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袁克定亲自将把兄接到槐安胡同。这是一座很典型的北京四合院。进得门来,里面有一块宽敞的土坪,土坪上长着两株高大挺拔的白杨树。白杨树之间有一个葡萄架。时正岁首,葡萄藤上的叶子虽然全落了,但褐黄色的枝干却粗壮光亮,显示着强大的生命力。可以想像得出,只待春风一吹,碧绿的叶片和晶莹的葡萄串便会慢慢地布满整个架子。挨着葡萄架边还有一个砌得精细的小花坛。花坛正中培护着一株矮矮壮壮的石榴,石榴枝干上还保留不少深绿色的叶子,最为有趣的是叶片丛中尚挂着几个饱经霜雪的小石榴。那些石榴红里透黑,显出一种苍劲的美。
朝南的正房有三间,一间布置为卧房,一间为书房,一间为客厅,一色的新家具,连床上的被褥都铺好了。东西两边是客房、杂屋和厨房。整个院子里大大小小有八间房子,环境十分幽静,把院门一关,外间的杂音一点儿也不会进来。此地仿佛不是喧嚣闹腾的京师,而是一尘不染的山庄村舍。杨度十分满意,连连道谢。
袁克定笑着说:“早点把嫂子接来吧,一个人住怪冷清的。”
原来,黄氏又怀着两个月的身孕了,长途跋涉,自然是生下孩子以后的事。夜晚,杨度躺在暖和的丝棉被里,很久不能入睡。从宪政馆的状况以及主管大臣的态度来看,朝廷对立宪似乎并无热情。今后的事情如何去做,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慢慢来吧,大事业总得一步步去做。他自我安慰着。不管怎样,他对前途充满信心。他觉得湘绮师过去所传授的帝王之学,完全可以和自己在日本所钻研的君宪学问结合起来;或者说,君宪学就是传统的帝王学在今天的表现形式,而眼下应该说是迈开了实践伟大抱负的第一步。自己年纪轻轻,既无祖荫又无功勋,要办大事,必须先得依靠有力者的提携。
京师中有力而自己又可以依傍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张之洞,一个是袁世凯。
张之洞本是杨度心目中的崇高偶像,可是这次再见这位年迈的大学士时,杨度却很感失望。他并没有对杨度表示格外的礼遇,接到老友所赠的旧诗,其态度也平平。杨度琢磨着,这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姿态呢?还是年老体弱,已失去过去锐意进取的激情?
与张之洞相反,袁世凯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大大出乎杨度的意外。关于袁世凯,京师口碑不一。有说他能干的,也有说他人品不好的,说人品不好的最重要证据就是指戊戌年出卖了皇上。十年后袁世凯说明了戊戌年的事情原委,杨度相信袁的话是真的。既然出卖皇上一事是冤案,那么他的人品就不是传说中的那么坏,倒是他这种爱才惜才礼贤下士的态度,真有当年信陵、平原之风。他以国士之礼待我,我也应以赤诚之心待他。
想到这里,杨度霍地起床,挑亮灯盏,铺纸磨墨,给梁启超写起信来,他要把袁世凯几天前说的话详详细细地告诉远在横滨的挚友。
又过了十来天,载泽才打发人将劳乃宣、杨度叫去。载泽懒洋洋地躺在暖炕上,一副没有睡醒的神态。他把馆中日常事务交给劳乃宣,叫劳召集馆员们多读宪政方面的书,以备太后、皇上垂询。书若不够,写信请驻外国公使馆代买,买回后再让人翻译出来。劳乃宣禀报馆里的房子都很破旧,需要全部修缮,大概要五六千两银子,请国公爷奏请批准。载泽不耐烦听这些,叫他以后少提银子的事。劳乃宣只得闭嘴。
载泽交给杨度的事很简单,只有一件,那就是草拟一份九年预备立宪清单,从光绪三十五年起到光绪四十三年止,逐年列出应该做的大事,待这些事都做好后方可言正式立宪。给杨度的时间也很宽裕,半年之内拿出就行了。至于宪政讲习所的事,要等太后召集王公大臣们商议后再说,行则讲,不行就不讲。杨度提出,九年的预备期太长了,现在全国要求立宪的呼声很高,预备期最好定为三年,顶多五年。载泽白了杨度一眼说,九年预备期,这是老佛爷提出的,谁能反对?你就这样去列吧!说罢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劳乃宣和杨度只好告辞。
杨度一肚子立宪热情再次遭到冷遇,心里颇不是味道。他一面与南方各省的立宪组织联系,希望他们采取行动,促使朝廷下真决心实行宪政,同时也开始思考九年预备立宪的逐年安排。
日子过得清闲舒适。宽敞的四合院,的确如袁克定所说的,越来越显得冷清,他因此常常想起家乡的母亲、弟妹和妻儿。在缕缕不绝的思念中,更有一种特别浓烈的情思时常缠绕他的心,那就是对千惠子的怀念。
还是在刚回国的那几天里,他便充满激情地给千惠子寄去了一封长长的信。从那以后,他天天焦急地盼望着她的回信,终于在来京前夕,湘潭恒发商号给他转一来了横滨的回信。但回信不是千惠子本人写的,是她母亲的代复。美津子在信上告诉他,千惠子已由表兄陪同赴美国求学去了,学商业管理,以便今后管理滕原家族庞大的商务。至于在美国哪所学校读书,何时毕业回国,信上一概未说。杨度心里甚是惦念。他知道千惠子也一定在惦念自己,但彼此的思恋却无法找到一只青鸟传递。他于是将千惠子所送的那把日本七星刀悬挂在书房壁上,不时把它取下摩掌着,思绪便又回到遥远的东瀛列岛,回到逝去的那些美好的日子里。
一天,夏寿田来访,二人畅谈往事,十分愉快。午贻问他还记不记得戊戌年游江亭题《百字令》的事,这句话,立时唤起了埋藏在杨度心中多年的一个甜蜜的记忆。静竹,那位美丽多情而又可怜的姑娘,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他恨恨地责备自己:这几年来怎么能把她给忘记了!静竹为思念我而死,我既已来到北京,怎么可以不去凭吊她呢?他努力回忆当年亦竹讲的话,隐隐约约地记得静竹死后埋在西山。但西山的范围那样大,静竹的身份又那样低,一堆小小的荒冢,何处去寻找呢?
不,要去寻找!哪怕是踏遍西山的每一个角落,哪怕是拚上一个月两个月的辛苦,他也要去寻找,就像那年走遍北京城的街头巷尾去寻觅静竹的倩影一样。杨度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一定可以找到静竹的长眠之处!
他决定到西山去住一段时期,为此特为雇请一个老头子代他看家。老头子姓何,六十多岁了,京师人,青壮年时是个赶大车的能手,运过粮食布匹金银财宝,也走私过鸦片毒品火药洋枪。老头子一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认得几个字,为人豪爽讲义气。一个独生女儿十多年前跟着姑爷去了东北,前年老伴过世了,姑爷接他去东北他不去,他喜欢京师人熟地熟。杨度认为此人是个极理想的看门人,便用双倍的工钱把他从别处硬拉了来。何老头行三,杨度叫他何三爷。何三爷见杨度爽快大方,又一个人住,日常事务简单,也满心欢喜。
杨度在西山脚下找了一间小旅店住下。天气很冷,西山的风更比城里的风尖冷刺骨。杨度全然不顾,每天一清早出去,日头落山时才回来,一道道山谷,一片片山坡去寻找。尤其是那些荒凉野芜的乱葬堆子,他看得更为仔细。脸被北风吹裂了皮,手被枯草划出了血,整整半个月过去了,一无所获。但他痴心不改,无怨无悔,他还要继续找下去,直到把广袤的西山全部搜索一遍为止。
又是一个上午过去了,杨度苦寻苦问,毫无收获。中午他来到路边一家小伙铺吃饭。
小伙铺生意清淡,三张已变黑的木桌有两张空着,靠里边的 一张桌旁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面前摆着四个窝窝头,两碟小菜,手里端着一小杯白酒在一个人慢慢地喝,身边有一个旧柳条筐,筐子里有些小树小草,看样子是个挖药材的人。
杨度在一张空桌边坐下,店老板立即过来,满面春风地问要什么。杨度点了一盘卤牛肉,一盘豆腐干,一盘炒肉丝,再加三两白酒。一瞬间工夫,酒菜都齐备了,杨度独自吃起来。
小伙铺很清静。一会儿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当家的,你说现在什么奇事没有!一个小户人家女孩子,被朝廷里大官的公子看上了,下千金聘礼要娶她,她却不嫁。这事奇不奇?”
杨度扭过脸去,只见厨房门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正面对着店老板说话。听口气,是店老板的婆娘。
“真的吗?这事是奇了!”店老板说着,将铁烟锅死劲地往灶头上磕,发出很响的声音。“你说的是哪家的女孩子?”
“就是东王庄住的那两姊妹。”
“聘的是姐姐还是妹妹?”
“这还要问!”老板娘尖刻地说,“姐姐都二十七八岁了,又瘫在床,谁要?当然是妹妹,又年轻又漂亮,才会被宫少爷看中,下那重的聘礼。”
“姐姐原来瘫了,难怪很久没有见到了。”店老板大悟似的,又问,“官少爷是哪家的?”
“听说是军机处袁大人的二公子。”
杨度一听“袁大人”三字,忙停下筷子。袁大人的二公子,不就是袁克文吗?一个月前,克定带来二弟克文来过槐安胡同。克文长得白白净净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玳瑁眼镜,人极潇洒,谈起话来上下古今、诗词歌赋什么都懂。杨度很喜欢他。心里想,这个姑娘怎么回事,袁二公子都不嫁,这天底下她要嫁什么人?
“听说袁二公子很放荡,姐姐也不同意妹妹嫁给他。”
“那个姐姐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一时记不起了。”
“叫静竹。”
静竹!杨度突然像被谁刺了一剑似的,几乎要从凳子上跌下来。静竹不是死了吗,怎么还活着?很快他平静下来。“静竹”这个名字并不冷僻,别的女孩子也有可能用。杨度依旧吃饭。
吃完饭后他想:找了半个月静竹的坟墓没有找到,现在遇到一个活的静竹,就冲着她叫这个名字,去看看她也好,何况她的妹妹连袁克文都不愿意嫁,必定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子,结识结识也值得。
“老板,请问刚才你们说的那两姐妹住在哪?”
“就住在东王庄。怎么,想见见她们?”老板娘挤眉弄眼地抢着回答。“向东走不到五里地就是了。”
杨度谢过店家,出店向东走去。走不多远,果然有一个小村庄。一个老头子反穿一件羊毛大擎,赶着五六只羊在前面慢腾腾地走着。杨度快步追上前去。
“老大爷,这里叫东王庄吗?”
“是的,是的。”老头子满脸深刻的皱纹里露出和善的笑容。
“这里是不是住着一户人家,姐姐叫静竹?”
“是的,是的。你找她们?”
杨度点点头。
“跟我来吧!”
老头子把杨度领到一间旧青砖瓦房面前,手指敲打着窗棂说:“闺女,有客人来找你们了。”
“刘大爷,什么样的客人?”屋子里传出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是个爷们,说是城里来的。”
“城里来的爷们?不见!”年轻女子的声音里带有一点气愤。
“亦妹,开门吧,哪有客人来了不见的道理。”屋里说话的是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紧接着这女子又提高嗓门,“刘大爷,您别见怪,我妹她就这个脾气。”
这时屋门打开了。牧羊老头对杨度说:“你进去吧,我走了。”
屋里走出一个青年女子,问:“客人您找谁?”
杨度看着这女子,觉得很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愣了一下说:“我想见见静竹大姐。”
“我就是,您请进来吧!”刚才吩咐开门的那个女子说。
杨度进了门。这是一间较大的房子,地面上铺着青砖,桌椅板凳等家具简简单单,也还收拾得干净整齐,靠窗户那面墙边砌着一个土炕,炕上躺着一个女人,女人的眼睛上蒙着一条花手帕。
“亦妹,给客人泡茶。”
杨度在桌边坐下,望了一眼躺在炕上的女人,心里想:她也叫静竹,如果她真是我的静竹那多好!他不觉又看了一眼。突然,他发觉这个女人很有点像当年的静竹。眼睛虽然蒙上了,但那端正的鼻子,小巧的嘴唇,那张好看的瓜子脸,都与静竹一模一样。天下真有这样的奇事,名字一样长相也像,这一趟西山寻墓没有白费工夫!
“先生,您请喝茶。”开门的女子端来一杯茶。
杨度发现,这个女子也盯着他看了一眼。对她,杨度越来越觉面熟。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亦妹”,他猛地想起炕上的女子是这样称呼她的。如一道电光石火似的,他记起来了,难道眼前的她,就是四年多前诉说不幸消息的亦竹?有这样的巧事吗?
“姑娘,我想冒昧地请问一声,你的芳名叫什么?”杨度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彬彬有礼地问。
姑娘又将杨度盯了一眼,正要开口时,躺在炕上的女子代她回答了:“她叫亦竹,是我的妹妹。”
“亦竹!”杨度蓦地站起来,激动地说,“亦竹妹妹,你还认得我吗?我就是杨度杨皙子呀!”
“什么,是皙子来了!”躺在炕上的女子惊叫起来。
杨度转过脸去,只见那女子死劲地扯掉了蒙在眼睛上的手帕,用力揉了揉眼睛,嚷道:“皙子,皙子!”
模糊的双眼慢慢明亮起来,站在屋子里的这个男人清晰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五官端正的容长脸,不胖不瘦的中等身材,这不正是她多年来日思夜想时时刻刻不能忘记的心上人吗?
就在这时,杨度也看清了,这不正是自己的静竹吗?半个月来踏遍西山寻荒冢,原来她并没有死?她真的没有死,她活生生地在叫喊着自己的名字!杨度猛扑过去,抱住静竹,亲着她的面孔说:“静竹,是我,是皙子回来了!”
静竹睁大着眼睛,将杨度看了又看。突然,她把杨度死死地抱紧:“皙子,你终于回来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静竹又闭上了眼睛,泪水涌泉般地冲破眼皮,沿着憔悴的面孔,流到杨度的衣袖上。
杨度喃喃地说:“那年亦竹说你死了,我没有来得及凭吊,这次我在西山找了半个月,我下决心要找到你的归宿。原来你没有死,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他摸着静竹的脸,一边替她抹去泪水,轻柔地说:“静竹,我的静竹,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为什么要和亦竹住在这荒冷的西山农舍,你告诉我吧,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静竹把杨度抱得更紧了,泪水越抹越多。她一直默默地听着皙子的絮语,心海翻滚着汹涌的波浪,幸福痛苦酸甜苦辣全部混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