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曲木落吴江矣。正萧条、西风南雁,碧云千里。
落魄江湖还载酒,一种悲凉滋味。重回首、莫弹酸泪。
不是天公教弃置,是才华、误却方城尉。漂泊处,谁相慰。
别来我亦伤孤寄。更那堪、冰霜摧折,壮怀都废。
天远难穷劳望眼,欲上高楼还已。君莫恨、埋愁无地。
秋雨秋花关塞冷,且殷勤、好作加餐计。人岂得,长无谓。
纳兰容若捧读《楞伽经》,被其间幽渺的意境、简古的文字所感染。佛教人学会放下,教人懂得取舍,教人持平心态。经书就像是一帖清凉的药,敷在灼热的伤口,顿时减轻了疼痛。梵音就像是天籁之曲,洗澈心头混乱的思想,让浮躁的心慢慢地趋于平静。在禅定的境界里,可以不那么执著于生死,不那么拘泥于爱恨。纳兰就这样与佛结缘,不再计较萍聚云散,在莲花的开合间,显露一颗从容宁静的心。
都说,人生每经历过一次遭遇,就会变得更加成熟、冷静。桑田之前是沧海,往事过后是云烟。在尘世间,我们都是弱者,扮演着卑微的角色,最后还是以悲剧收场。人死了,热情活着;人活着,热情死了。活着的人,因为忘不了,日夜追悼死去的人;死去的人,因为放不下,魂魄一直缠绕活着的人。可我们总相信,有些爱,可以超越生死的界限,天上人间亦可以相随。
三首《金缕曲》,皆是纳兰为好友梁汾所作,梁汾为顾贞观的别号。若非有深厚情谊,志趣相投,纳兰又怎会如此不惜笔墨,为一个朋友反复地吟唱词句?且字字句句,出自肺腑,令人感慨。他怨叹相见恨晚,期望有来世弥补今生错过的时光。这番誓约,灼热如火,仿佛懂他如懂自己一样深刻。他们将一片冰心掷入玉壶,煮成清茶,一同饮下,生生世世都记住这段情谊。
纳兰也害怕孤独,在风烟弥漫的尘世,他也会茫然失措。他渴望的友情,是一种可以煮酒论道、交换杯盏的知己,是在人生旅途中可以相互温暖、相互珍惜的朋友,是不计功利、心灵相通、旷达闲淡的君子之交。纳兰的朋友多为江南风流名士,性情孤傲散漫,豁达不拘小节。并且纳兰引为知己的人,都比他年长不少,身份也与其有很大的差异。可纳兰认为,朋友之间不分贵贱,不分年岁,没有种族之分、门第之见,只要性情相投,就可以肝胆相照。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纳兰都是毫无保留地倾心相待,令那些虽有才华,却落魄潦倒的江南名士生出仰慕和钦佩。在他们眼里,纳兰是一位至情至性的真君子,是文坛上的一朵奇葩。他们可以坦然地交付情感,给与真心。
在有知己良朋相陪的日子,纳兰收起空寂的心,于渌水亭静静地整理自己的词作。编著了一本词集,名为《侧帽集》。好友顾贞观后来重刊纳兰的词作,更名《饮水词》。也许纳兰真的有很深的佛缘,饮水之名取自于,北宋僧人道原《传灯录蒙山道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纳兰渐渐从往事中苏醒过来,在失去爱情的日子里,他焚书取暖,参禅静心。他在渌水亭种莲,和友人聚会填词。对纳兰这样有身份、有才情的贵公子而言,攀附权贵、附庸风雅的人自是不少。而清高如纳兰,又怎会愿意与这些人同流合污,尽管社会现实令许多人都努力地改变自我,失去本真,可纳兰做不到随波逐流。他不慕高朋满座的虚荣,也不需要达官贵人的热捧,更不屑与酒肉之徒往来。
“以风雅为性命,以朋友为肺俯。”这就是纳兰容若,无论他遭遇多少苦痛,受到多少委屈,可是他依旧将风雅融进生命,将知己化入肺腑。他们彼此用真心焚火取暖,让寒凉潮湿的人生在温暖的情义里蒸腾。他们认为,这样不与现实相通的性情,不为世人激赏的才华,却是人间高傲的绝版。
金缕曲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在纷扰的人世,我们总是这样地身不由己,倦累之时,想要的不就是一份安静淡然吗?晨起时,看窗外一株凝露的植物,悄悄地诉说昨夜的梦境。黄昏后,看一群整齐的大雁,缓缓地飞向旧时人家。寂寞时,看一朵睡莲,在月光下静静地开合。空落时,看一捧新茶,在杯中轻轻绽开,直至将所有的空虚填满。寒冷的时候,看暖阳纷洒的尘埃,落满手心手背,都是一种闲逸。其实幸福真的很简单,那些冠冕堂皇的片段,只会将心越填越空,而一些微渺平淡的细节,却可以带来柔软的感动。
当初,顾贞观来到京师,纳兰特意为他在山水灵逸之地筑一间茅屋,只为圆他诗意栖居之梦。他们在渌水亭畔,合欢树下,一起观水赏荷,诗词唱和,诗意而纯净地交往。他们的快乐,是煎烛煮茗的快乐;他们的风雅,是月夜填词的风雅;他们的情义,是泛舟采莲的情义。当纳兰在感叹今生相见恨晚时,却不知,所剩的时光也不多。几年后,纳兰英年早逝,朋友当中,最痛心的当为挚友顾贞观。他黯然离开容若为他盖的茅屋,归隐故乡,并发誓“不复拈长短句”。
如此情谊,宛若伯牙为子期断弦,是因为,顾贞观知道,容若是他此生唯一的知己,谁也不能将他取代。就如同青山离不开碧水,阳春离不了白雪,清风离不了明月。换了别人,给不了他冰洁纯净的情怀,给不起他温润柔软的感动,给不起他前世今生的誓约。直到有一天,当纳兰无法给他关怀,他不能给纳兰温暖。只要记得,在他们似水的流年里,有一间茅屋,停留过几载春秋故事,只是它已经失去了昨日的主人。
他自号“楞伽山人”。后来,岭南诗人梁佩兰写有祭悼纳兰性德的哀诗:“佛说楞伽好,年来自署名。几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纳兰喜欢水,他所居之处皆有水相伴,水中种莲荷,有临水照花之意境。他前世是佛前的青莲,所以澄澈无尘的水是他的归宿。水给他清宁,给他平静,洗去他在凡尘往来间所蒙的尘埃。智性之水,灵性之水,温柔之水,给人以禅心,以明净,以淡然。
纳兰的诸多朋友中,有一位与他结缘最深。他是江苏无锡的顾贞观,出自书香门弟,是当时颇具名气的江南文士,其才情与修养可谓出类拔萃。纳兰与他一见如故,彼此的才情和气度吸引着对方。纳兰写过好几首《金缕曲》,赠与顾贞观。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纳兰的词,被世人争相捧读,是因为纳兰的情、纳兰的心、纳兰的灵,有着令人难以言说的美丽。我们读他的词,不仅是对他身世与历程的怜惜,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词巧妙地表达出我们内心深处的情怀。那种至真之美,彻肤之痛,如同一只系在手腕上的玉镯,戴上就再也不愿摘下来了。尽管如此,他终究还是寂寞,在岁月的河道,他惆怅地撑一叶轻舟,摆渡到无人收留的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