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初秋时节,天如水色,蒹葭苍苍。那些渔笛沧浪、弄月放歌的日子,早已远去。浮生若梦,人心亦不复过往。船行长江,仰见飞云过天,沙鸥阵阵。千百年来,风云起落,多少历史沉没江底,销声匿迹。
逃亡中的胡兰成似乎并不悔恨,他说:“我不过是一败。天地之间有成有败,长江之水送行舟,从来送胜者亦送败者。胜者的欢哗果然如流水洋洋,而败者的谦逊亦使江山皆静。”这样一个自负亦丢失良知的人,不懂得迷途知返,反倒觉得天涯逃命,成了一件风光霁月的事。原本只是为了仕途,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可如今,他倒生生把假做了真。
他终究是狼狈的,靠日本人的掩护东躲西藏。日本军中的人劝他逃亡日本,胡兰成决意要隐藏在民间。他深知,以当下的时局,就算去了日本,也不能一劳永逸。倒不如找个乡野桃源,隐名埋姓躲上一阵,等风声过去,再另做打算。这个男人,似乎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做到冷静,任世间烟云倾盖,他自昼夜长宁。
这期间,他悄悄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告知自己的行踪,报个平安。张爱玲深知他的处境危难,见信后惊喜万分,略宽心肠。九月,胡兰成抵南京。没几日,他又从南京乘火车到上海,这也给了他和张爱玲话别的机会。胡兰成心里明白,风雨到来之时,他需要像张爱玲这样的女人陪在身边。张爱玲有着贵族身世,且洞察世事,是个有气场的女子。所以她无需给他任何实际的支持,看过,便有种说不出的心安。
爱丁顿公寓的居所,胡兰成提到去日本的事。张爱玲听了,只说起曾外祖父李鸿章的一件往事。李鸿章曾代表清廷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为此深感耻辱,发誓“终身不复履日地”。后来他赴俄罗斯签订中俄条约,要在日本换船,日本方面早在岸上准备好了住处,可他拒绝上岸。这事看似与胡兰成毫不相干,但胡兰成知道张爱玲的用意,实则劝他不要将自己逼上更深的绝境。胡兰成听后,只是不语。
这一夜,张爱玲辗转难眠。往日在这里存留的恩情,一一浮过眼前。曾经那么相爱的两个人,如今却觉得好遥远、好陌生。抗战胜利,对张爱玲来说原本亦是欢喜的,这是一个作为中国人该有的良知。可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她怎么也笑不起来,她认为自己没有资格笑。他们这份千丝万缕的情缘,注定她要为他一起承担荣辱。她的人生,因为这个男人而不清白。但她没有后悔,只是他的薄幸,实在令人齿寒。
第二天,胡兰成决定由侄女青芸的丈夫沈凤林陪伴,先去浙江躲避。胡兰成离开上海仅十天,重庆“国民政府”就公布并实施了《处置汉奸条例草案》,随即汪伪政府的大小汉奸被抓起来的有一万多名。在当局公布的汉奸名单上,胡兰成榜上有名。
逃亡路上,胡兰成看到自己的名单,亦如惊弓之鸟。随后,他流转杭州、绍兴,再到诸暨,住斯颂德家。这位斯颂德与胡兰成同年,在中学读书时,比胡兰成高两班,后进光华大学读中文系。再后来,不慎染病死了。十八年前,胡兰成来斯家住过一段,所以斯颂德的母亲斯伯母待他亦如子侄。斯家还有个庶母,范秀美,大胡兰成两岁,曾经与斯家老爷生有一女。胡兰成称她为范先生。
然而就是这个范先生,令逃亡在外寂寞难耐的胡兰成,又动了爱慕之心。他在里这么写过:“我与她很少交言,但她也留意到我在客房里,待客之礼可有那些不周全。有时我见她去畈里回来,在灶间隔壁的起坐间,移过一把小竹椅坐一回,粗布短衫长裤,那样沉静,竟是一种风流。我什么思想都不起,只是分明觉得有她这个人。”他的风流情事,真是令看客眼花缭乱。
就这样在诸暨躲藏了几个月,终因浙江查汉奸严紧,胡兰成决定去金华暂避。这次陪同他上路的,就是范先生。可到了金华,又险些撞到了国民党特工“蓝衣社”的手中。后在范秀美的提议下,两人匆匆逃往温州范家的故居。
逃亡的路上,胡兰成见溪山与行路之人对他们无嫌猜,心中的恐慌顿减,对着长晴天气,不禁和范秀美欣赏起这江南初冬之景了。日色风影,溪水声喧,胡兰成又开始对眼前这个女人讲述他的漫长情史了。“两人每下车走一段路时,我就把我小时的事,及大起来走四方,与玉凤爱玲小周的事,一桩一桩说与范先生听,而我的身世亦正好比眼前的迢迢天涯,长亭短亭无际极。”
送郎送到一里亭,一里亭上说私情。范秀美这一送,便送成了以身相许。“十二月八日到丽水,我们遂结为夫妇之好。这在我是因感激,男女感激,至终是唯有以身相许。”多么冠冕堂皇的话,他的背叛,成了感激。世间竟有如此男子,对自己卖国毫无愧悔,辜负无数佳人,亦觉理所应当。他和范秀美欢笑之时,忘记了许过山盟要同修同住的张爱玲,忘记了立过海誓的周训德。
可他在中,对自己和范秀美的这段姻缘,做了如此让人啼笑皆非的解答。“我在忧患惊险中,与秀美结为夫妇,不是没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见我不老实。但我每利用人,必定弄假成真,一分情还他两分,忠实与机智为一,要说这是我的不纯,我亦难辩。”
来到温州,胡兰成化名张嘉仪。当初张爱玲说过:“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如今胡兰成果然变了姓名,只是不叫张牵,亦不叫张招。可张爱玲却遵循诺言,一路风尘,千里迢迢来到温州,只为见这薄幸男子一面。她的突如其来,令胡兰成措手不及。胡兰成说他与张爱玲何时都像天上人间,如今他不愿爱玲看到他落魄乡野的狼狈模样。相见之时,他不但不惊喜,反而生怒:“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这是张爱玲说的话,情真至此,令人心痛难当。而胡兰成受尽红粉佳人之恩,他不报恩也就罢了,却几次三番,狠心伤害。
张爱玲住在公园旁一家旅馆,胡兰成白天去陪她,夜里怕警察查夜。张爱玲此时还不知道胡兰成与范秀美的事,与胡兰成守在宾馆的房舍里,虽有了生疏之感,但温存依旧。“有时两人并枕躺在床上说话,两人脸凑脸四目相视,她眼睛里都是笑,面庞像大朵牡丹花开得满满的,一点儿没有保留,我凡与她在一起,总觉得日子长长的。”
胡兰成不知道,以张爱玲的细腻灵敏的心思,不会觉察不出他和范秀美那份别样的关系。那日,三人在一起,张爱玲夸范秀美生得美丽,要为她作画。胡兰成立在一边,看见她勾了脸庞儿,画出眉眼鼻子,正得画嘴角,张爱玲忽然停笔不画了。范秀美走后,胡兰成一再追问,张爱玲悲伤地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
张爱玲望着眼前这个负心的男人,只觉得可惜。一直压抑着情感,一直用沉默来忍受他的背叛。这一次,张爱玲亦是要胡兰成交代清楚。曲折的幽巷里,张爱玲要胡兰成对小周和她做出选择。胡兰成只说:“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
张爱玲明白,这个男人,是注定给不起她答案的。她做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责问:“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胡兰成只道世景荒凉,明日之事不可以预测,他无意做出任何辩解。
再无任何逗留下来的理由,次日,张爱玲收拾她简单的行囊,以及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离开温州。二月春寒,烟雨迷蒙,胡兰成送她渡船,彼此间竟连悲哀都不敢有了。张爱玲走时留了一句话:“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昨日那场倾城之恋,埋葬于滔滔江浪中,连同她的深情,她的天真。只是这样一个男人,值得张爱玲为之萎谢吗?天地寂寥,古渡怆然,远处不知谁在哀唱:“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听我言……”曲终人散,世上自然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