做有多大的功德?达摩答,没有功德。武帝吃了一惊,又问,何以无功德?达摩答,这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实无。武帝不明白,问,如何才是真功德呢?达摩答,净智圆妙,体白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武帝仍不明白,遂又问:如何才能算是圣谛第一义。达摩答,廓然无圣。一连串的否定,使武帝心里不免有些愤怒了,便问,你知我是谁吗?达摩答,不识。武帝气得拂袖而起。达摩知机不相契,遂连夜出走,来到长江边,但见江面宽阔,水流湍急,达摩便顺手折断江边一根芦苇,对它吹了一口气,放在水中,然后踏上芦苇秆,渡过长江,北去中原,来到嵩山少林寺。”
杨度听得入神了。达摩与梁武帝这段对话,他虽然不完全懂,但大致明白,全不像和尚先前讲的那样深奥晦涩。他尤其佩服达摩的胆量,竟敢藐视皇帝!若无高深的道行,何能有这样惊世的举动?
“达摩来到少林寺后,并不像一般高僧样礼佛讲道,他成年累月只是面对石壁静坐。就这样,他在静虑中修炼,面壁十年,终于入定启慧,明心见性,成为得道高僧,受到少林寺僧众的敬仰,并因此创立了禅宗。达摩临圆寂时,将从天竺国带来的木棉袈裟和钵盂传给弟子慧可,同时传给他四卷《楞伽经》,此外的经书一概没有。慧可尊达摩为初祖,他即为二祖。后来慧可传给弟子僧璨,僧璨为三祖。僧璨传给道信,是为四祖。道信传弘忍,即五祖。弘忍当时在黄梅冯幕山聚徒讲学,门下有七百余人。他讲经的重点不再是《楞伽经》,而是《金刚经》。弘忍的高足弟子名叫神秀。弘忍到了晚年打算将衣钵传给神秀,命神秀念一偈言,讲讲他对禅宗宗旨的体认。神秀当众念一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初听这四句偈语,杨度觉得太浅白了,重复念了两遍后,又觉得它里面蕴含着许多机趣,不由得佩服神秀的比喻贴切。正在暗自思索时,不料和尚的话转了急弯。
“当时弘忍坐在法座上,听了神秀的偈语,半晌不做声。这时,一个苦役僧打扮的僧人从后门走了进来,对弘忍说,请允许我也念几句偈语吧!弘忍不认得他,问他是做什么的。那僧人答,舂米僧。众僧见这个舂米僧竟敢来抢首座的衣钵,都笑他不自量。弘忍见他相貌不俗,便说,你念吧!那舂米僧不慌不忙地念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弘忍一听,大为吃惊,说:念得好,这衣钵就传予你罢!”
杨度也为这四句偈语所惊服,暗思,这好比釜底抽薪,厉害!原来就一物不存,何来尘埃之染?难道禅宗信仰的就是这个吗?
“弘忍于是把他带到方丈,对他说,你的偈语虽好,但仍未见性,我给你讲《金刚经》吧!舂米僧端坐聆听,不发一语。当弘忍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舂米僧顿时大悟,随口念了几句偈语:何期自性,本自清静;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弘忍听后大喜,遂大开水陆道场,将衣钵传给了这个舂米僧。此人即六祖慧能。慧能有高足弟子六十余人,其中最为出色的是南岳的怀让、青原的行思、菏泽的神会、永嘉的玄觉。后来,南岳系下形成沩仰、临济两宗,青原系下形成曹洞、云门、法眼三宗,世称五宗。临济宗在宋代又形成黄龙、杨歧二派。这些被统称为禅宗的五宗七派。”
天上一丝浮云都没有,月亮愈加明亮了,脚底下现出三条路来。正中一条大道,左边一条石板路,右边一条曲折小路,通向山脚。
杨度问:“法师,我们往哪条路走?”
寄禅答:“往右边的小路走,那山便是大沩山,密印寺在大沩山中。”
“那不是快到了吗?”杨度喜道。
“大沩山大得很,说在山中,其实还远着哩!”
杨度刚要迈脚向右走,突然草丛中蹿出一条大蛇来。那蛇足有一丈多长,大楠竹般粗,在月光映照下,两只金黄色的眼睛如同两点灼人的凶火。杨度本能地停住脚。和尚却视同无物,口中喝道:“孽畜,还不给老衲让路!”
说也奇怪,那蛇向两个过路人望了望,竟不声不响地朝对面禾田滑过去,好像自知妖术不敌正道似的。杨度看着这一幕,会心地笑了。
“现在我们单独来谈谈沩仰宗。”在爬山的过程中,和尚继续他的中土佛教史的讲课。“我们前去的密印寺就是沩仰宗的发源地,即祖庭。沩仰宗的创始人灵祐长老是唐朝福州人,俗姓赵,十五岁出家,在杭州龙兴寺受具足戒,广究大乘小乘经律,二十三岁前往江西参谒百丈怀海。怀海为怀让的再传弟子。怀海一见便赞许他,安置于参学之首。有一天,怀海对他说,你去拨一拨炉子,看看有火没有?灵祐拨弄几下说,无火。怀海走下讲座亲自去拨,拨到深处,拨出一点火星。怀海指着火星对灵祐说,这不是火吗?灵祐惭愧。怀海以此启发他,你先前没有拨着火,乃暂入歧路。佛经上说,‘悟了同未悟,无心得无法’,只要无虚妄凡圣等心,本来心法原自备足。你今天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要善自护持。”
杨度心想:从寻火星这件事上能生出如此深奥的人生道理来,佛家祖师们的确善于取物作譬,因势利导。这一点,甚至湘绮师也比不上。
“有一天,寺里来了一位懂天文、地理、相命、阴阳的独目头陀。独目头陀对怀海说,宁乡大沩山是个千五百人的大道场。怀海说,老僧可到那里去吗?独目头陀说,沩山是肉山,和尚是骨人,老和尚居之,徒众将不满一千。怀海对独目头陀说,我门下弟子,你看谁可去?独目头陀遍视满寺僧众,都摇头。最后看到了灵祐,说,此人可去。众僧不服,纷纷说,为什么他能去,我们不能去?怀海说,也罢,考试一次吧,谁考得好谁去。于是随手指了指座下的净瓶,问众僧,此物不能叫净瓶,你们可再叫它什么?众僧中有的答叫瓷罐,有的答叫瓦坛,怀海都不点头,转问灵祐。灵祐什么话都不说,走上前将净瓶踢倒,众皆骇然。怀海大笑道,你们都输给他了。于是灵祐去了沩山。”
杨度也笑了起来。他想,这禅宗门下的考试竟是如此别具一格,而灵祐的应试又是这样出人意料,真个是方外的趣谈,非方内人所知!
“灵祐到了沩山。原来此处山高林深,荒无人烟。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日后可容纳一千五百人的平地,但他一人如何建立寺院!灵祐于是在沩山山洞里修炼讲道,名声日渐远播,被潭州节度使裴休知道了。裴休便来参访,果然知他佛学渊深不可测,乃助他建寺院。唐大中九年,寺院建成了,取名密印寺,后来果然聚集了千五百僧徒,大家都叫它十方密印寺。灵祐揭橥‘思尽还原,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之’的宗旨,从深思熟虑、机缘凑泊而发,将禅宗的顿悟因缘大为发展一步。灵祐晚年曾对徒弟们说,我死之后将化作山下一头水牯牛,牛的左胁上书有‘沩山僧灵祐’五字。你们看到那头水牯牛,就是看到我。我现在叫做沩山僧,将来叫做水牯牛,你们说我到底是什么呢?徒弟们都不知如何回答。”
杨度猛然想起了庄周梦蝶的典故,忙说:“我可回答,沩山僧即水牯牛,水牯牛即沩山僧。”
和尚笑着说:“你这个回答跟没有回答是一回事。”
杨度被浇了一勺冷水,心里明白了,佛家与道家不是一门子的,怎么能拿道家来解释佛家呢!
和尚并不需要俗客的回答,他自个儿继续说下去:“后来灵祐死了,他的头号高足慧寂在江西仰山传播灵祐的学说,徒众也很多,于是大家叫这个派别为沩仰派。沩仰派在唐代十分盛行。后来慧寂传光穆,光穆传如宝,如宝传贞邃,贞邃之后法系则不明了。觉幻长老几十年来孜孜矻矻研究的便是贞邃之后的法系,所以他的功德很大。”
说到这里,和尚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杨度:“晳子,你看过《白蛇传》这出戏吗?”
沩仰宗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提起《白蛇传》来?杨度觉得奇怪,随口答:“看过。”
“那你一定知道戏里有个法海和尚了?”
“知道。”杨度莫名其妙地回答。
“你知道这个法海是谁吗?”
“不知道。”
“他就是协助灵祐建寺院的潭州节度使裴休的儿子。”
“真的?”杨度惊道,“我先前一直以为他是一个编造出来的人物哩!”
和尚笑了笑说:“裴休景仰灵祐的道行,就让儿子出家,拜灵祐为师。灵祐给裴公子取个僧名叫法海。法海很有慧根,很快便成了密印寺中出类拔萃的和尚。灵祐派他到东南一带传道,他看中了镇江城外长江边上一块地,认为是建寺院的好地方,遂召集人破土动工。寺院建到一半,没有钱了,法海求佛祖保佑。几天后,他在菜园子里偶尔挖出了一坛金子。法海大喜,就用这坛金子建好了寺院。为感谢佛祖的赐金,遂将寺院命名为金山寺。”
“哦!”杨度兴趣大增,“这样说来,将白娘子压在雷峰塔下的事也是真的了。”
“那事不是真的。”和尚断然否定,“因为法海在江浙一带的名气很大,编故事的人就随便把他拉过来,好使故事显得像真的一样。”
“我想也不会是真的。”杨度如释重负,“一个得道的高僧怎么会拆散人家的好姻缘,把一个那么美丽的女子压在砖塔下呢!”
和尚听了杨度这番感慨,只是笑笑,没有做声。
明月早已西坠,夜风化作晨雾,百里行程走完了八十多里,佛教传到中土,再在中土分宗别派,一直到沩仰宗的形成,这一个繁复的演变,也由寄禅大致说完了。杨度已在心里勾出了这个演变史的轮廓。他十分钦佩寄禅法师佛学知识的渊博,更钦佩他删繁就简的本事,几个时辰的讲叙,竟然把近两千年来的中土佛教发展史介绍得这样的简要而清晰。因壮游吴越的非常之举而仰慕其为人,因一千多首诗作而仰慕其才情,昨天到今晨,又通过渊懿精深的佛学知识而看出其学问,杨度对这位传奇般的八指头陀肃然起敬,并由此而对佛学产生了浓烈的好感。
“法师,世人都说佛家经典奥秘难懂,是这样的吗?”杨度想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在密印寺里读点佛经,于是借这一问来投石探路。
“也有不好理解,须钻研十年八年才能得其旨意的经义,不过大部分内容都好懂,就如同说故事一样的。”
“真的吗?你说两个给我听听。”
“好吧,我随便说两个。”和尚想了一下,说,“有一个故事是这样讲的。一只小猫初次独自觅食。它问母猫,我要找些什么食物吃呢?母猫说,不必担心,人会教你的,你出去就知道了。小猫想,人怎么会教我呢?它虽然怀疑,但还是出窝了。走到一家厨房里,听到主人在关照仆人:鱼要盖好,压块石头,肉要锁进碗柜里,蒸馍要放到笼屉里去,这些都是猫爱吃的,你要小心。于是小猫知道了,鱼肉蒸馍都是好吃的东西。”
这个小故事太浅显了,连三岁的孩子都听得懂。杨度正要讥评两句,却蓦地领悟到,这个故事的涵义似乎并不简单。它至少隐约地告诉人们,世间的邪念源于人类自身的互相启发。如果再深入地作些举一反三的思考,还可以联想得更多更多。
“这个故事有意思,它出自哪部经典?”
“出自《大庄严论经》。”和尚回答,“我还给你讲一个吧。《杂譬喻经》里说了这样一件事。从前,一个木匠和一个画师是好朋友。画师对木匠说,我送你一百两银子,你帮我找个老婆。木匠收下银子,却用木头劈成一个女人,手脚也可以动,当时骗过了画师。第二天,画师知道上了当。他便画了一幅自己上吊的画,悬挂在木匠的房里。木匠半夜回来,见后吓得昏倒过去,足足病了十多天。后来,两人发觉因诳骗对方,自己都吃了亏,于是握手言好,再不做骗人的事了。”
这个故事的普遍性和深刻性再明白不过了。杨度想,佛经能以这样浅近的故事来寄寓深奥的道理,以此来告诫人们,劝化人们,引渡人们,难怪它能得到众多人的信仰,两千多年来香火不衰。
“好了,不讲了,前面就是密印寺,我们坐下好好歇息一会,天亮再进山门吧!”
顺着和尚的手指望去,果见不远处隐隐绰绰地似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房屋。六七个时辰的长途跋涉,仿佛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看着远处晨光熹微中的密印寺,杨度在心里说:“佛学竟原来是如此的深奥而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