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巨大的转折,当事人没法预料,大后方的人更加无法相信。消息传入两淮都督府时,张浚第一时间认为这是谣言。
他坚定不移地拒绝相信。
可是很快残兵败将就逃了回来,尤其是李显忠出现,当面向他陈述战况历程……张浚茫然了。一生经历过富平大败、淮西军变的人,心理足够承受任何打击,可失落难免,他精心谋划付出一切的北伐大计,居然就这么铁血又荒唐地失败了!
太超现实了吧,太荒诞了吧!
可事实摆在眼前,他只有写奏章向临安请罪。这是题中之意,必须的过程,作为主策者,他必须为失败负责。
从这一刻起,他知道除了在被撤职查办前尽一切努力组织防线,阻止金军趁势进攻之外,再无法做什么了。战场,已经从前线转移到了后方。
那些该死的主和派会不遗余力地搞破坏,清算之前的旧怨、出卖国家的利益,以继续过蛆虫一般的苟活日子……一想到这些,张浚又忍不住鼓起了斗志,他真的不想就此罢手。试想他请罪辞职是为了对失败负责,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他打了败仗一走了之,留下烂摊子让皇帝收拾。
爱名如他,怎能如此?
而赵昚的回应更是让他感动,皇帝绝口不提责任,反而全力辟谣。他明确表示目前边关战事仍然由张浚一人全权负责,要与张浚同进共退,始终一事:“……前日举事之初,朕与卿任之,今日亦须与卿终之。”
张浚既感且愧,至此只有拼死向前将身许国这一条路可走了。
事情如果真的是这样发展的话,还算不错。哪怕打了败仗,但君臣一心共渡难关,经此波折还能增进团结,也算是一大收获。可是张浚太小瞧经过秦桧调教之后的主和派官员了,这帮人远不是前辈所能比的,与他们相比较,连蔡京那辈人都已经落伍了。
宋史造谣之风自此兴起。
前面造谣也曾搞出过一些经典桥段,比如神宗、王安石、司马光、高滔滔等人的生平、正邪等。这些有个统一特色——事后造谣。
哪怕大逆不道,揣着明白装糊涂,也都是背后、过后才编瞎话。
可从这时起,宋朝的官场流行的是——造谣进行时,当面造谣!秦桧二十年的精心改造成果是巨大的,宋朝的官员们想达到某些目的时绝对会动用一切手段。历史作证,当面造谣都是轻的,造大臣的谣更是轻飘飘的,必要的时候,连皇帝都是一盘小菜!
这一次张浚中奖了,临安城里的主和派们传出了一道幕后消息。说符离兵败之后,两淮空虚,金军长驱直入,张浚眼看就要被活捉了。之所以没捉到,是因为张浚怕死,窘极无耻,伪造了圣旨,说是愿向金国投降,重回绍兴议和。
张浚差点被气死。
公平地说,张浚这个人有这样那样无数的缺点,可是这人的骨头之硬是不容置疑的。富平之败的确伤到了宋朝的筋骨,直接导致江北再无光复之可能。但是,张浚至少全力以赴地努力过了。
淮西军变最诛心的罪名也只是张浚个人贪念过重,夺兵权之心高过国家利益,而与投敌卖国软骨头什么的不搭边。
之后秦桧专权,张浚毫不妥协,哪怕被贬谪岭南二十年也不曾稍移志向。这一切都证明了哪怕他真的被金军活捉了,也会像个烈士一样去死。
这一点绝无疑问。
全宋朝的人都相信这一点,张浚本人更是以此为傲。他是南宋的脊梁,怎能容忍这样的污蔑谣言?
张浚大怒,立即言辞激烈地向临安质问,并且极力要求辞职。
这很冲动,也很愤怒,但身在官场,谁都知道这是个程序。有这样的谣言,他必须主动辞职表明心迹,证明自己的品行。而皇帝要做的就是继续支持,以更大的力度挽留,这样就会为张浚做出证明。皇帝都信了,谁还不信?
可奇怪的是,赵昚居然同意了。
前两天还力挺,几天后居然就同意辞职。这个转变实在是让人不知所以然,可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证明,这不过是开始。
张浚被撤销都督府职务,降为宣抚使。他还保留着公职,对周围辖区有专管权力,却失去了之前的统一指挥权。
这是应有之义,战败必罚。
可是后面,主战派的幕后主将——参知政事辛次膺被罢免;另一主将御史王十朋被贬出临安;李显忠先是被降为清远军节度副使,再降为果州团练副使,最后罢免一切职务,抄没所有家产,押赴潭州(今湖南长沙)管制。
给这一连串的政治地震收尾的最强音是,皇帝赵昚下了罪己诏,承认这次北伐准备不足,他急于求成,酿成了败局。
这就给此次北伐定了性,它是错的。也就是说,主战派错了,所以要全体下岗。
与之相对应的是求和派迅速复苏,先是秦桧时期的老资格宰相汤思退在赋闲两年之后重回相位,接着求和派主将周葵任副手,一大批应和者纷纷上位,连在宿州、符离大败中应该负全部责任的邵宏渊都跟着受益。这个败类居然只是降了一级而已,去名城建康做都统制。
上哪儿去说理呢?这就是政治。至于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突然,分析一下,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符离之败的统计数字终于传进了临安城。赵昚知道了这不是什么暂时受挫,而是全部军力、战械、粮草都损失殆尽。这样还怎么继续?二是心态。赵昚是宋太祖赵匡胤的直系后嗣,拥有骄傲、决绝的性格,这促使他每时每刻都想着怎样复仇。可是想与做到做好之间却有着巨大的差别。
复国是那么简单的事吗?比当初得国时还难,怎能奢望一蹴而就?这中间得经历多少波折,要熬过几许艰难,都不是从小当皇子的壮志少年能突遇而接受的……
心智还不够坚韧的赵昚在重大挫折面前犹疑了,战与和之间,就像世间的黑与白,除此即彼,没有第三种选择。这是他当时的认知。
他不觉得错。在很多事情发生之后,经历才会告诉他,在黑与白之外,这个世界非常缤纷,什么颜色都有。可那时,已经时过境迁了。
回到当时,赵昚既然决定议和,自然要派出使者,带去条件。汤思退新上台,他以宰相之职,决定派一个叫卢仲贤的官去金营议和。顺便说一下,北宋的宰相权力每况愈下,而南宋在秦桧当政之后,以相权凌君权,地位高到前所未有,致使他之后的宰相们也非常强势。
惯性使然。
卢仲贤以胆小怕事著称,没法想象他能挺直了腰杆和金人叫板。临行前,主战派、张浚都提醒赵昚,小心卢仲贤有辱使命。
赵昚千叮咛万嘱咐才让卢仲贤上路。
怕什么来什么,卢仲贤渡淮进金营,吓得变成了鹌鹑。女真人说什么是什么,半点讨价还价的胆子都没有。他带回来了金人的四项要求:
宋军退出海、泗、唐、邓等完颜亮南侵失败后所夺得的边地州县;每年如数按期交纳岁贡,并补全完颜雍上台后所积留的;宋帝向金主称臣;遣散叛臣。
这完全是回到了绍兴议和的老版,等于南宋白白承受了完颜亮撕毁议和、南侵失败一系列的苦难。辛辛苦苦干两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难道只是因为北伐受阻吗?
毕竟此时此刻南宋仍然把疆界推进到了金国境内!
赵昚火了,女真人的上位者意识太强了,这分明是靖康之变开始,一直视宋人如奴仆的主人感发作,把他赵昚也当成了受辱之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愤怒中赵昚下令撤销卢仲贤的一切职务,扔进大牢听罪,同时恢复了张浚的都督府职务。
将张浚升职的同时,赵昚也做了一系列反省。比如说李显忠,赵昚对他是爱之深恨之切,当初对李显忠有多高的期望,破灭后就转化成多重的怨念。
可现在赵昚知道自己错了,个人情绪夹杂得太多。他把李显忠召回,授以浙东副总管之职,赐银三万两、绢三万匹、绵一万两,发还家产,在绍兴为其建造府第,以示补偿。
随后还把张浚从前线召回了临安。
这一半是迫于主战派的压力。因为符离之败后,南宋前线兵力空前空虚,把张浚放在那里,完全是种邀请,是在引诱金军渡淮杀过来,活捉这个抗金资格最老的汉人。赵昚想了想,那就召回来吧,正好可以面对面地探讨一下形势。
张浚来的路上,正巧赶上卢仲贤辱命,宋廷欲战。这让汤思退等人大为恼火,怎么可以再战呢?怎么可能再战呢?
双方展开廷辩,十天里口吐莲花唇枪舌剑,骂了很多脏话,也没能分出胜负。最后一锤定音的还是太上皇。
赵构说:“要和平,要再派使者,我方一定要表示出足够强大的诚意,让金人无法拒绝。我提议,以个人的身份备一份大礼,送给金军主将。”
赵昚叫停,要是这样的话,还是由他出面吧!老爹继续养老,千万别再掺和进来。于是,第二名使者产生,这回是求和派的主将,汤思退的亲信——王之望。
王之望迅速启程,速度之快让主战派措手不及。他走了快五天了,临安城里才反应过来。之后主战派群情激奋,历数求和派无耻劣迹,警告赵昚这次的使者比卢仲贤还要卑劣,注定了丧使辱国!
赵昚猛醒,派快马去追,在边境线上把王之望叫停,让他原地待命,不准乱走。这一时刻,赵昚仿佛有所预感一样,严格地限制出京人员的行动自由。历史证明这是非常明智的,可仍然不够,赵昚还是把这些人看得太简单了。
南宋另选了一个叫胡昉的小吏去金营探讨议和条款,这会让事情有所转圜。毕竟只是个小吏,哪怕出错也不伤国体。
却不料这回可真是伤了国体啦!金军特别干脆,就是之前开出的四个条款,一条都不能更改,如果不答应,金军会马上渡过淮河,进抵长江。
为了证明强硬,金人把胡昉给扣押了。
这般强硬,让赵昚刚刚熄灭的怒火再次升腾,欺人太甚!不过是进攻受挫,金人便这般猖狂,真是悔不该错失完颜亮大败时的良机溜走。那时进攻,何来今日的窘困?
天子一怒,风云变色。赵昚诏告天下,立即重新启动战争机器,与金国再见输赢。他命令途中的张浚加快速度,马上赶到临安来,他以右相、枢密使身份相待,决心再次北伐。
主战派喜出望外,求和派傻了。他们以及金国都没有料到赵昚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其实在谈判中做个姿态,表现强硬之类都是常见手段,没必要马上见血你死我活啊!
汤思退组织人手全力向赵昚进谏,请千万不要冲动,要和平、要稳定、要发展……
赵昚的回答是,他已经答应了张浚的提议,将立即启程去建康,亲临长江前线鼓舞士气。与金一战,在所难免。
汤思退苦闷,这是头犟驴嘛。看来劝是没用,得找根鞭子。他使出了之前百试百灵的那个办法,要赵昚向太上皇报告一下再作决定。
这是必杀技,赵昚必将妥协。
不料这一次赵昚勃然大怒,以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斥责之:“金人如此无礼,卿尚欲议和。今日敌势已非秦桧专权时可比,而你等却日夕言和,真比秦桧都不如!”
汤思退大惊,再一次没料到赵昚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他马上低头认罪,从心灵深处挖掘自己的卑劣意识,做出了深刻的检讨。总之,他面对赵昚这个曾经的乖儿子,表现得非常乖孙子。
可是转身出宫之后,他的脸色立即变得阴沉。“毛嫩的瓜娃子,这是你逼我出狠招!”
一辈子以阴人搞事为工作特长的政治高官汤思退迅速抓住了赵昚的软肋,那就是张浚。无可否认,张浚真的成了一面旗帜。
在他的感召下,主战派才能抱成团,赵昚才有北伐的底气。那很好,除掉他。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求和派来了个造谣大动员,轮番上阵,各种各样的捏造铺天盖地地把赵昚给埋了。这些职业政客一会儿说江淮前线守备混乱,兵民不分,将帅无能:一会儿说海、泗等州孤悬在外,无法防守,代价过于高昂;一会儿举出无数例子证明张浚专横跋扈、目空一切、眼高手低……更用超长篇幅介绍金军如何强大、无可抵御。
赵昚刚刚激奋的心渐渐从高高的云层上降落下来,返回到符离大败之后的纯军事对比上。他知道张浚自从符离战败后一直没有放松战备,现在已经召募了山东、淮北流民,精选一万二千人,充实建康、镇江等要塞;召集淮南、江西等地强壮兵力万余人驻守泗州;两淮关键地点都筑城、设寨,严加守备,又大造战船,加强水军。
近七十高龄的张浚日夜操劳不息,可以说殚精竭虑了。
可事实是无情的。以上这些都是临时抱佛脚的应急手段,哪一样都不是正规军队的规模,真要是顶用的话,国家军事建制就都可以作废了。
恰在此时,金国方面松口了,那边放回来胡昉,带来了金国皇帝完颜雍的口信,说和谈可以继续,条件可以商量。
两相叠加,赵昚顿时轻松,不用硬撑着冒险啦!这样好,这样好。他派出使者确认消息,对外宣布不再亲征建康,下令江淮前线的部队陆续撤退归营。这一系列的动作做下来,金国那边知道了和谈重来,张浚知道了北伐无望。
精疲力竭加上天性高傲,让张浚选择了再一次辞职。而赵昚同意了,并派钱端礼、王之望分任淮东、淮西宣谕使,去前线接管军事。
钱端礼、王之望,这是两个多么好的名字。单从字面上看,礼仪人望正是中华儒家推崇的精义所在,而他们本人也是当时的高官,在儒林里也享有盛名。
下面看一下他们的作为。
这两个求和派干将快马加鞭赶向前线,效率超过以往的所有文官。到任之后先是遣散了所有召募来的义勇“效用”军士,禁止前线接纳收留北方的叛臣,把张浚拼手抵脚修筑起来的各种防守设施全部拆毁,下令各地不许再建,解散万弩营,停造战船,削减水师,缩小骑兵规模。
如果有爱国主战的将领拒不执行,那真是正中他们下怀,“抗命不遵,贻害国家”这八个字足以让这些将军撤职查办,甚至逮捕入狱。
就连名重一时的虞允文也不能幸免。虞允文这时驻守唐、邓两州,命令传来,令他立即弃守,回临安述职。虞允文大怒,拒不执行,结果被撤职查办。
这是刚刚才挽救国家将覆大难的英雄,居然被这样对待!
这些事可以说是钱端礼、王之望干的,可赵昚一定知道,他默许了这些事的发生,并且推波助澜。他命令撤销江淮一线的守备,退出海、泗两州,任命汤思退为江淮东西路、建康、镇江府、江阴军及江、池等州各路军马都督。
长江中下游的军事大权完全掌握在汤思退之手。奈何这人一点军事都不懂,也不怕,派老牌保皇求和派干将杨存中为副都督。
如此这般,南宋一方尽一切努力促成议和,金国方面也十分重视。史料证明,这一切的变化都是金国处心积虑搞出来的。完颜雍就是要以战迫和,他的金国比之前辈差太多了,根本就没有南侵的可能,他所有的愿望就是尽力压制南宋。
必须要让南宋主动示弱,从此服软。这是很高明的策略,越是虚弱越不能示弱。就像当年三国蜀汉最弱,可绝不能坐待魏国来攻,一定要主动出击,才能保持安稳。
完颜雍的算盘打得叮当响,他还有众多的后续手段来确保计划成功。却没料到根本用不上,因为钱端礼、王之望给他送了份大礼。
汤思退暗中下令,为了确保议和必成,现在要做的是与女真人联手压迫赵昚,要赵昚不得不和,不想和也得和!
具体做法是派人去联络金兵,要金人迅速南下,只要敢于进攻,那么必将势如破竹。接受过各种各样汉奸帮助的女真人第一时间信了。他们立即起兵渡过淮河,所到之处一马平川,根本没有堡垒路障,那些全都拆了;也没有军队阻拦,能打仗敢作战的都被关进监狱了。
金军前锋迅速抵近长江北岸。
什么叫通敌卖国?什么叫大逆不道、丧心病狂?
这就是求和派的真面目。当年绍兴议和时,秦桧敢让人冒充百官上朝请求赵构议和,这时汤思退更上一层楼,直接和敌国联手来暗算自己的皇帝。
消息传来,赵昚大悔大怒,他想起了张浚关于金人议和的总结:“金强则来,弱则止,不在和与不和。”一语中的,那根本就不是个讲信义的国家,完颜亮毁约南侵就是证明。他怎么会一时昏头听信了汤思退等人的花言巧语呢?
面对进攻,赵昚发誓:“朕有以国毙,不能从也!”哪怕亡国灭种,都别想威胁我服从金国。他下令各路军马立即开赴前线,使者所带的礼物金帛全部赏给士卒。
可是命令发出去,前线根本不执行。
都能通敌出卖你了,还会听命令毁了之前的安排吗?这是多脑残的奢望啊!有证据表明,这一时刻赵昚并不清楚真正叛变他的人是谁,甚至不知道前方已经里通外和出卖了他,他只是强烈地、剧烈地反抗着,要不惜一切代价反击。
反击需要人才。他火速召回了前首相陈康伯,又召回了救火队长虞允文,任命这位奇迹先生为副相兼同知枢密院使。要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组织兵力上前线,而他自己也将御驾亲征到江边。
唯独没提张浚。
因为张浚已经死了。
严格地说,张浚在符离战败之后,完全是凭着一口带有浓重的个人英雄主义,同时也包含着深深的爱国之心的气息挺着,才勉强支撑着操劳做事。
他不仅要与金国争,更要与后方的求和派战,这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了。当听到赵昚决定与金议和,并破坏他在前线的所有举措后,他连最后一点生存的念头都没有了。
他的死是悲凉壮烈的。
他在去职临行前表示,哪怕再受迫害,也绝不会随波逐流坐视奸臣当道。他说:“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吾荷两朝厚恩,久尸重任,今虽去国,犹日望上心感悟,苟有所见,安忍弗言。上如欲复用浚,浚当即日就道,不敢以老病为辞。”
可见其壮心不已。
可惜走到半路时就体衰无药,耗尽了生机。弥留之际,他写了最后一封信给赵昚,然后向次子——未来的理学大家张栻说:“吾尝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这是他对自己的评价。
可见人之将死,其心自平。张浚,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张浚的一生污点多于亮点,他以一介儒生在乱世中迅速上位,最初的几步实在是让人厌恶鄙薄到了极点。李纲抗金,力保开封城不倒,他弹劾李纲;韩世忠威勇无敌,是当时宋军的军魂旗帜,他弹劾韩世忠。而他自己,则在抗金之初毫无作为,开封城死难无数、节烈无数,不知这人藏在了哪里,才留下了一条命。
之后苗、刘哗变,张浚得以一步登天。仅仅以所谓的救驾之功,就得到了整个西南西北的军政大权。之后就是富平大败,毁了西军百年的威名、实力。
直到淮西军变为止,张浚没做过任何与国得利的事。再到赵昚登基,他发动北伐,导致符离之败。可以说,他一生中占尽了南宋的气运,富平、淮西、符离,他让南宋总是在即将登顶的时候一脚踩空。这是命运吗,还是说这个人本身就有问题?
绝对是张浚的问题,他大事糊涂且嫉贤妒能。害曲端、迫岳飞、拆李显忠的台,这才是他的领导艺术的体现。
精细计算的话,他一生中唯一能值得称道的就是气节。自始至终对外锐意抗金,对内不屈于秦桧,哪怕颠沛流离二十年,也决不低头。
这绝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即使张浚德行不足、能力不够、私心过重,但他不失气节,仅凭这一点也足以让人肃然起敬。这就是我不忍再说什么的缘由。
他实实在在是为国操劳而死的。立足于这一点,我们原谅他,并且向他致敬吧!那些“浚征战一生,未获寸土与国”“志大而量不弘,气胜而用不密”之类的精当评语都选择性忽略吧!
张浚的死让汤思退等败类如愿以偿。这帮从头坏到脚无可教药的民族罪人欣喜若狂,成批量有建制地上书,要赵昚尊重客观事实,尊重过往的历史,别再作没有意义的抵抗,直接放弃两淮地区,退守长江南岸。马上遣使向金国乞和,这才是眼下免于国家沦亡的唯一方法……
不止赵昚大怒,凡天下有血性者皆大怒。很多前线发生的隐秘事情传回了后方,求和派的叛国行为逐渐露馅了。
民心沸腾,除了主战派人士外,民间知名人士、太学生集团同时请愿,要求严惩卖国贼,为张浚报仇,为前线将士雪恨。而赵昚知道了这些,不禁无地自容。于他而言,这不是所谓的游移、中计或者浮浅稚嫩就可以说得过去的。枉他自诩中兴明君,正干着复国大计,居然搞得天怒人怨,忠臣死于眼前还不自知!
何其羞窘。
羞窘化为怒火,烧向了汤思退等人。这帮人按着惯性向自己的皇帝施压,以为有了秦桧的前例,那么照搬一些也无所谓。
这种心理很像是中唐时武则天篡位,之后韦后也想着照搬,结果弄得灰头土脸。利益当前,成例在前,基本上谁都会忘了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
汤思退被免去一切职务,削夺一切爵位,押赴永州(今湖南永州)管制。
如此重罪,还不砍头,这让全天下人不服。抗议像潮水一样涌来,这让政治新兵赵昚明白了过来,汤思退等人一样是他的敌人,不杀之,不仅会遗有后患,还会让后来的奸臣加倍地肆无忌惮,更会削弱眼下抗战中的民心士气。
赵昚下令把求和派一锅端,王之望、钱端礼、尹穑等全部罢免流放各地,主战派人士陈俊卿、陈良翰、王十月、张栻等人上位。
汤思退走在半路中,得知消息后直接吓死了。这就是败类的本质,有胆子败坏国家民族,却没种承担半点罪恶的后果。
以上动作大快人心,南宋的士气也随之高涨了些。可惜,军事实力是个独立的现实单位,与士气挂钩,却没法因之改变。
长江两岸的实力对比,比完颜亮南侵时更加悬殊。赵昚这时哪怕真的“男儿到死心如铁”,也没法去只手补裂天。
他的怒火随着求和派的全部覆灭而熄灭,心气随之消灭,觉得议和应该还是可以接受的,之前所强调的祖宗陵寝地、四州、国体互称等似乎也没啥大不了的。赵昚悄悄地派使者过江,重提议和。金国见好就收,两国迅速和好了。
南宋隆兴二年(公元1164年)闰十一月,宋金达成和议,主要内容有三条:
一、南宋皇帝对金主不再称臣,改君臣尊卑为叔侄大小。
二、双方疆界恢复到完颜亮南侵前,即以淮河至大散关为界,南宋在采石矶之战后收复的海、泗等地悉数归还。
三、改岁贡为岁币,每年金额由原来的绢、银各二十五万匹(两),减为二十万。
以上,史称“隆兴和议”。
这就是自采石矶之战、隆兴北伐之后南宋所有的“收获”。为什么会搞成这样,从过程上来说,赵昚的运气之差无与伦比。
他遇到了空前的叛徒,他的宰相、前线司令官都背叛了他。可这不是借口,他缺乏最起码的争夺之道,他永远都只盯着自己。
自己有复国的愿望,那么不管实际情况怎样,都一定要打;受挫之后,不看金国的情况怎样,面对威胁就急于求和。
他的争夺理念从根本上就有缺陷。而这也很正常,也不看看他是谁培养出来的。赵构给他请的老师是史浩,这类人难道会真的教他帝王之道吗?会教他怎样开疆拓土,一统天下吗?
这些都是事后诸葛亮,说过也就算了,重要的是经过这些之后赵昚感觉还可以接受。
仔细算一下,他这番努力还是换回了些许好处。与他的老爹赵构相比,他的国际地位提升了,再也不是别人的臣子了;每年交出去的钱也不叫贡了,而是馈赠品,还少了近五分之一。
这也是成就啊!
当他找到了抚平自己伤痛的理由时,他的一些东西就丢失了。那些东西是不可以用来妥协、计算的,比如国恨家仇,比如沦丧之苦。这些怎么可以去讨价还价!
还要再过些日子,赵昚才会从危险过后的庆幸中走出来,感觉到自己变了,直到渐行渐远,与最初的他背道而驰。那时,他会发现机会离他更加远了,因为长江的对岸,有人比他看得更准,做得更稳。
完颜雍。
是时候说下这位金国皇帝了,他是很纠结的矛盾体。他温和,他不侵略,他甚至还讲道理。与完颜亮相比较,他实在是太不女真了。
从这个层面上看,无论如何,作为隔江而治的南宋都会选他做邻居。可历史证明,就是这个人,让赵昚绝望,远比完颜亮让他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