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觉得自己牛,比谁都高明,一眼就能洞穿事物的本质,恨不得见天地指点江山,为咱治国安邦建言献策。可一百个这些人中间,除了一个是精神病,剩下那九十九个,不是井底之蛙,就是骗子。偶尔露狰狞,那才叫大家风范呢。今天,杨明峰总算实际见识到了,真正的高人是啥样子的。
由集团办主任亲自陪同来的这位讲师,是中央党校的教授。圆脸大鼻子,身材微胖,一身的儒雅。早上八点三十分,几乎是分秒不差,他走到椭圆会议桌的最顶端,对大家谦逊地笑了笑,就开始了:“今天是交流,也是研讨。远宏集团是我的老朋友了,也是在行业里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央企,闭上门说,咱们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不妨可以谈得深入一些。因此,我所讲的内容概不可外传,请大家把录音机关掉,手机关掉。”他话音未落,就见张红卫率先拿出自己的手机,褪开后盖,拔下电池。“嗯,谢谢张总,谢谢大家的配合。”教授微微欠了欠身,声音一下变得严肃起来,“我受咱们远宏集团达文彬总经理的委托,与大家共同探讨科学发展的问题。要说理论嘛,大家应该都了解得差不多了,我现在就讲点实际的吧……”
教授讲的,主要集中在思想理论方面。他从完善执政党自身建设的基本点出发,从中学政治课上那些大道理入手,层层深入,直近核心,结合实际讲得是惊心动魄,高潮迭起。其着眼点之高,探究之深,观念之前瞻,让大家见识到,什么是传说中的“帝王之道”!三个半小时好像一眨巴眼的工夫就过去了。
杨明峰在整个过程中,只上过一次厕所,还是一路小跑着去的。孟凡群好像也变成了乖孩子,平时闪烁驿动的眼神,竟是慢慢变得清澄透明了,如饥似渴聆听教诲的样子,看似当场便“从良”啦。就连一向对人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张红卫,也很罕见地埋头认真做起了笔记。可惜的是,既然教授说了,不可外传,因此咱们也不能外传。
教授在最后结束时,总结的一句话最发人深省:“科学,就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发展的前提是决策权归于企业。实现科学发展的途径是大胆实践。”
杨明峰真担心,这句话能把咱们那位“激情”大姐给搅和晕了。因为按她们以往的宣传口号理解,似乎“科学发展”的意思,就是号召大伙用“火一般的激情”烧得自己和身边每一个人听领导话,主动多干活,最好还不要钱!杨明峰想着,偷眼看看她,嗯?她好像听懂了,此刻正双手托腮,呆呆瞅着天花板上的大吊灯沉思呢。
真希望与教授能多交流。可是教授说了,要立马赶回北京,到一个省部级干部研讨会上讲。因此他匆匆扒拉了几口饭,便离开了。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教授给大家留下的是宝贵的精神财富,可却带走了杨明峰的精神食粮——商小溪。原来,商小溪的职责只是安排好学员们的食宿,安抚完这边,就要返回工作岗位,继续揽客户挣钱去啦。
杨明峰怅然若失,呆呆望着那辆黑色奥迪车绝尘远去的后影。朱宏宇见他眼珠子都快要被车屁股牵得掉出来了,笑嘻嘻地捅了捅他的腰眼,旁若无人地大声说:“别看了,回北京有的是时间看。”
杨明峰和刘立新回到房间,刚关上门,刘立新便兴奋地满屋子晃悠着说:“这帮搞理论的就是比咱们高明。按他的说法,企业的决策权也是发展的前提,这就更要深入一层啊。”刘立新看见杨明峰心不在焉的样子,就有一种找不到知音的感觉,讪讪地自己踱了两圈,再不往下说了。
杨明峰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话:“你说,咱们学这些有用吗?”
“有用呀!”刘立新又来了精神,一下站在他眼前断然说,“知道吗?这就是大方向!这就是国企之所以成为国家发展重中之重的根本原因。在咱们央企面前,那些外企或是民企,只能跟在政策后面跑,永远只是两个字——玩去!”
“可是,这些一般人不知道的内部参考,对咱们具体办事的人来说,又有多大的实际意义呢?”杨明峰还是不明白,困惑的声音实在是没有多少底气。
“明天不是发改委的来讲经济吗?等他讲完了,未来的远宏就有个大概的轮廓了。”刘立新不停的自己吧嗒着嘴,憧憬着说。
“哎,还买不买望远镜去了?”一门心思还在商小溪身上的杨明峰猛然想起来一件大事,热切地说,“趁着这工夫赶紧走吧。”
“去个屁呀。”刘立新晃了晃身子,不服气的样子说,“海景房让张红卫给占了,还看啥呀。”
“是呀,阵地都丢了,”杨明峰顽皮地看着刘立新,“战士们郁闷哪——”
下午的研讨依旧是发散式的。各单位的代表们很快汲取了先进理论的营养,忽然全统一了口径,都争先恐后地坦承,自己能挑千金担,可现在肩上只有八百斤。这整套貌似大义凛然的说辞,可骗不了在斗争中已逐渐成熟起来的杨明峰。按处长传授的,多从反面想,一下便清楚了——揽权呗!估计他们也嗅出了些味道,知道山雨欲来。趁此先机,为自己今后的发展,多要点价码。
到了最后,经过张红卫的总结归纳,大家很快便形成了一致性的讨论意见:远宏集团目前这种邦联式的以任务为核心的产业布局,弊端多多,内耗严重,重新调整已是势在必行。
吃罢晚饭,刘立新和杨明峰刚洗完澡,“砰、砰、砰”就有人敲门。杨明峰伸手刚拉开门,就从门缝里嬉皮笑脸探进一个戴着无框眼镜流光水滑的尖脑袋。
“嘿,你不跟着张总,怎么倒跑到我们这儿来了?”刘立新向朱宏宇挤眉弄眼地说,“小心领导打屁股。”
“屁股带走了,谁也打不着。”朱宏宇看上去也是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小脸绯红。他闪进屋里,一下仰坐在床上很内行地说:“怎么样,进城喝酒去?这儿的烧烤跟北京绝对不一样,我带你们尝尝去。”
“好啊,好啊。”杨明峰正百无聊赖,暗自庆幸碰上朱宏宇这么个随领导走南闯北,比自己更馋的主儿自动送上门,一下就兴奋起来,赶忙走过去扳住刘立新肥实的肩膀,央求说,“走吧,咱们仨人数你挣钱多,你要是开溜,可没人请客呀。”
三人溜出度假村,杨明峰这才想起来,大声叫唤着说:“哎呀,怎么把小孟给忘了,把他也拽上呀。”
“他呀,不用咱们操心。”朱宏宇从鼻孔里哼哼着说,“晚上从来闲不住,一个人早跑没影了。”
“哎哟,这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让警察给抓着了,会不会很危险?”杨明峰站在大路边上,甩手跺脚的,看样子真替孟凡群担心。
“没关系。”刘立新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幸灾乐祸的样子说,“正好让朱宏宇去局子里捞人呗,他有经验。”
与朱宏宇挤进叮咣乱响的“夏利”车后座,杨明峰兴味十足地问:“你真的去局子里捞过人?”
“那当然了,还是咱们集团的一个大人物呢。”刘立新从副驾驶的位置上回头大声笑着说,“朱宏宇,我说得对不对?”
朱宏宇人单势孤,被这师徒俩一递一句地挤对,闷着头一声不吭。可转念一想,自己是正经工作啊,有什么可怕的?再说,既然大家都知道了,干吗还要自己找罪受?他急赤白脸地刚说了一句:“可千万别说我说的啊……”就又闭上了嘴。好悬,好悬,即便大家全都知道,可也不能从我的嘴里说出去。
秦皇岛及其周边一带地区的炭火烧烤,近年来已经逐渐发展成当地的一大特色美食了。尤其是海货烧烤,即使是在全国范围来说都可谓别具特色。大虾、鱿鱼、各种鱼类、贝类在露天大排档前,琳琅满目码了一大片。刷亮的灯光笼罩下,炭火青烟,酒瓶散乱,男女喧闹,光看着就有冲动。
朱宏宇显然来过,而且还不止一次,指指画画引导着司机,很快停在路边一个很大的摊位前面。一会儿工夫,三人盘踞的白色塑料桌面上,便横七竖八,摆上了一大堆各种海生生物和陆生小动物经过肢解烤焦了的尸首。
“好吃,好吃。”杨明峰抹了一把嘴角耷拉下来的酱汁,呵着嘴不停地赞叹。
“怎么样兄弟,哥哥我不骗人吧?”朱宏宇仰脖大口灌着啤酒,忙里偷闲,得意地说。
嗬,朱宏宇跟自己称兄道弟的,这还是头一次。杨明峰受宠若惊,赶忙说:“我来的时间不长,以后还要向老兄多请教。”
“你向我请教?”朱宏宇眯眼看了看他,伸手一指刘立新,“咱们都得向刘哥请教。”
“不行,不行……”半晌没吭声,一直在旁边喝闷酒的刘立新连连摇头摆手,苦笑着说,“我活了快四十岁了,直到现在还一事无成。现在要啥啥没有,你们从我这里吸取点失败的教训还差不多。”
“哎,刘哥,”不知不觉朱宏宇已经灌下五瓶啤酒了,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你到底是在哪方面把咱们大老板给得罪了?他为什么就不用你呢?”
“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啦。”刘立新唉声叹气地说,“我要是知道,不就好了吗。”
“嘿,我还不是个听吆喝的。他们谈论人事问题,只要有可能,我都躲着走。”朱宏宇嘴里塞得满满的烤鱿鱼,口齿不清地宣布说,“我的原则是,不该知道的,就别知道,即使知道也没用,甚至有时候还起反作用。”
“可是有些事知道了,还不能说,心里更憋得慌吧?比如说汪书记那件事。”刘立新眼珠子咣当着,与桌子上泛着亮光的一堆空酒瓶倒是相映成趣。今天朱宏宇喝得挺尽兴,刘立新也放得开,不知不觉大家都变得有点口无遮拦了。
“不难受,那难受什么?”朱宏宇理所当然的样子,抓起啤酒又灌下几大口,“咱干的就是这个活儿,吃的就是这口饭。有些事别人谁都能说,可就是不能从我嘴里说出去。伴君如伴虎,开始难着呢,每天都得小心翼翼的。以后时间长了,就成为职业习惯了。”
杨明峰寻思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问朱宏宇:“据说,咱们大老板曾经说过刘立新‘面’,没官相,到底有这回事没有?”
朱宏宇很认真地想了想,头马上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喷着吐沫星子说:“没有,没有,我还真是从来没听见他们这么说过刘哥。”
“那他妈的凭什么呀?”杨明峰喝得脑袋蒙蒙的,情绪一下就上来了,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嚷嚷道,“不就是个副处级吗,对他们又不构成威胁,还空着没人,为什么就不给!连我都觉得刘立新冤。”
“哎,小杨,别这么说,比我冤的人有的是。”刘立新手蹭着脑门,含糊不清地说,“你这么说传出去不好。”
“嘿,刘哥,别怪兄弟我说你啊,你就是太老实。”朱宏宇显然也喝多了,眼睛发红,埋怨地说,“我要是你,不提处长,还不让走,我就……”
“小朱,你别说了!”刘立新暴躁地一声断喝打断朱宏宇,可马上便又颓废地垂下头,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咱们在人家手底下,前途攥在别人手里,不服又能怎么样?”
啊——刘立新要走!这个噩耗如同晴天霹雳,把杨明峰惊得目瞪口呆!刚喝到肚子里的几瓶啤酒,有效成分一下全涌到脑袋上。他结结巴巴地问朱宏宇:“你,你说什么?刘立新到哪儿去不让走?”
酒壮怂人胆,再不就是被压抑得太久了,朱宏宇今晚一反常态,想都没想,便愤愤不平地说:“你不知道,情报中心给集团领导打报告,要请刘立新过去做主任,主任自己当书记。就那么个谁都不爱去的破地方,他们也不批,真是岂有此理!”
“这儿不提职,那边请还不让走,这,这也太欺负人了!到底是为什么呀?”杨明峰给气得完全晕了,狂悖地大叫大嚷。
刘立新抬起软塌塌的脖子,憋了半天劲儿,才闷声闷气地说:“还不是让我接茬给小孟打工!”他似乎清醒些了,摇了摇手边的一个空酒瓶,扭头向柜台方向大喊道:“给上一瓶二锅头。”
杨明峰知道刘立新不能喝混合酒,急忙拦住手脚麻利拎酒过来的老板:“我们不要了,今天只喝啤酒。”
“不行,今天我高兴,谁拦着我我可跟谁急!”刘立新使劲扒拉开杨明峰的手,一把抓过老板手里的二锅头,几下旋开瓶盖,似乎久旱逢甘雨一般急不可耐,咕咚咕咚,仰脖一气就灌下了小半瓶。
朱宏宇冷眼看着失态的刘立新,叹了一口气,近乎悲凉的声音对杨明峰说:“只要他高兴,就让他喝吧,他醒着比醉了还难受。”
刘立新不再说话了,举起酒瓶子,一口接一口灌着辛辣的二锅头。他忽然变得很安静很坦然,脸上还是平时那种满足中带着诡异的浅笑,可是眼珠子却不再咣当了,而是直瞪瞪地发出瘆人的清光,慢慢地,泪水悄然从他眼角中流淌出来……
远处,霓虹灯闪烁的KtV里悠扬飘出来一首苍凉悲壮的老歌:
刘立新很可能听见了,支棱起耳朵,呆呆的一动不动,凝固了泪水的惨白的脸上,竟然露出满足惬意的微笑。“当啷”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结束,空的酒瓶子一下从他手中掉到地上,与此同时,他发了福的身体也应声倒地,“咕咚”一下消失在桌子下面。脆弱的塑料桌子受到大力撞击,猛然一震,堆在上面的空啤酒瓶子,叮叮当当倒下一片……
有句话说死人死沉、死沉的,原来醉鬼跟死人差不了多少,也是死沉、死沉的。杨明峰和朱宏宇两个壮劳力,一边一个,架着人事不省的刘立新,硬是塞不进出租车里去。出租车司机收了朱宏宇额外给付的五十块钱,不但超有耐心等待着,还在一旁帮着给出馊主意:“你们一个先从另一边上后座,一个拽,一个推,准行。”杨明峰心想,废什么话,这谁不会呀,要真这么简单,还用你支招?看不出我们哥仨都喝多了吗!
现在,且不说刘立新这个沉重的“磨盘”,连杨明峰和朱宏宇这两位的下盘也早就不稳了。一个刚撒开手要往车里钻,另两个准一起往地上栽。后来还是相对清醒的朱宏宇想了个好办法,让刘立新先跟狗熊似的,面对面把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然后杨明峰在朱宏宇后面一推,朱宏宇借势一扑,就能脸对脸把刘立新“装”进车里。据说这一手绝活,除了适用于醉鬼,还主要用于湘西“赶尸”。
到了度假村门口,仍是如法炮制,杨明峰和朱宏宇紧密配合,严格按照倒序把刘立新从车里再次折腾出来,仍是一边一个架着他往别墅小楼里蹭。
“朱哥,”杨明峰硬着舌头,对同样也是累得呼哧带喘的朱宏宇说,“千万别跟别人说刘立新喝多了啊。最好连小孟也别说。”
“嗬!孟凡群呀……”朱宏宇不屑的口气,猛然顿了一下便转移了话题,庄重的样子说,“你放心,以后你是我兄弟!”
刘立新真坚贞,自打从钻进桌子底下开始,直至仰倒在酒店床上,整个过程愣是没吭一声,没吐一口!瞧瞧咱国企人的素质,就是高,实在是高!杨明峰从卫生间里拿了套着清洁袋的厕纸桶放在刘立新脸旁地上,又在床头给他准备了一杯漱口用的白开水,最后把鞋给踢到开着灯的卫生间门口,一切准备就绪,才坐在自己床上,呆呆地看护着人事不省的刘立新。
可没过多久,他自己也感觉到天旋地转,再也坚持不住,“扑通”也倒下了。
等感觉出边上有人在扒拉他,杨明峰迷迷糊糊勉强睁眼一看,天已经大亮了。刘立新脸色苍白,肿着眼泡,神情明显有些萎靡,可他还是那副笑模样,嗓子沙哑着说:“小杨,快起床,下楼吃早饭。”
杨明峰摇摇晃晃走进卫生间,感到脑袋里像有根神经被刀挑着似的蹦蹦地蹿着疼。洗漱完毕,只见刘立新已经装束停当,掐着太阳穴,正在门口等着他。
刘立新真有毅力呀,打掉了牙和血往肚子里吞,堪称“钢铁战士”!在餐厅里,杨明峰看见刘立新紧锁眉头,一小口,一小口,艰难地咂着一杯牛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以后准能成大事,否则当真就没有天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