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一种骨牌叫多米诺骨牌。任意的两张骨牌都站在互相照顾得到的位置上,形成团结就是力量的态势。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成千上万的骨牌犹如长城般蜿蜒曲折、蔚为壮观。
但是只要轻轻地给出第一推力,一切就都改观了。
客氏出宫似乎成了魏忠贤骨牌的第一推力,难道一切就此改观?魏忠贤冷笑一声——我差不多把整个大明朝的官员都打造成魏忠贤骨牌了,怎么,你崇祯想豁出去玩?可以!只要你赔得起大明朝的本钱,咱们大家一起玩完!
九月初四,因为巴结魏、客而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王体乾作垂垂老矣状向崇祯提出辞职申请。按《大明律》,司礼监掌印太监位在掌东厂太监之上,但王体乾为了巴结魏忠贤,平素竟甘愿屈居其下。现如今,作为堂堂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主动跳出来为魏忠贤骨牌充当牺牲品,明摆着是向大明朝的皇家权威叫板……崇祯闭上了眼睛:这就是大明朝的官吏队伍啊。他分明听到了魏忠贤的冷笑声——一起玩完!一起玩完!
当然了,崇祯是绝对不会陪魏忠贤一起玩这个火的——大明朝的宫殿,还轮不到你魏忠贤来烧。18岁的崇祯以无比诚恳的态度挽留了王体乾。他甚至说了这样的话,皇位可以不做,老王绝不能走,他推心置腹、声泪俱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竟感动得老王发自肺腑地表忠心,就差说出是魏忠贤在背后指使他这么干的了。
这一回合,算是崇祯赢了,魏忠贤在心里也是忍不住要叫好:这皇上,孙子装得比我还到位。所谓大丈夫能忍人所不能忍,看来这大明朝不是我的就是他的了。
的确,这世界上的事说到底是人心的事。人心说小就小,说大就大。小到没心没肺;大到没边没沿。孙悟空有七十二般变化,人心也有七十二种变化。大明朝的官员那是何等的火眼金睛。别的本事没有,洞察人心的工作天天在做。几百个人,整天在一个大房子里挤着挨着,你琢磨我,我琢磨你,任何的风吹草动、风生水起、身未动意先动,那是一眼便知。
大明朝的官员,真是太有才了。
崇祯很快就感觉到了他们才气逼人。九月十四,右副都御史管南京通政司事杨所修义愤填膺地站出来,弹劾魏忠贤的亲信兵部尚书崔呈秀、工部尚书李养德、太仆寺少卿陈殷、延绥巡抚朱童蒙等人,说他们不孝,父母过世了不在家丁忧,有违崇祯刚提出来的以孝治天下的施政纲领。他同时弹劾吏部尚书周应秋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混日子,提拔官员老是在搞平衡、和稀泥,“做人的底线到哪里去了?为官者的良知到哪里去了?”
崇祯马上就明白,杨所修太他妈的有才了。眼毒,一眼就看出我挽留王体乾的口是心非;脑瓜灵,知道我跟魏党誓不两立,马上就弹劾魏党的一干人等;主意绝,将魏忠贤先“摘”出来,以跟魏党无关的理由将他们放倒。
但是,真能放倒吗?是今天放倒还是以后放倒?放倒以后会不会留下政坛后遗症?崇祯在思考,官员们屏住了呼吸。
只可惜,魏忠贤是不容崇祯思考的,他马上提醒了崇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这些官员父母过世了不在家丁忧都是因为先帝夺情而留任的结果,对这样尽忠体国、公而忘私的官员,不但不予以表彰反而一棍子打倒,这以后朝廷的工作还要不要人做了?而吏部尚书周应秋,那绝对是坚持原则的好官,那杨所修不就是他老人家提上来的吗?
魏忠贤的话让崇祯很难反驳。魏党真是根深叶茂啊!一刻钟后,崇祯宣布退朝,没有留下任何旨意。于是满朝文武官员都知道了崇祯的为难,也知道了局势的微妙之处。山雨欲来风满来,崇祯和魏忠贤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死磕,成了众官员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成了他们权衡自己进退之道的风向标。也许一切会在明天发生,也许在他们有生之年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将带着巨大的悬念和好奇心长眠于九泉之下,让他们永生永世不得安宁。也许会这样,谁知道呢?
政治是什么?政治是交易是妥协是忍人所不能忍是飞黄腾达是身败名裂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江山易色是人头落地是美人计是思危思变思退……
是崇祯茫然的眼神。
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一个传了十六代的江山。十六个列祖列宗在遥远的天国缄默不语,崇祯在已显苍凉的紫禁城里梳理着大明朝的一地鸡毛。
遭到弹劾的崔呈秀等人几天后小心翼翼地上疏,请求辞官回乡守制,以尽孝道,以全圣名。崇祯一声冷笑:以全圣名?全谁的圣名?全了我的名那就毁了先帝的名,是先帝夺情留任在先,我总不能将以前的行政逻辑链都一一打碎吧?!魏忠贤心何其毒也……还有老好人周应秋也上疏要求辞官归故里。呵呵,你们都有退路,唯独我这个皇上没有退路。不行,都一起熬着吧,看谁熬得过谁?不许!
结果,杨所修弹劾的几个人没一个有毫发之损,相反的,杨所修本人倒受到崇祯的呵斥。这种种在非魏党官员看来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一再上演,让整个大明官场一时摸不清崇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当然,这中间也包括魏忠贤。
崇祯是真给我面子吗?他为什么给我面子?是怕我三分呢还是猫捉老鼠?魏忠贤决定再探虚实。
这一次,他又亲自出手了。九月二十五,魏忠贤满脸羞愧地向崇祯提议,个人崇拜要不得,请求皇上停止各地为他建造生祠的活动。为了郑重其事,目不识丁的他还让一个字写得好的亲信为他写了一本奏疏,叫《久抱建祠之愧疏》。崇祯看了,淡淡批复道:以前建的算了,以后不要再建了。
既往不咎?魏忠贤对这个批复琢磨了半天,还是不能肯定是不是这个结论。也许崇祯在等一个机会。什么机会,不早给他了吗?干嘛不要?他到底打算怎么整我?真是婆婆妈妈!魏忠贤真是想不通。
当然,崇祯不给个痛快话魏忠贤是睡不着觉的。几天后,一场针对杨所修的反扑运动开始了。你崇祯不是责备杨所修了吗?那好,咱们来个升级版,把杨所修的问题批深批透。吏科都给事中陈尔翼上疏大声疾呼:皇上啊,杨所修背后有人,东林余孽正遍布长安,欲因事生风。不抓是不行了,东厂、锦衣卫应该立刻出洞,不……出动!
崇祯看了奏疏,淡然一笑:想把水搅浑。小子,水早就浑了,还用搅吗?现在人身上最不可靠的器官就是眼睛了。党派之争是看不出来的,需要感觉出来。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着什么急啊。
什么东林余孽?这个世界上有东林余孽吗?要有,那也是弱势群体。我说了杨所修两句,你魏忠贤的人马上就把帽子扣过来。做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崇祯以一个优美的角度将奏疏斜斜地扔到墙角,看夕阳的余晖透过门帘一点点地将那奏疏覆盖,少年老成的崇祯有了一种难与人言的快感。
史载,崇祯短暂的一生不喜女色,他生命中唯一的快感就是“与人斗,其乐无穷”。与魏忠贤的角力让他的帝王智商得以一步步开发出来,这让他欣喜若狂、感慨良多。
魏忠贤很快就知道了崇祯是以怎样一个优美的角度将奏疏斜斜地扔到墙角的,这就是网络的好处。作为大明帝国网站唯一的总CEO,魏忠贤太知道信息的重要性了,尤其是与崇祯有关的信息。孙子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怎样知己知彼,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网络,他无所不至的东厂耳目。
魏忠贤知道他要付出代价了。
血酬就是潜规则。崇祯无非是想嗜血,那就拿去好了。
当然,这血不可能是魏忠贤的,而是兵部尚书崔呈秀的。
魏忠贤掂量了一下,觉得作为他魏忠贤的得力亲信,老崔的分量是够了。
祭旗,一定是要拿得出手的东西来祭;祭旗,也一定是要舍得拿出手的东西来祭。
崔呈秀不幸这两项都符合了。
其实,一直以来,魏忠贤对亲信都是力保的。
这是一个团队之所以有凝聚力的最后一道底线。
这次魏忠贤之所以要弃崔,实在是因为老崔在最关键的时候没有站好队、跟对人。
要他起事,说什么“恐外有义兵”,我要你做兵部尚书干什么?就是专门镇压义兵的啊!
所以,对不起了,老崔,是你对不起我在先。上次杨所修参你时我之所以要保你,那也是不得不保——他参的是我魏忠贤一支队伍啊,我也不是专保你一人。你别以为我心慈手软,我狠着哪!
十月十三,魏党骨干分子云南道御史杨维垣呈万言书,弹劾兵部尚书崔呈秀,说他买官卖官,贪污受贿,坏事干尽;同时赞美魏忠贤,说他基本上算得上是一个忠臣、能臣,没有被腐败分子崔呈秀拉下马。魏忠贤也趁机做了自我检讨,承认自己有时候误听崔呈秀一面之词,犯了一些小小的错误,今后一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崇祯不语。他心里明白:如果上次陈尔翼上疏使的是以攻为守的策略的话,那这次杨维垣玩的就是丢车保帅之计。呵呵,三十六计都要跟我玩一遍啊,我且看你魏忠贤如何一一地玩下去。看着魏忠贤一脸真诚地告白,崇祯一再地摇头:不不不,都是好人,别再互相攻击了。兵部尚书崔呈秀无罪。还有你,杨维垣,别再做杨所修第二啊!
但是,五天之后,杨维垣还是做了杨所修第二,继续攻击崔呈秀,同时深度美化魏忠贤。崇祯感到有些意外。在大明官场,很少有这么不识时务的官员。他这是死谏啊,为什么?难道做魏忠贤的炮灰就这么好玩?
拿下?还是不拿下?这是一个问题。
拿谁?拿杨维垣还是拿崔呈秀?这同样是一个问题。
要命的是这次杨维垣给出的关于崔呈秀的呈堂证供太他妈精确打击了。时间、地点、人物、细节、情节,栩栩如生、真实再现。
更要命的是崔呈秀听完这些低头不语,几乎是默认了。
那就拿吧。崔呈秀被免除一切职务,回老家闭门思过。
魏忠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交易完成了。崇祯惩罚了崔呈秀而没有惩罚他魏忠贤,这是他俩之间潜规则的胜利。
壮士断臂,臂断了,壮士还是壮士。
魏忠贤悲壮地安慰一下自己,发誓要东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