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凡,或者说碧浪达的设计工作室,或者说裁缝铺子。
到处是成衣,布料和打版的纸样。柜子顶层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奖杯,都是正经的服装大奖兄弟杯之类,那是徐一凡的过往。
碧浪达演出时戴的巨大假发顶在一个无脸的模特脑袋上,那朵褪色的玫瑰耷拉到一边。
女医生在打电话,对着一个半裸的模特。
女医生:你找别的医生吧。他们做得一点儿不比我差,真的!我可以负责任地这么说。(电话那头的人在不断请求,女医生拉着那模特架的手)不,我不觉得人人都长得跟张柏芝一样有什么好看,说实话,那是我经常做的一个噩梦,每个人长得都一样!我听明白了,我不认为这是个合理的要求,这么说吧,如果我是你我就直接跟他说:见你的鬼去吧!
年轻人:当当当当……
一团娇艳的白色影子从隔壁房间飘进来,是个穿着白色婚纱,翠眉云鬓的年轻女子,我们辨识了一会儿才能确定,她的确是那个我们认识的年轻人,他的蝶变已经彻底完成,身上的男性痕迹荡然无存。
女医生转过身,看到眼前的新娘,也有点恍惚。
女医生:对不起,他需要心理医生,我只是个整形医生。(挂断了电话)年轻人:怎么样?
女医生:还用说。
年轻人:你的作品,够完美吗上帝?
女医生:碧浪达的作品。
年轻人:你们俩的作品。
女医生有点莫名的紧张,索性拉起年轻人的裙摆欣赏着。
女医生:(拉起裙摆)他亲手绣的?
年轻人:是。所有的珠子,刺绣。他是个疯狂的女裁缝。
女医生:真美,配你正合适。
隔壁传来碧浪达打电话的声音。和着狗叫声。
碧浪达:别叫,狗熊!再叫我就把你关厕所!
女医生:他怎么了?今天好像有点亢奋?因为你要出嫁吗?
年轻人:不是,他当然最初听到的时候是受了点刺激,他认为我疯了。不过,他这两天亢奋是因为他出名了!
女医生:碧浪达?
年轻人:没人知道碧浪达。是设计师徐一凡,好几天的娱乐版头条!他在接受电话采访,山寨女王!你不看娱乐新闻吗?当然,你不看。上个月吕可可请他做了条裙子,一个女演员,她穿着去参加东京电影节,被记者拍下来,然后发现,那条裙子跟LV这一季节发布的最新款式一模一样,只是被剪短了。碧浪达说她不肯穿长裙。
女医生:那又怎么?
年轻人:然后,他们查了吕可可大量的照片,发现她很多礼服都是大牌的山寨版,然后一路追查,认定是碧浪达做的。
女医生:那又怎么?
年轻人:然后他们开始查各种明星的案底,揪出了无数山寨版的高仿裙子和其他有嫌疑的设计师。当然,他们鉴定为真货的也有不少是山寨版。
女医生:那又怎么?
年轻人:那又怎么?
女医生:是啊,谁关心几条裙子的事?
年轻人:问题就是,他们全都关心!简直炸了窝,网络上报纸上每个人都要就此说上两句,以此界定自己的身份地位做人原则和艺术原则,探讨消费习俗,剽窃和原创,知识产权,中国时尚界的困境和中国时装界的历史使命,各派粉丝吵成一团。
女医生:碧浪达呢?
碧浪达第一次作为服装设计师徐一凡的面目出现,非常普通的男人,短短的寸头乱七八糟地树在他的大脑袋上,穿着极其简单随便,t恤加七分仔裤,只是脚上醒目地穿了一双十寸高的金边宝蓝色高跟鞋。
碧浪达:这是碧浪达万万没有想到的事!那个卑微的裁缝徐一凡居然上了娱乐头条。他们还每天追着他回答猫三狗四的问题。
女医生和年轻人看着他乐。
碧浪达:我的山寨婚纱怎么样?
女医生:太美了。
碧浪达:当然,Valentino的领子,加Marc Jacobs的腰线,正适合她的身材,肩膀不会嫌太宽。我肯拿来抄抄,只能说明我觉得它的设计还不错,算是给他们面子。
年轻人:你就这么回答他们的?借鉴。
碧浪达:什么借鉴?我根本就不借鉴,我直接拿过来!没有什么是原创的。骂我的那些人什么都不懂,什么时尚,哪个国际大牌还不都是全世界各地去采购,老瓶装新酒,新瓶装老酒,所有设计都是这么做的。他们还真当真,觉得有人花一百万买件破裙子就是牛逼,我缝一件五千块就他妈低人一等?这他妈就是骨子里的穷,金子贴身上也没用。我就是个女裁缝,没装过艺术家,你们侮辱不了我。装什么清白,你们刚喘进去的那口气,恰恰就是别人刚刚吐出来的,你们不觉得恶心吗?
碧浪达的狗在一扇门后面狂吠。
碧浪达:别叫,狗熊!好好待在里边。噢,可怜的狗熊!
女医生:下摆很特别!正好露出她漂亮的细脚腕。这是抄谁的?
碧浪达:这个嘛,还真是原创。当然,也是神来之笔,没办法的办法。
年轻人:关着狗熊干吗?放它出来,他喜欢我!
年轻人走过去要开门放狗,被碧浪达拦住。
碧浪达:不行,绝对不行,在这件婚纱离开之前,绝对不能再出差错!
年轻人:什么意思?
碧浪达:你觉得这个下摆怎么样?
年轻人:非常棒,剪掉的这一块儿,里层的纱一层层参差不齐地露出来,像从冰雪下面冒出来的繁花,真的,最棒的就是下摆。
碧浪达:(得意的)我也觉得!
年轻人:偶尔也原创一下?
碧浪达:你们知道吧,虽然我认为狗是比人更高贵的动物,因为它们从不说假话,但是,他们还是有一些坏习惯,比如说他们有时会把一件挂在衣架上的礼服当成一棵树!狗熊虽然很聪明,也会犯这样的错误。那天,我正往裙子上缝最后一片珠花,狗熊围着它转圈,后来,它突然抬起后腿,我就觉得不妙,厉声喝道:NO,狗熊!但是已经晚了……
女医生和年轻人:什么?
碧浪达:所以,你知道……
年轻人:你是说狗熊把我的婚纱当成了一棵树?
碧浪达:可能是当成了一棵落满雪花的树。
年轻人:然后就……就……就尿在了树上?
碧浪达:狗的确有这个坏习惯。
年轻人:啊?!
女医生笑弯了腰。年轻人拿起裙摆来回闻着。
碧浪达:当时已经完全做好了,料子也用完了,实在没办法了!后来,我只好拿起了剪子——这个下摆就原创出来了。
年轻人:好吧,这就算是狗熊对我的祝福吧!
碧浪达:我看它的确是这么想的,它很喜欢你!
女医生:它常这样祝福人吗?
碧浪达:它很少这么干。当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以前也发生过。但我保证,大玛丽在戛纳走红毯的那条裙子的下摆,虽然让狗熊尿过,但我的确亲自拆下来洗了,重新缝上的!
年轻人:哈哈,你是说真的?
女医生:我说她怎么能骚到把拍照的记者熏了个大跟头。
碧浪达:你真是个刻薄女人!
女医生:那还真不是。
年轻人:你认识她?她也是你的病人?
碧浪达:真的?!哪?屁股还是乳房,哪是你下的手?
女医生:我才没那么笨,我说一个字,你明天就会在夜总会当笑话讲。
碧浪达:没人会相信一个易妆歌女的话,也没人会告我诽谤,这就是为什么我永远可以当众说真话的原因。我太低了,他们简直犯不上拿脚踩我,就是睬了也不过是弄断了她们的鞋跟,而烂泥完好无损,出莲花而不染。
女医生大笑。碧浪达也很得意。
年轻人:碧浪达,说到鞋,我可以借一双你的高跟鞋吗?
碧浪达:当然,我可以借给你我毕生的收藏。
碧浪达打开一个鞋柜,里面琳琅满目,摆满了各种样式的大号高跟鞋,鞋跟都在十寸左右。
年轻人:哇!
碧浪达:要跟你那个大块头擎天柱一样的新郎接吻,没有一双我这样的高跟鞋还真够不着。只有你这种娇小的女人才会对那么大块头的男人感兴趣!
年轻人:说得对,我知道你只喜欢矮胖型。
碧浪达:我倾向叫他们小可爱型。你仔细检查过那家伙的玩意了吗?合你的尺寸吗?(对女医生)你给他做了一个什么尺寸的荷包,或者说鸟巢?
女医生:直径3.5厘米,至多9厘米到10厘米长。
碧浪达:天啊,如果你发现你的追求者,甜蜜温柔的好人儿,脱了裤子那玩意硕大无比,你再欲火中烧也得拒绝,他会把你撑坏的。
年轻人无所谓地耸耸眉头。
年轻人:好过没有,至少我不再需要阴道扩张器了。
女医生:我可以送一个处女膜作为你的结婚礼物,如果你想要的话。
年轻人:谢了,那玩意我就不要了,为了被操忍受的疼,我已经够多了!不是吗?
女医生:那倒是,再说你知道我对那东西的看法,上帝无聊的设计,增加了男人的变态。
年轻人:你对男人的评价总是不太高。
碧浪达:别信她的,她只是嘴上说说,顶多是恨铁不成钢。她是典型的嘴硬逼软,不可救药型的。
年轻人:(大笑)哈哈……
碧浪达:当然,我们三个都是不可救药的女人。
年轻人:(对女医生)你认了?不反击吗?
女医生:好吧。得承认,他们不可替代,方向感极佳,认路的确有一手。
年轻人:他们无论长到多老,都很孩子气。
女医生:他们心脏每跳一下,就会有一千多个新鲜的精子被制造出来,等着甩出去。
年轻人:但对我毫无用处。
女医生:对不起。
年轻人:不用,我没那么脆弱。
碧浪达:你们觉得我在婚礼上唱《相见不恨晚》怎么样?我觉得别的歌都太伤感了。
年轻人愣了一下,没有马上回应,一瞬间,三个人忽然陷入沉默,而且三个人都感到了这种沉默。
年轻人:妖姬更适合在晚上唱歌,你觉得呢?婚礼是上午十点。
碧浪达:当然,你说得对,上午十点?我满脸的褶子和肚子,在十点的阳光下是没法儿掩饰的。
电话响了,仿佛专为缓解这个尴尬的场面。碧浪达借机离开。
碧浪达:抱歉,你们挑鞋吧,我可要接受采访了,现在我是大牌。
房间里只剩下年轻人和女医生,年轻人低着头试鞋,穿给女医生看。她不敢正视女医生,像做错了事一般。
年轻人:好看吗?
女医生:(轻声地)你伤了他的心,他本来盼望在你的婚礼上唱歌的。
年轻人:我知道。可是,他实在太醒目!会吓着那些客人,还有马克的父母。
女医生:他既然知道……
年轻人:但他的父母不知道。我觉得我也没有必要对每一个新认识我的人都解释一下:我本来是男的!
女医生:当然。
年轻人:你不会怪我吧,希望你不会觉得我没良心,我只是,想过全新的生活。
女医生:当然。
年轻人:你是我的医生。
女医生:是。
年轻人:最好的朋友。
女医生:是。
年轻人:我的证婚人。
女医生:是,我已经答应了。
年轻人:还是我孩子的干妈!记得吗?我做手术的前夜,那个摸骨算命的说我会结婚,有两个孩子,我就准备收养两个孩子!你当时说他说得很准,我还不信呢!
女医生:是。
年轻人:他那晚上对你说了什么?你一直不肯告诉我。
女医生:他对我说,我会一直独身,孤独,没有孩子,因为我的工作是完全违背自然的。
年轻人:胡说!你是在帮助别人,你是尽自己所能帮助那些痛苦的人,像我这样的人!
女医生:还有那些希望有一张和张柏芝一样脸的人,或者应她们男友的要求。
年轻人:那天你闷闷不乐是因为这个?
女医生:是。
年轻人:那晚你很沮丧,你不会真的信了他的话吧?
女医生:也不能说信,但我当时很慌,不知道怎么才好。本来我也一直怀疑自己的工作,觉得它毫无价值。
年轻人:可你仍然给我做了手术。
女医生:“人生在世,一生不过一瞬,生命变幻不居,感官犹如微弱星火,肉体无非蛆虫饵食,灵魂乃不安的旋涡,命运一片黑暗,名誉难以捉摸。到头来,有形肉体似水循环复始,灵魂尽成梦幻泡影。”
年轻人:谁说的?
女医生:一千八百年前的一个罗马皇帝。
两个人沉默着。
年轻人: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女人!
女医生:我真荣幸。
年轻人:荣幸的是我!有时候我禁不住会想,也许那天晚上,我们会有一个孩子,那就是奇迹了不是吗?
女医生:是。可是,其实,人是受不了奇迹的。
年轻人:别生气,我是胡想的,我会做许多白日梦。
女医生:我没生气。我也这么设想过。
年轻人:真的?我编了很多这样的故事,你怀了孕,生下个孩子,男孩或者女孩,或者双胞胎,他有两个母亲,但是没有父亲。我们一起把他带大。当然我们都会结婚,我们可以四个人住在一起,当然还有孩子们。
女医生:(笑了)是啊,这主意不错。
年轻人:但是没有,是吗?那天夜里你没怀孕对吗?
女医生:没有。我吃了避孕药,事后。
年轻人:这样。当然,你是对的。
女医生:你做男人其实也挺不错的。
年轻人:谢谢!不过,我倾向认为那还是应该算是同性恋,如果这么说不让你伤心的话。
女医生:哈哈,真够拧巴的,这简直是我听过的最拧巴的两性故事!
年轻人:我知道,特别是,你还要亲自给我做手术。
女医生:希望你能谅解,那关键的一刀不是我切的,我实在……
年轻人:我明白。我知道你需要多大勇气才能完成我的手术。谢谢。
女医生:不客气。
年轻人把一张纸递女医生。
年轻人:这个,拜托了!
女医生:什么?
年轻人:主持婚礼的词。
女医生:好吧。我们试试。(高声)碧浪达!一会儿再当你的名人,我们需要你。
碧浪达应声出现。他已经恢复了平静。
碧浪达:碧浪达总是随叫随到的。
女医生:来,你暂时冒充一下新郎,我们来演习一下婚礼。
碧浪达:难道我真的不能当一次新娘吗?
年轻人:当然,你可以,你是新娘,我是新郎!
年轻人摘掉了头上的婚纱,灵巧地盘起长发,戴上顶男士的黑色礼帽。碧浪达从架子上取下他的巨大假发戴上,扶正鬓边的玫瑰花。
一对古怪的新人在女医生面前站好,互相挽着手。
女医生看着自己手里的致辞。
女医生:“今天,我们在这里见证这个神圣的婚礼。婚姻是社会的基石,是以身相许的承诺,在这个承诺中,两个人付出自己、也找到自己,两人彼此分享、共同成长,世间没有其他关系能够与婚姻相比拟。婚姻的承诺是身体、心灵,一生一世、天长地久的承诺。婚姻让我们的生命变得更加丰富,因为婚姻,我们的喜悦得以满足、我们的思念不断更新、我们的身心更加坚强,甚至愤怒也消逝得更快、更容易。婚姻能够鼓励、引导我们建立新的生命、新的经验以及在人生各种机遇中,以崭新的方式,表达我们无限的爱心。在纯洁的爱中……”
女医生越念越不自信,念不下去了。
女医生:我的老天,我念不了这种东西,我说过了我不再使用爱这个词,说着我都害臊了。
年轻人:你试试,你再试试!
女医生:我真的不行!你难道不能找一个信这些话的人来主持吗?
年轻人:我就要你!
碧浪达:(逗乐)在纯洁的爱中,我们的屄和鸡巴融为一体永不分离,直到他们干瘪无力……
年轻人:碧浪达!看到我结婚让你不舒服吗?
碧浪达:怎么会?我只是……
年轻人: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决定了!
碧浪达:当然,你早就决定了,宝贝,你总是有能力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我可能有点嫉妒,但是,是你应得的!
年轻人:碧浪达。
碧浪达:我只是觉得你有点变得乏味了,当然,幸福总是乏味的,所以,我可受不了幸福。
年轻人和在碧浪达说话,但其实一直注意着沉默的女医生。
女医生:好吧,如果你一定要我主持,我只能按我的方式说。
年轻人:好。
女医生:好吧。
女医生把手里的纸扔到一堆布料上,沉吟了一会儿。
年轻人和碧浪达重新站好,都看着她。
女医生:今天,我们在这里见证这个的婚礼。为了这一天,新娘,当然还有新郎,挨过了很多艰难的日子。希望他们的努力是值得的。据说好的婚姻激发人天性中好的一面,坏的婚姻激发人天性中坏的一面。希望你们是前者,我们所有的人也都这么衷心祝福。但如果是后者也没什么,谁能总那么幸运呢,不必互相指责,死不认错,计较自己所付出的,都去寻找更好的,更有益于双方成长的关系就是。婚姻只是所有人类关系中的一种,不比别的关系更好,也不比别的关系更坏。如果你们都明白这一点,现在,新郎可以吻新娘了。
碧浪达向年轻人凑过去,年轻人却忽然上前一步,吻住了女医生。
女医生和年轻人的长吻。
碧浪达站得很近,注视他们俩的亲吻和拥抱。
碧浪达轻声哼唱白光的《相见不恨晚》,歌声渐渐悠长起来……
碧浪达:天荒地寒,世情冷暖,我受不住寂寞孤单。
走遍人间,历尽苦难,要寻访人做我的侣伴,我与你第一次相逢,你和我第一次见面。
相见恨晚,是不是相见恨晚?
我正青春,你还少年,我们相见不恨晚!
永结同心,不再离散。
重新把环境更换。
相见不恨晚!
三个女人笑成一团。
—剧终—
2009年3月31日一稿
2009年12月18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