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薄弱的心,怎么还禁得起沸水的熬煮,焰火的焚烧?他对着官氏,郁郁寡欢,而官氏亦不解人人传唱的风流才子,为何竟是如此冷血薄情之人。这世间,人和人的相处,离了缘分,就像是阡陌上的草木,无爱无恨。纳兰对官氏毫无感觉,甚至连讨厌的念头都不为她而生。两人结婚四年,没有子嗣,在纳兰家族的祖茔里,遍寻不到有关她的墓碑。堂堂纳兰容若的“二夫人”,就像是一个谜,匆匆地来过,又悄悄地走了。
纳兰不是,他虽丢了表妹,痛失爱妻,却没有经历沧海桑田的变迁。纳兰家族依旧鼎盛,他依旧是康熙器重的臣子。双亲俱在,幼儿尚在襁褓,他情不能醒,爱不能弃,又如何皈依佛门,了悟菩提?佛说,回头是岸,可何处是他要停靠的岸?每个人一出生,都摇着一叶轻舟,在人生的江河漂流,他们寻找着各自需要的港湾。佛光普渡,也只度世间有缘人。纳兰虽与佛结缘,可他在红尘已经根深蒂固,想要抽离,亦是万难。也许做一个简单的人、平凡的人,会更添福寿,更得圆满。
没有欢情,没有自由,纳兰的心在繁华中寂灭。这避无可避的人生,不能消遣的闲愁只能借酒来浇灌,借词来浸洗。他没有断发为僧的坚定,又没有挥剑而死的决绝,他瘦弱的肩膀,扛不起万丈红尘。酒成了他的知己,词则为他的情人。都说纳兰有一颗世人无法企及的慧心,可为何芸芸众生都欢愉,只有他坠入悲痛的深渊?为何别人嚼着菜根,吃着淡饭,亦如美味,可他吃着玉粒金莼,还觉苦涩?他贫瘠的是心,那颗曾经浪漫多情的心,被尘世的烟火熏干,变得那么薄脆,轻轻碰触,成了粉末。
有些结痂的伤口,就算你不去碰触,也会在莫名的时候莫名地疼痛。所以一个人,尽量不要带着伤口度日,否则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日子里,让自己痛得无以复加。可人在世间行走,难免被荆棘所伤。独处时,会被寂寞蜇伤;张扬时,会被利刃刺伤;寂寥时,会被寒冷冻伤;喧闹时,会被繁华砸伤。每个人的掌心,都已经雕刻了命运的纹络,纵然你用刀片划乱,也无法改变注定的结局。
时光匆匆,一闪一灭间,让你几乎找不到痕迹。无论你是谁,都不要和时光去下赌注,因为注定会是输家。有一天,我们饱经沧桑,时光依旧安然无恙。纳兰的爱妻去世已三载,三载,不长不短,可纳兰的记忆都被悲伤填满。心事满到溢出,满到无处安放的时候,他只能调成水墨,写成词章。
忆江南宿双林禅院有感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
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
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
还怕两人都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也许在纳兰死后,官氏耐不住寂寞,又无儿无女,就依靠自己的家势离开了纳兰府,另嫁他人。一个不曾得到过纳兰丝毫宠爱的女人,她的人生也算是悲哀。所以她做任何的抉择,我们都应该谅解,她有权走过阴影,选择美丽的阳光。不知道纳兰对官氏,是否也曾有过恻隐之心?是否会因为对她冷落,而生出些许的遗憾?去者去矣,风烟俱净,任何的询问都不会有答案。
是呵,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可他就是不能让自己从梦里幡然醒转。月光飘洒漫天的惆怅,他每日独品一杯隔夜的苦茶,拾捡过往的记忆,想拼凑起残缺的日子。有些情感需要隐藏,有些心事注定要埋葬。所有的温柔,所有的美好,都漂染成沁凉的泪水。任他如何将高楼望断,秋水望穿,那远去的人,也终究不会归来。
这是纳兰写下的词,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可见他对官氏并无感情。他寒冷的心,需要一个温情缱绻的女子,用长久的时间和耐心才能捂暖。他对青梅和卢氏的感情,坚如磐石,若非一个绝代佳丽、旷世情种,又如何再能打动他的心?平凡的官氏,骄蛮的官氏,也许在纳兰眼里还不及他种下的一株合欢树,不及窗台的一枝滴水莲,甚至不及杯中的一盏清酿,不及他词中的一个韵脚。
纳兰问佛,如何才能承受生命之轻。佛说,因果早在前世已注定,纵是悲悯如佛,宽广如佛,也不能改变天数。在佛眼中,纳兰是个痴儿,沉浸在情爱里,不能醒转。就是坐在禅房,睡在禅床,纳兰也会在幽梦中与爱妻魂神往来,那样地不可自拔。他忘不了过往绣榻缠绵的柔情,忘不了挑灯夜话的温暖浪漫。
青衫湿悼亡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点绛唇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庚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