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闲半亩,开做小方塘。
云过暂留影,月来时有光。
灌花借春色,洗砚流墨香。
唯有塘中水,澹然却自忘。
山水依旧灵逸,只是暮色暗淡了光影,锦绣园林此时像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而我们就是走进照片中的人,年轻的影像被锁在往来的旧梦里。小茶馆关门了,紧闭的门扉,只有一把锈蚀的铜锁,提醒着你我它真的有了年岁。我们常常会被一枚清新触动心灵,亦偶然会被一片古老打湿双眸。江湖风云涌动,积攒了太多的恩怨情仇,来到这里,所相欠的,不过是一杯茶而已。一杯向晚的茶,带着清秋的凉意,给红尘的你,给红尘的我,喝下去就可以看到彼岸莲开。
多少人想要在滔滔世海中另辟蹊径,说好了纵浪到底,可每次都是雨打归舟。山水相娱,烟云散去,历史的墨迹已模糊不清,我们彼此在澹然中相忘,包括以往的山盟海誓。在不能终止的流光里,我们无法怪罪生命里有太多的错过,也许会辜负青春,却终究不会辜负宿命。都说人生如逆旅,就算有一天月迷津渡,依旧会有一枚守护我们的红叶,等候在季节的路口。跪在佛前,折一枝莲,便是此生全部的行囊,就这样在秋天的山路前行,不再回头,直到听见来世第一声钟响。
小塘是无私的,它的情感似泉水取之不尽,而这些灵性之水,可以浇灌花木,平添小园无尽的春色。亦可以洗涤笔砚,让唐风宋韵的墨香,在人间流溢。就是如此情多的小塘,以其渺小的生命,成就世间的完美。然而它功成而弗居,不为浮华所动,在空寂的小园,岁月的角落,澹然自忘,洒脱自如。也许只有阅读一个高僧的故事,才可以不惊动它的安宁;也许只有来自明代的那株莲荷,才可以看到它的禅心。在永觉元贤禅师的笔下,小塘就像一位高蹈世外的隐士,我们总在那片清水中跌回往昔,而它依旧安然自在。就像长在池中的莲,也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连枝头上的蝉唱,瓦当上的小草,都与它们无关。
凉秋的池塘,有闲云落影,有明月留光,有木舟倚岸,有倦鸟栖息。想起明代一位叫永觉元贤的高僧,写过一首名为《小塘》的禅诗,他用平淡的笔调,写出一份随顺自然的意趣。我始终认为,那些遁入空门的僧者,是因为见过了世俗的华丽,厌弃当一只绸缎里的金蝉。他们为避烟火,躲进了长满青苔的木门里,在廊然阔境中,一往无悔地丢弃荣华,守侯清贫。澹然寂静的人生,已经没有了前寻的必要,了悟之时,万境皆空。在他们来时,抹去了所有踩出的印记,只为了,没有回头之路。
清闲时,将窗前的半亩小地,开凿作池塘,给禅寂的流年,添上灵水的诗意。小小的水塘,白日里有浮云过访,在澄澈的水中,留下顾盼的身影。夜晚邀来明月,在水上对饮,时光的佳酿,滑入记忆深处,回到那个有的年代。那些情禅的开始,在岁月的回风下流淌了三千年,穿过长亭古道,依依深巷。多少王朝失势,多少流云聚散,那口荒废的池塘畔,依旧伫立一个不肯失约的人。尽管有些孤单,可每经历一场轮回,都如梦初醒,直至丢弃所有的情节,褪去生命所有的颜色。
看到荷,总会想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宁静的月光下,那么多的莲,在水塘里语笑嫣然。一叶小舟,搁浅在藕花深处,寂寞中,适合将美梦收留。总有诗意之人,将笔墨蘸上荷香冷韵,书写几阕玄色小令。曾经平淡朴素之景,如今成了人们千方百计营造的意象。仿佛挖一个水池,就是湖泊,种几朵莲花,心中便生了佛性。泡一壶茶,捧一本书,临水照镜,也算是风雅无边。以为日子会在某个无意的瞬间悄然止步,却不知日夜交替一如既往。
世间缱绻之事,落在凡人心里,就是千丝万缕的纠缠,落在禅师的眼中,竟是这般了无挂碍。一方小塘,看尽多少过客往来,每一次遇合都是结缘,每一次离散都是渡化。有人在这里吟咏忧伤的曲调,追忆流逝的年华,那是因为水的纯粹,塘的静好。这就是佛性,水塘的佛性,高僧的佛性。纵然安静的水塘许诺过,这里永远有我们灵魂的一席之榻,可我们终究还是做了那个策马江湖的人,云天万里,沧海千年。有一天,在深山古刹迷了路,院墙内,该有一枝寒梅为你我指点江山。
禅师参悟,是因为他的心,没有停留在世间的荣华上。远离红尘熙扰,才可以与佛祖有深奥的交谈。其实,所有的澹然都是在纷欲中开始的,就像所有的相遇都在离别中结束。我们总是躲在自己酿造的华丽里,假装很幸福,时间久了,忘记了所有的不幸。好比一个谎言,说得次数多了,也成了真。可是烟雨再美丽,我们还是离不了阳光,了悟不是逃避,放下不是抽离。每个人都知道,前缘过往是你我都回不去的原乡,如果学不会相忘,就用一生作飘零。
时间过去了,留下一些破碎的影子,任凭我们一一检点,也拼凑不回最初。在深秋的渡口,不须刻意等待相逢,就在各自的心中,选一个小小角落,挖一口水塘,栽种莲荷。于禅寂的光阴下,慢慢地澹然相忘。请相信,在最深的红尘里,所有灵魂的牵手,都属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