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唯一的解脱的方法。
光阴茕茕而立,从来都是如此,不为任何人低眉回首。原以为张爱玲如光阴这般,清醒决绝,可她还是中了爱情的利箭,流血不止。她为这个叫胡兰成的男子低落尘埃里,又在尘埃里开出花来。可惜,这朵花,开在错误的时间,注定结不了美丽的果。
曾经的生死契阔,都成了流水行云。有些路,人间注定只走一遭;有些人,今生注定只爱一次。带着一身伤痕回到上海,张爱玲犹记那日料峭烟雨,只是那个执手风雨的人,已变得模糊不清。她给胡兰成写了信:“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这个不肯人前落泪的女子,终究还是为爱啼哭。
良辰若水,她的心已是迟暮,再开不出花朵。而他依旧随缘喜乐,和别的女子在月亮底下携手同走,感受在一起的真实,真实到甚至不可以说盟誓。然胡兰成毕竟是逃亡,他的日子,有佳人相伴,忧患亦相随。
一九四六年四月,一日有兵到范秀美所住的门前张望一回,胡兰成知此处不可再躲避。只得从温州再奔诸暨,当晚下船离开。回到斯家,胡兰成和范秀美便不能再那般毫无顾虑地在一起了。他和范秀美的事,斯伯母心里也是明白,只是彼此心照不宣。偏巧范秀美怀孕了,在这里生下孩子自是不能,胡兰成只好借故让她独自去上海就医。
范秀美抵达上海,直接找到青芸。青芸看罢胡兰成写的字条,便已知晓一切,便安排她住了旅馆,随即又带她去找医院,结果需要一百元手术费。范秀美无奈取出了胡兰成写给张爱玲的字条。青芸将范秀美带到了爱丁顿公寓,张爱玲看到字条,自是无言以说。转身回屋,取了一只金镯子,递给青芸:“当掉吧,给范先生做手术。”
张爱玲对胡兰成真个是仁至义尽,离开的这几月,她将自己的稿费都寄给胡兰成。如今就连范秀美的手术费,胡兰成居然还开得了口。张爱玲心已成灰,对他给予的伤害也算是习以为常了。她对这男人,再也没有任何奢望。那个情海浪子,下一站,又将抵达何方,她无从知晓,亦不想知晓。
胡兰成倒是躲在了斯家楼上,开始写他那本漫长的《武汉记》。流年匆匆,转眼就过了八个月。胡兰成的《武汉记》已写了五十万字,而他知道,一直躲在斯家楼上,亦不是长久之计。想来温州检查户口也该过去了,于是还是决定再去温州。他从诸暨出发,取道先去上海,这一次,范秀美没有同行。
爱丁顿公寓。张爱玲看着离别近一载的胡兰成,已如隔世。是夜,二人并膝坐于灯下,再无了往日的情深厚意。看着窗外路灯下匆匆的归人,张爱玲想着这无数个夜,她开着灯,他却没有回。如今回了,却已不是她要等的那个人。胡兰成告知张爱玲他和范秀美的一切事实,她听了已经说不出话。再问她可曾看了《武汉记》,她淡淡一答:“看不下去了。”
不是她心冷,而是已然成灰。胡兰成有一种紧迫感,他觉得他与爱玲是两个亲密无间的人,在这样适当的环境,却没有了适当的情感。然他的诸多亏欠与背叛,如何还去要她的宽待?张爱玲唯愿上苍可以让她渡过这段时间之海,忘记爱恨,从此不喜不惧。
这一夜,张爱玲与胡兰成分房就寝。翌日天还未亮,胡兰成去了张爱玲睡的卧房,在床前俯下身去亲她,她从被窝里伸手抱住他,忽然泪流满面,只叫得一声“兰成!”如此绝望的一声,怕是连张爱玲自己都震撼了。胡兰成在里说:“这是人生的掷地亦作金石声。我心里震动,但仍不去想别的。”是他不去想,还是他不敢想,抑或是他早已习惯了自己的云淡风轻,别人的天崩地裂。
胡兰成是心虚的,尽管他这一生被女子恩宠惯了,但他亦怕失去。他和张爱玲都不知道,此次一别,今生再也没有相见。这段倾城之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告终,城没有倾倒,城内的每个人都安然无恙。到了晌午,胡兰成从外滩上船去了温州。他说得对,长江之水送行舟,从来送胜者亦送败者,送英雄亦送草寇。
不愧是胡兰成,回到温州后,他设法结识了第一名耆刘景晨,在这里安全了。这位刘先生又介绍胡兰成进温州中学教书,他算是彻底躲过雷霆之劫了。胡兰成依旧野心萌动,想着他日还是要去闯荡万千世界的,经过这次浩劫,过往的一切已然荡尽。他需要重新结识新人,又写信给一代鸿儒梁漱溟,与他交流学问。
这期间,他开始了《山河岁月》的书写。而这本书,是张爱玲给他的灵感。写到许多句子,他觉得竟像是张爱玲之笔。他甚至迫不及待地写信告诉张爱玲关于《山河岁月》这本书,告诉她如今他在温州已经脱离险境,开始了阳光如水、润物清净的新生活。
一九四七年六月十日,胡兰成收到了张爱玲的信。拆开只看第一句,他即刻好像青天白日里一声响亮,但他还是心思沉静地看完。张爱玲是这么写的:“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信里说的小吉,是小劫的隐语。张爱玲真是对胡兰成慈悲,只待他灾难退了,安定下来,才来与他决绝。信里张爱玲还附了三十万元给胡兰成。是她新近写的电影剧本,一部《不了情》,一部《太太万岁》所得的稿酬,全部给了胡兰成。胡兰成这几年逃亡,张爱玲未曾间断地给他寄钱,这一次,是最多的一次,也该是最后一次了。
胡兰成看罢信后,也不惊悔,他只觉张爱玲的决绝亦是好的。他知道,她已是真的不能忍受了,才会如此不留余地。过了些日子,胡兰成自知不能再写信给张爱玲,便写了一封信给她的好友炎樱。信里说:“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唯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
炎樱自是没有回信,张爱玲下定决心的事,从无更改。这段乱世情缘,在她的生命里彻底终止。而这个叫胡兰成的男人,再也不能于她的心湖泛起一丝波澜,再也不能。此后尽管她和胡兰成还有些许欲断未断的交往,但与这个男人有关的所有记忆,她已彻底删除。
胡兰成依旧不改性情,在辗转流离中,过着他安然自在的日子。先后去了北京,日本。没几年,又跟上海大流氓吴四宝的遗孀佘爱珍结婚。之前的那些孽缘情债,就那样没有交代,一笔勾销。张爱玲与之决绝是做对了,这样的男人实在不值得她再有丝毫的付出。
胡兰成还去过爱丁顿公寓找张爱玲,那时已是人去楼空。后来胡兰成得到张爱玲在美国地址,他将出版的《山河岁月》和寄了出去,附带一封长信,不尽缠绵之语。然而这已是他一相情愿的做法了,张爱玲对他,甚至连厌倦的心都没了。
未免怕他再来打扰,张爱玲寄去了一张短笺:“兰成,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言尽于此,恩情皆断,再说什么,再做什么都是多余了。想来,萎谢的不是张爱玲,而是他们的这段爱情。“爱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样,有她在世上就好。”胡兰成如是说。但转身之后的张爱玲,依旧优雅高贵地活着,活到白发苍颜,不为任何人,为的只有自己。
天涯此去隔山河,情天孽海两离索。道声珍重,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