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不可一日无君。
大哥过世的第二天,魏忠贤就在午门外用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语调宣布:“召信王入继大统!”
信王就是朱由检。“入继大统”就是继承皇位。
这是魏忠贤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当然这个结果也是魏忠贤最不愿意宣布的。
但是世易时移,一切都不得不发生。这是魏忠贤的惆怅。
信王朱由检是怀揣一块麦饼入宫的。
朱由检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些饭是可以吃的,有些饭是不可以吃的。
有些饭是可以吃别人做的,有些饭必须吃自己人做的。
朱由检怀揣的麦饼是他岳父家做的。这让朱由检感到放心,因为入宫前皇后(现在应该叫皇嫂了)已经向他预警:别吃宫里的东西——狗急了会跳墙,魏忠贤急了会下毒。
所以,当魏忠贤派来的忠勇提督太监涂文辅皮笑肉不笑地将他领进宫中时,朱由检的眼神是狐疑的。通往登极的道路上到处是陌生的面孔,以及面孔背后那些不可琢磨的神情。朱由检必须提高警惕,保卫自己。
黑夜是漫长的,宫中的形势是紧张的。这一夜,魏忠贤始终没有露面,但是朱由检始终感觉到了魏忠贤的存在。朱由检深深觉得,大明快完了,他分明听到了江山崩裂的嘎嘎声。可以说,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君王是在如此胆战心惊的氛围中继位的,但是他朱由检不幸赶上了。我的黑夜比白天长,我的等待决定了一个王朝的历史走向。朱由检几乎要落泪了。
赶上了就赶上了,朱由检见招拆招。觉当然是睡不成了,朱由检拿着根蜡烛席地而坐,等待黎明。一个巡视的宦官佩剑而来,他拿过剑来良久地“鉴赏”,目不转睛、爱不释手、旁若无人,直到宦官悻悻离去,朱由检却将那剑死死捏在手中,豪气倍增。为了和夜间巡逻的禁卫人员增加亲和度,朱由检命近侍太监拿酒食来,摆出一副与民同乐的姿态。当然他自己吃的还是岳父家做的麦饼。朱由检狠狠咬着冰冷的麦饼,笑看众人的饕餮,相信自己的明天一定会更好。
而这一夜,魏忠贤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因为他不确信他的明天是不是会更好,甚至他不确信他还有没有明天。
其实每一个明天,太阳都依旧会升起。
很多人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原因无非是两个:一,他死了;二,碰上阴天或下雨了。
已经是崇祯皇帝的朱由检虽然看到了第二天的太阳,但是这太阳却蒙蒙胧胧。
因为魏忠贤还活着,这就使得大明的太阳看上去不那么光辉灿烂。
更要命的是,在魏忠贤的旁边,有一个叫客氏的女人还活着,这就使得大明的太阳看上去更不那么光辉灿烂了。
这个客氏,实在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因为她曾经是熹宗的乳母兼保姆,还是他的性启蒙者;后来她是魏忠贤的情妇兼死党,是其利益共同体。在熹宗时代,客氏是以熹宗的乳母兼保姆身份留在宫中的,但是秽闻传出,外廷官员舆论四起,强烈要求客氏从宫中迁出,熹宗首鼠两端,不置可否。魏忠贤以一人PK千万人,终于留得客氏在宫中,而客氏也终于以其强悍作风打造了她的乳母传奇:每外出,必八抬大轿,有闪让不及者,立马打死。很多百姓为此付出了代价,很多官员也为此付出了代价:给事中朱钦相、倪思辉上疏指责这种女强人作风,被罢官;御史王心一上疏救他俩,结果把自己也搭进去了。魏、客二人构成了大明官场的最佳男女铁血组合,更要命的是熹宗也友情加入,使男女双重唱变成了男女三重唱。每逢客氏生日,熹宗再忙也要亲自前往祝贺。于是一边山呼万岁;一边高呼老祖太宗千岁。当然少不得还要喊一声魏忠贤九千九百岁。
这是大明王朝的铁三角。熹宗已去,铁三角去了一角,但依旧坚固无比。
是动魏忠贤,还是动客氏,或者两个一起动?
崇祯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呢?
他看上去悲伤无比却又淡定从容,送走了先帝又册封了后妃,一个都不少却也一个都不多。该赏的一定要赏,该罚的也一定要罚,是谓赏罚分明。但唯独对魏忠贤和客氏,他“摘”出来拎到一边,对弹劾魏、客及其党羽的奏章看都不看,置之不理。
对魏忠贤和客氏,崇祯的态度是不赏也不罚。
沉默。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这是阴得能滴出水来的沉默,但也可作另外一番解读:优待魏忠贤,这是熹宗的政治遗嘱。也许,崇祯不想做让先帝九泉之下不得安宁的事。
崇祯无法言说。他没有心灵知己,他是孤独的君王。在这空旷的紫禁城里,他是整日与几百个心怀鬼胎的大臣们朝夕相处的孤独的君王。在最热闹的地方他最孤独。他的黑夜的确比白天长。
一切都寂静得可怕,犹如下围棋进入了长考。对手沉沉睡去,而倒数读秒的声音却滴滴答答清脆可闻。还有下一步吗?他是就此放弃还是在最后一秒钟投出胜负手?一切无从知晓。他在等什么,等我魏忠贤露出破绽还是在等待戈多?
崇祯背过身去。
魏忠贤迟缓地出手了。
在熹宗过世仅仅八天之后,九月初一,魏忠贤向崇祯提出辞去东厂总督太监的职务。
这是以退为进,这是叶落知秋。
崇祯出手很快:不许。
魏忠贤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匍匐在地上慢慢抬起头来,接触到了崇祯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什么啊?什么都没有。
崇祯看向魏忠贤的目光是空洞无力的。魏忠贤在那里面看不出崇祯的喜怒哀乐。
一个十八岁的青年,拥有如此老成的目光,这让魏忠贤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他很快出了第二招。九月初三,客氏请求从宫中迁回私宅。
这一次,崇祯犹豫了好长一阵时间,才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准奏。但是在魏忠贤听来,这两个字如洪钟大吕,在他耳边爆炸开来——到底是动手了。想当初,熹宗在时,多少人想把客氏从宫中迁出而不得,现如今,先帝尸骨未寒,客氏却不得已要挪位了,看来这是崇祯要把我魏、客二人分而治之啊……魏忠贤揣摩着崇祯的用意,借擦汗之际偷眼向他瞧去,却不料看见崇祯的双眼正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