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谢谢大伙儿的掌声鼓励。
赵:哎。
曹:通过您的掌声能看得出来,您喜欢相声。
赵:是啊。
曹:更喜欢赵世忠赵先生,赵先生给我捧哏我心里特别的忐忑不安。
赵:太客气了。
曹:特别的激动。这是名家。
赵:什么名家啊?
曹:都喜欢看您。为什么喜欢相声?相声喜闻乐见。而且我们说相声的用的就是普通话。
赵:对。也就是北京话。
……
熟悉的一对一句,让思绪又回到了《德云社十周年》的演出舞台,已经是2006年的事儿了,七场演出,场场堪称经典,而对我意义最深刻的,莫过于十周年的第二场老先生专场,是在相声界内部震动相当大的一场演出,也是我演出生涯中最为得意的一场表演,那一天,可以说我抢了所有人的风头,这一点,我必须感谢赵世忠赵先生。
记得演出结束之后,很多同行,包括在场所有的相声名家,无不激动地过来跟我握手:“金子,你和赵老的这段儿《学四省》没挑儿了,太棒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当天说的这个段子,可以说完全还原了当年二赵(赵振铎、赵世忠)版本的《学四省》,我一句都没有改动过,整场演出下来,干净利落,流畅自如,几乎一个字儿都不带差的。
还是从头说起吧,讲到我与赵世忠先生的合作,也实属机缘巧合,那时赵先生才做完食道癌手术,身体刚刚完全恢复,按说不好再登台表演,只是出于提携后辈的一片爱护之心,加之对相声这一门传统艺术的深切热爱,或者还有一份弘扬传统艺术的责任感,在我干爹于谦老师的介绍之下,应允了这一次的演出。
德云社那时迅速火爆京城,十周年举办老先生专场,目的就是想让硕果仅存的老艺术家们,能够有这么一次机会亲自把值得传扬的传统作品在公众的舞台上表演,也是让我们小一辈的演员能有一次亲身向老先生请教学习的机会。我那会儿被安排在倒三出场,而与谁搭档合作,成了师父郭德纲犯愁的难题,想了好几位,都觉得不尽如意,后来我干爹说:“要不和赵世忠先生试试吧,老先生身体不好,金子在台上灵份,对老先生也有个照应。”师父一想,合适,就这么定下来了。
确定了合作,就得去老先生家看望一下,算有个初步的认识。那时正值零六年北京的深秋,我和干爹一道儿上老头儿家里探望,赵先生一家很热情,虽然彼此之前没有见过面,但我们相声门儿里,按着辈分称呼,见面都透着近乎。赵先生是宝字辈儿的老先生,按辈分我得喊他老人家一声:“老祖儿”,老先生紧跟着一句招呼:“孩子,过来。”亲切,慈祥。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坐在身边儿,眼里有对儿孙一般的疼爱,很真实。
赵世忠先生在我们这行里,口碑特别好,人生在世,任谁都有个亲疏远近,可是赵先生,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只有挑着大拇哥说好的:能耐也好,人性也好,评价就是老实厚道,艺术过硬。都说说相声的人嘴损,提起谁都得砸上两句,连我们自己也承认这一点,可赵世忠先生在相声圈里是绝对的奇迹,人好到他这个份儿上,所有人都对他都只有尊重。
我们爷仨坐下来闲聊,祖奶奶,也就是赵先生的老伴儿就进屋了,赵先生话不多,只是对孩子一般地招呼我喝茶,吃东西,眼里充满慈爱。一会儿入了正题,说到这场十周年的老先生专场,老人满口答应:“行行,没问题,那孩子,咱们就对对活吧。”那边儿干爹也冲我点了点头,我赶忙应着,开始和老头儿对活。
我原定与老先生表演的并非《学四省》,而是《拴娃娃》,这个作品本身经过我自己的拆洗,已经是时尚改编版了,传统的还剩一点儿,经典老包袱有保留,但大部分改动比较大,是我自己很得意也很喜欢的作品。可老先生呢,还按着老本子和我对,俩个人就有点儿搭不上话,一路对了下来,看得出老先生情绪不怎么高,想来并不是很合心意。老人上了年纪,有时候就像个小孩儿一样,一说起相声,就不由自主地去找寻以前和伙伴搭档的感觉,仿佛回到了那个年代,出不来了。
可能有很多人不理解,可相声是这样,捧逗搭档之间的关系和其他任何表演合作的感情,都是不一样的,好比夫妻,感情深的,那一辈子都深,而捧逗搭档彼此之间的宽容理解,默契和感应,甚至比夫妻之前的情感还要深刻。尤其赵振铎、赵世忠两位老先生,享有“京城二赵”的美誉,合作了一辈子,从小儿就在一起,几十年,段段儿都是回忆,俩人之间默契情深,珠联璧合,堪称相声界屈指可数的一对儿好搭档。
赵振铎先生去世之后,赵世忠先生失去了合作几十年的伙伴,那种伤心和怀念的感情,恐怕是他人难以体会的。我和干爹看出了老人的失落,问了一句:“您看这活?”老先生只“嗯”了一声,没说什么,我意识到,老先生可能不太想用这个作品,这儿一思量,我忽然灵机一动:“要不老祖儿,咱别说《拴娃娃》了,来一段儿《学四省》吧。”
怎么会想到《学四省》呢,这个段子是赵振铎和赵世忠先生的经典名段儿,我自己在学习这个活的时候,也是按照二赵的版本来的,我这边儿提议完,老先生还沉浸在自己的失落中,仅茫然地点了点头:“也好,对对吧。”可能在他的意识里,这个活也是我改动过的,只是下意识地就这么答应了。
短短十几分钟,我们一老一少把这个活迅速地过了一遍,这一下把赵老先生对美了,到最后一双眼睛里都闪烁着光亮,我想他大概是觉得,多年以后,突然有这么一个小孩儿,把他与几十年的老搭档创作的经典段子,丝毫不差地演绎了一遍,那种淋漓尽致合作愉快的感觉忽然间就找回来了。
我记得我当时问老人家:“我这是跟您学的段子,你看哪儿有不对的,您给说说。”老头儿那边只笑着合不拢嘴儿,半天才点着头说:“都好,都好,都对,都对,孩子,咱们就说这段《学四省》了。”也就是那天,我们这段活,就算是定下来了。
演出当天,我亲自去家里把老先生接到民族宫的演出现场,场下已然座无虚席,无数说相声的同行都在场下。上场前我们就坐在上场门那儿对活,迄今为止我手边还留着和老先生对活时拍下的照片,也是和老先生仅存的两张留影,格外珍惜。表演完毕,当晚的演出效果,我只能用山崩地裂来形容,好评如潮,掌声雷动。可以说这一段《学四省》使得中规中矩,但感觉却如行云流水一般,状态好极了,大包袱大响,小包袱小响,完全达到了观众们满意,行业内人士亦交首称赞的效果。
赵世忠先生自己也格外激动,下场后我扶着老先生在后台接受媒体的采访,老先生始终拉着我,不住地跟所有人说:“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我这个小搭档真的是好极了!”这一场,是赵先生最后一次公开的演出,我自己想,如若赵振铎先生在天有灵,看到这场演出,也会替赵世忠先生开心的。
可叹人生无常,演出之后没过多久,老先生就再一次病倒了,癌症扩散,病得很重。我记得和师父郭德纲一起去医院探望,同行的还有邢文昭邢老先生,谢天顺谢先生,我干爹于谦于老师,师父的经纪人王海,以及何云伟、李菁,我们几个。去的是广安门中医院,狭窄的通道,我们只能顺序前行,可巧的是那天,我走在最后一个。
师父才一踏进门,见赵先生正倚着枕头在病床上半坐,老头儿见着师父,脸上有了笑容轻轻地念叨了一声:“德纲来了。”跟着,就不错眼珠儿地注视着师父身后的人一个一个进来,盯了有两三秒,许是我们动作轻缓,道儿又窄,我走在最后一个,整个身子被前面的人挡着,先生没看见我,我在人缝中,只见老头儿竟吃力地探起身子,开始往后使劲儿张望,嘴里还有几分焦急地问:“我们那角儿呢?”师父领会赵先生的意思,赶紧唤我:“金子,快过来,你老祖找你呢。”我闻言分开人群,一个箭步上去,坐在赵老的床边,看着老头儿憔悴不堪的病容,眼睛狠狠地酸了一下。
我那时并没想到,那一次会是见到赵世忠先生的最后一面,我记得那天他看着我,宠溺地叫着我:“孩子,可想死我了。”而我还信誓旦旦地说:“老祖儿,等您好了,咱再和说一段儿,您挑您最喜欢的。”我始终忘不了老先生那天的笑容,和蔼从容,虽然病魔缠身,但是眼神中还透着对命运的不服。
人就是这样,明知道老人已身患绝症,可也始终期盼着会有奇迹发生,我一直期待着赵世忠先生病好,我甚至觉得我们再一次合作很快就能实现,然而等到的却是噩耗传来,老先生没有能够战胜病魔,在2007年5月9日的那个下午,永远地走了。
赵世忠先生去世之后,我总是会经常想起他老人家,脑海里最常浮现的,还是老先生专场的那一场演出,有个特别的地方,值得在这里再次回顾。《学四省》这个段子,因为剧情需要,逗哏的演员需要给捧哏的演员用手绢包头,赵先生术后刚愈,加之身体又不十分好,我在给他系手绢的时候,不舍得用力勒紧,结果在演出当中,手绢儿松得厉害,几次从赵先生的头上滑落。
老先生一边儿扶着手绢,一边儿继续给我捧哏,手绢又一次掉了,他忽然兴致上来,砸了一句现挂:“你看啊,我这个砍头疮,是不是要好了?”这句话,放在平时,或者这么平白地讲出来,也并非一个包袱,可了解《学四省》内容的都知道,这句话在当时使出来,当时那个环境氛围,又是赵世忠先生砸挂,举座皆惊,整个场内响起排山倒海般的笑声。
可能很多人不了解,赵世忠先生的捧哏风格,以严谨着称,是典型稳扎稳打的京派捧哏风格。尤其对于年轻一代的相声演员,赵先生要求更为严格。他老人家认为,基本功是非常重要的,只有活使得扎实,才能在舞台上表现出彩儿。赵振铎先生去世后,老先生也给其他演员捧哏,始终坚持自己的风格特点,不多说一句,不少说一分,任你逗哏的演员如何折腾,拐弯儿,洒狗血,他一句话准给你拉回来,不给你机会让你破坏段子的完整性。
我这里要说的是,赵先生不是不会,而是在于他愿不愿意,当时就是这一句看似可有可无的现挂,却让在场所有人都看出来,老头儿是说得特别高兴了,他在跟我玩儿,和我这个小伙伴儿,擦出了火花儿,找到了和当年老搭档合作创作的感觉,他认为我行。
赵先生这个原则,我个人十分认可,可能很多人看我如今的表演风格,觉得我有时候闹得出格,但是,其实是我与大毅合作六年,我们彼此互相了解,我明白他什么地方可以放得出去,他知道我哪里能收得回来,在什么环境下,怎么使活,我们都心里有谱。反而,我给小兄弟量活的时候,也会分外严格,当然和师兄、长辈们合作,又另当别论了。
赵世忠先生,相声界的捧哏巨匠,他的艺术造诣非常高,却从不喧宾夺主,一辈子为逗哏的相声演员服务,能拥有这种品质,比锋芒毕露还要难上加难,所以说他老人家是甘当绿叶却胜似红花,值得永远尊敬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而我,一个相声界初出茅庐的小学生,能有幸跟他老人家合作一场,可谓受益终身。
2007年6月23日,我的师爷侯耀文先生因突发心源性心脏病于家中去世。享年59岁。
侯耀文先生,出身相声世家,是侯宝林大师的三公子。我国着名相声作家,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1984年获全国十大笑星称号,后任职铁路文工团总团副团长,说唱团团长,国家正局级干部。与石富宽先生搭档表演相声,代表作品:《糖醋活鱼》、《口吐莲花》、《侯大明白》、《侯氏发声法》等脍炙人口,深受人们喜爱。
第一次见到我的师爷,是2004年的夏天,我记得那天是侯先生带着我师父郭德纲从沈阳演出回京,师娘叫上我和师哥何云伟,我们仨人一起去机场接的师父。印象很清楚,我们到的1号航站楼,等了一会儿,侯先生迎面从国内到达的出口走来,英姿健步,器宇轩昂。师父则跟在侯先生的身边,到了近前,为我们三人和师爷做了简单介绍,初次见面,彼此话都不多,侯先生看着我微笑,很亲切的招呼了一声:“好啊,孩子。”
我师爷本人不用我过多形容,大家都在电视上见过,气度非凡,不怒自威,身为铁路文工团的领导,做事雷厉风行,领导气质也是与生俱来,再加上侯先生很早就红了,而且和我们这个时代意义的红不一样,无需新闻媒体的狂轰乱炸,也不用哗众取宠的自我炒作,侯耀文这三个字跟着他的作品一起,家喻户晓,举国闻名,所以很多人也都称他为腕儿级领导。
团里人都承认,侯先生带队的时候,铁团发展得最为兴旺繁荣,也正是因为侯先生的本事和能耐,让各行各业接触到他的人都心服口服,挑指称赞,所以徒弟们也都分外尊重他,甚至可以说有些敬畏,据说哪天侯先生若是发了脾气,身边所有人都害怕,是打心眼儿里发怵的感觉。
我和师爷相处,反倒没有什么惧怕,见面的次数虽然不多,但都很平易亲切,没有隔阂和距离感。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次,得说是06年,德云社十周年的时候,有个“师徒同台相声专场”,节目这样安排:石富宽先生,也就是于谦老师的师父,先给我师父郭德纲捧哏,接着于谦老师给我师爷侯耀文先生量一段活,转过来再换,于谦老师给我师父捧,石富宽老师再给我师爷量,这么倒换着演出,不知道我这么写,看书的朋友们倒腾清楚了没有。
那阵儿侯先生一人独居在昌平的玫瑰园小区,于老师因为这场演出约好去侯先生家里对活,我就跟着一起去探望,有日子没见着了,很是想念,也想看看先生过的如何,万尺豪宅,师爷一个人住,虽说亲人,徒弟也常去探望,但其实一想,大多数的时间,还是孤单。
我和于老师俩人下午到的师爷家里,侯先生见着我们很高兴,连着几句:“快进来,快进来。”热情地招呼我们爷俩进屋,一进门就感觉那房子真是大,客厅也大,家具陈设摆的满满当当,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人觉得心里有那么点空荡荡的,人少,屋子怎么也是显得空旷,冷清。
我们一起往侯先生的书房走,得经过客厅,一张全红木的餐桌摆放在客厅中央,桌上有个骨瓷的大盘碟,我眼光随意的一瞥,一眼看见了盘碟上的大面包,油亮油亮的,上面还洒着芝麻,只是看看都觉得应该喷鼻儿香。侯先生见我瞧那面包,伸手就把面包抄起来,往我跟前儿一递:“来,孩子,尝尝,刚出炉的老番面包。”
我当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呵呵笑:“师爷,不吃了,我不饿。”
“来吧,客气什么啊,吃吧。”侯先生还是很热情地给我推销他的面包,几乎要塞到我的手里。
我呢,本身对面包,西餐这些吃食就不感兴趣,又继续摆手推让:“师爷,我真不吃。”
侯先生见状也不死心,仍是执着地让,又加上满脸地真诚:“吃吧,尝尝,没问题的。”
就这么一来二去,三番四次地让我面包,我忽然就警觉起来,意识到,这里八成有点儿问题:“这面包有假。”但是刚开始还真没往那儿想,因为06年,还没有仿真面包一说,不像现在,西单华威、明珠这些小商品市场,随处可见。更何况这面包到了手里,一按还往下掉芝麻,简直太逼真了,也不知道侯先生当初是打哪儿弄来的小玩意儿。
琢磨到这儿,我就更说什么也不肯吃了。侯先生一看,明白自己的小把戏没机会得逞了,才像个顽童似的一撇嘴:“现在的小孩儿太精,都骗不着他们了。”说完自己哈哈大笑,玩儿的认真又兴高采烈,我受到他的感染,也跟着大笑,侯先生就拍拍我的头,说了一声:“好小子!”只是这么简单一句称呼,不知道为什么,那表情,那神态,我一直记着。
到了书房,于老师和侯先生开始对活,我在一边儿旁听学习,两个人很认真,不是上台,侯先生也表演的神采飞扬,他所塑造的人物之所以能够生动刻画,栩栩如生,在于台下这样的一点一滴。活对的很顺利,我们三人又接茬儿坐在书房里聊天儿,山南海北的神侃,听师爷讲他的收藏,再说说大家平日里的趣事,师爷好聊逗趣,表情极端丰富,透着亲切幽默,这一聊就感觉特别投缘,一晃儿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到了饭点儿,我们都饿了,侯先生这边儿聊的兴致正高,执意留我们吃饭,当即决定:“咱仨就在家里吃,我给你们弄个拿手的。”话音没落,人就奔厨房去了。
要说我师爷最拿手的是什么,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必须是炸酱面,而且是猪肉炸酱,上面汪着一层油,底下是自己炸的酱。经常的,他在家没事儿把酱炸好了,冰箱里一搁,保鲜膜一盖,上面油把酱和肉封住,冷藏着好长时间也坏不了。然后冰箱里全是备好了的面条,筋斗的面条不吃,必须搁锅里煮糟了,捞出来再拌上他的炸酱,最爱吃这个。我所有的师大爷,包括他的徒子徒孙,亲戚朋友,都知道,这么一个大艺术家,不爱吃山珍海味,就爱吃自己这个糟面条子拌炸酱。
果不其然,侯先生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碗炸酱来,表情十分得意:“来吧,现成的,咱今晚炸酱面!”按说我这是赶上了,师爷最拿手的炸酱面,可我一见这炸酱就皱眉头,于老师也犯了难,只好跟我师爷说:“这孩子是清真回族……”侯先生一拍脑袋,满脸的懊丧,直嚷嚷:“哎哟,孩子,我疏忽了,不过没关系,我单给你做个汆儿,你等着。”说话又奔了厨房,那关切劲儿,别提了。
我一看心里过意不去,赶紧跟着师爷去厨房帮忙,师爷还宽慰我:“孩子,你别着急,我有办法。”说着就打开冰柜,拿出俩只大虾,挑着眉毛,冲我乐,这俩大虾眼瞅一斤多一个,我赶忙接过来,按着师爷的指示,用盆儿把虾化冻,师爷那边儿热上锅,放上油,葱花儿炝锅一气呵成,再鞭好虾肉,佐上黄酱,一番热火朝天的忙叨,一道美味虾汆就做好了。
我们煮好面,三人边吃边聊,侯先生讲起他的收藏头头是道,我也跟着长了不少见识,美玉,手表都是师爷的珍爱,有时候也难免收到赝品,师爷一句:“收藏就是图个乐呵,喜欢,哪管那么多真真假假呢?”这话我听着,透着豁达。又聊了很久,依然意犹未尽,但看时间已晚,我和于老师起身和侯先生告辞,才一出门,于老师就跟我说:“孩子,你师爷从没有过,他是真喜欢你。”我当时还觉得于老师夸张,后来才知道,多少个徒弟徒孙去过师爷家,饭经常都自己找辙,更别提单做了,师爷喜欢我,真是格外厚待我。
人有时候就是爱屋及乌,侯先生喜欢我,也喜欢听我的活,德云社众多演员,他只看过我师父和我的专场。那还是有一回,我在德云社剧场,办了个个人相声专场,我师父那天在张一元剧场攒底表演。侯先生那晚没事儿过来看活,来了一打听情况,没奔张一元,直接就来了德云社。专场安排我是一段单口,一段对口《论捧逗》、然后传统相声《拴娃娃》,最后是《学四相》和李菁的底,我在台上演《拴娃娃》的时候,侯先生进来了,自己搬个凳子坐在上场门,俩胳膊架在椅子背上,倒坐着,头上带着个棒球帽,身穿一件潮t,一点儿不像个50多岁的老头,大家都知道,侯先生特别讲究外形穿着,身材保持的很好,上台必然是考究的西装,台下也紧跟潮流,怎么流行怎么穿,绝对看着有派头儿。
他为了看清楚我的表演,把凳子摆的都快上舞台了,不过我演出时候习惯站位靠前,也没注意到侯先生来了,而且就在身后看着我。后来还是跟着师爷一道儿来的徒弟跟我形容,我那天《栓娃娃》使的效果奇好,可能也是我自己专场的缘故,台下山崩地裂的掌声,笑声,叫好声,我师爷摇晃着椅子,看着特美,但心里也起了那股不服输的劲儿,我说过,相声这活就是个斗虫,师爷当年也是在舞台上无尽辉煌的人,一辈子争强好胜,看着我这边一个包袱抖响,他就要回头跟徒弟说一句:“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比他这个还火爆呢。”或者又说:“这儿要是我,我换个法使,比他这效果还好。”说完,把这椅子背儿,继续津津有味的看,再转过头来点评,像个不服气的孩子一样。
侯先生就是这样的脾气秉性,真性情,不做作,不掩饰,嬉笑怒骂全写在脸上,做事从来说一不二,守信重诺。工作上对艺术细节和自己都要求极高,但生活中又对亲朋好友至善宽容,他的相声艺术不是居高临下的俯瞰生活,而是用平常心走近生活,真正关心和理解生活的意义,他希望自己能够通过演绎人生给观众带来最真的欢笑,在艺术上不断创新,然而,他突然离世,丢下了自己的追求和梦想,离开了所有喜爱他的人和他喜爱的人,这是不仅仅是相声界的一大损失,也是我们所有人的一大遗憾。
北京德云社创始人之一的张文顺先生,是北京市曲艺团第一科的学员,师承佟大方先生。后又跟随架冬瓜先生学习滑稽大鼓,一直给我师父捧哏,后因病不得已退出相声舞台,但是一直关心着德云社和我们这些小辈的发展。
记得初见张文顺先生,是在冬天,就是2003年1月18日师父生日的那一天,大家在右安门外的一家餐馆聚餐。张文顺先生是和查良燮先生一起来的,张先生好穿,水獭的帽子,西装笔挺,腕带梅花金表,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一派斯文和蔼,查先生也是如是打扮。那天大家聚会主要是给师父过生日,只是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做小小庆祝,并没有过多的交谈,我也只和张先生、查先生分别合了张影留念。
但是打那天起,文顺先生得空儿就来右安门看望我们,来的时候,准是左手提着白酒,右手拎着啤酒,尤其啤酒一听一听的一拎一大堆。后来我们常常提起此事儿砸挂:“先生那着名的斜肩膀八成就是那阵儿坠的!”张先生听罢总是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跟随师父学艺以来,亦从文顺先生处得“艺”匪浅。张文顺先生的捧哏风格幽默含蓄,自成一家,深受观众喜爱,犹记得他老人家向我们传授捧哏绝学,让我们往新闻联播里塞纲(纲即话)。对此绝技,在2004年于潘家园华声天桥,我与先生的合作演出中,颇有深刻体会。相信大家也对张先生捧哏的全本《大实话》记忆犹新,用我师父的话说:“张先生嘴碎,搁别人谁也来不了这个。”
和张先生一起演出的机会很多,尤其在早年间,几乎场场都和我们一起,最早我欠缺演出经验,上台之前总担心把握不好,看着老先生在跟前,就问上一句,心里踏实,张先生无论什么问题都不厌其烦地回答,给我们这些小演员定心。但先生好逗,也有使坏的时候,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外地演出,当天的现场观众有些沉(意思是比较难带动气氛),师父交代了一句改活,就走开了,我就一人儿跟那犹豫,原本是说《夸住宅》,现在我改《打灯谜》?张先生见我叨磨,就过来关心:“干吗呐,金子?”我犯愁回答:“拿不准说什么好,想说《夸住宅》,贯口活怕沉,带不起来,师父也让改,但是《打灯谜》包袱皮又太薄,不练人。”张先生一脸严肃:“说《夸住宅》,甭改,必须说《夸住宅》。”我这一听,就跟打足了气的球似的,信心满满地就上台了,台上说得很卖力气,结果仍然效果平平。下了台,师父就问:“不是让你改活来的?”我还没张口,张先生就过来接话:“就是,我说别说《夸住宅》吧。”说完,出了个鬼脸,哈哈一笑跑了,真是童心未泯。
时光荏苒,张先生遭遇病魔侵袭,病倒了,曾经那么精神的一个老头儿,在与病魔斗争的日子里,日渐削瘦不堪。但我们每次去探望,先生仍然风姿不改,虽饱受病痛折磨,依然保持着坚强乐观的精神。我们眼见了先生的病容,心中不免难过,毕竟曾经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却只能长时间病卧床榻,原来胖胖的一个老头,瘦得都脱型了,可张先生却总是反过来安慰我们,还尽可能地跟我们谈笑逗趣,即使化疗完,身体特别难受的时候,也不忘记对晚辈的关心,见着师父就问:“园子现在怎么样啊,孩子们还好吗?”碰见我们也说:“好好演出啊,多学多问,别总挂记着我。”这话听着,心里酸。
2008年11月7日,张先生70寿辰,师父为他老人家举办了收徒专场,也是为了圆老人一个心愿,张先生吸着氧气,坐着轮椅,在后台看着大伙儿,始终脸上挂着笑容,到他上场的那一刹那,他拿掉一直吸氧的管子,健步如飞地走上台,我知道,他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在走,走到我师父身边,他单手撑着场面桌,依然斜着肩膀,给师父又捧了一次全本的《大实话》,也成为绝唱,那一晚,听着张先生低哑的声音,很多人嘴边儿挂着笑,但是都掉了眼泪。
2009年2月16日5时25分,张先生终因身患癌症,医治无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一生为人仗义疏财,热爱传统,多年来发掘、保存、上演了很多濒临失传的传统单口相声和珍贵的曲艺资料,供我们这些后辈参询。我相信北京德云社的发展史上,会永远记录着创始元老张文顺先生用自己一直不懈的付出所写下的浓重一笔。而我会把张先生留给我们的教诲铭记在心,将相声艺术尽心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