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太祖洪武三十年(公元1397)暮春,六朝形胜之地南京城里,柳绿花红,莺歌燕舞,正是“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的季节。从秦淮河下行,游人如织,弦歌动地,站在北岸的酒楼上,放眼望去,但见一曲清流,逶迤东下,十里春花,争奇斗艳,真是一个令人陶醉的春天。
往日里,秦淮河两岸的酒楼上,文人墨客云集,对诗文、吟绝唱,令酒家应接不暇。而今天,人们都好像对酒楼失去了兴趣,不管乘船的、坐轿的,还是步行的,都急急忙忙地向河北岸的贡院街奔去。原来,今天是三月初五,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九次科举会试,将在申时以前放榜。
按明代科举制度规定,会试每三年才有一次,参加考试的都是由各省经过乡试选拔上来的举人,会试被录取后就是荣耀异常的贡士,有了参加殿试的资格。一旦殿试中选,就获得了进士的称号,成绩优良的进翰林院,成绩稍差的也将被外放到各地担任知县以上的官吏。因此,会试是最令天下举子憧憬的大事。从各省来的举子,经过三年苦心构思,对自己的前程充满了幻想,都眼巴巴地盼望着这发榜的日子。今天就要发榜了,怎不令人心情激动。只见那些考生,有的心如火焚,大步流星地向贡院奔去,有的面容矜持,踱着方步缓缓而行,但两眼却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好似有一根无形的钩子,钩住了他的头颈一般。富家子弟锦衣梯袍,由家僮跟随,贫寒之士则衣帽不整,或独身上路或结伴同行,心里都像揣着一只小兔,“嘣嘣”乱跳,希望——幻想——担心——害怕交织在一起,只等着那一纸黄榜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贡院在秦淮河北岸,紧傍着北宋景祜元年(1034)建的夫子庙。现在时辰尚早,贡院辕门的木栅栏紧紧地关着,从里面的明远楼里,不时传来一阵阵锣声,告诉人们,选取的黄榜已经用好大印,只待主考官最后校对一下,就可张贴了。辕门前,早已挤满了看榜的举子,先到的选好了一个最佳位置站立不动,而后面的人还不断涌来,致使前面的人站立不稳,只好向前移动,那负责警卫的军丁,板着脸横戈立剑,将拥上来的人向后驱赶。人群中埋怨的,怒骂的,劝解的,猜测考试结果的,熙熙攘攘,任弹压的军丁怎样吆喝,也安静不下来。
辰巳时分,贡院辕门大开,由监场官员捧着大黄榜,护场军丁簇拥着贴榜的小吏,走出辕门。一时鞭炮齐鸣,写着中选人名单的黄榜被高高悬于辕门之前。一时间,举子们齐拥上前,万头攒动,千万双眼睛,投向了黄榜,一张张紧张、焦急的脸孔,在榜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这次会试,共选取了五十二名贡士,榜文清楚、黄纸红字,一目了然。只见中试的欢喜若狂,落选者垂头丧气。还有那不甘心的,生怕漏掉了自己的名字,在榜前反复读诵着中试者的人名。天近中午了,一些失意者已怏怏离去,但尚有不少举子聚集在榜前评论着中试者的学识和人品。忽然,有一位落选举子似乎发现了榜上的漏洞,自言自语地喊道:“奇怪,奇怪,五十二名贡士都是南方人,莫非北方人就连一个合格的也没有?”他这一喊,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仔细一看,名单从第一个往下排列,“宋琮、陈郯……”直到最后的刘子信,确实都是南方人。这时又有人叫喊:“主考官刘三吾是茶陵人,副主考白信蹈以及各房考官也都是南方人,他们用乡里之情,压制北方才子,天理难容。”这一喊不要紧,那些本来已经失望的举子,一个个像打足了气的皮球,跺脚乱跳,呼爹骂娘,人群大哗。不少原来抱着极大希望的北方考生,一齐呐喊,纷纷用泥团石子掷向黄榜,只一瞬间那高悬的黄榜已经被泥团涂得一塌糊涂。考生们越闹越欢,索性成群结队地簇拥着,从贡院来到礼部衙门,声言要面见考官,问个水落石出。礼部官员急忙调请锦衣卫亲军前来弹压,但人言沸腾,群情激愤,那里能压得下去,不到两个时辰,南京城里已经贴满了揭帖,指责考官选人有私,街头巷议全是本次会试尽取南人,于天理不容的舆论。礼部官员见事情闹大了,不敢隐瞒,急忙将众举子的议论写成奏本报到明太祖朱元璋案前。
明太祖朱元璋有个习惯,中午膳后总要批阅一些早晨送进来的紧急公文。今天天气有点炎热,他特地传谕在奉先殿阅本。司礼监太监已将厚厚的一叠奏章陈放在龙案头。为了怕殿外的热风卷进来,几名宫女轻轻地将奉天殿大门关紧,缕缕阳光透过窗棂斜射进来,在浸油澄浆泥砖墁成的地面上,洒下了斑斑驳驳的金点。由于殿宇高大,所以屋内一点暑意也没有。朱元璋高踞在宝座之上,拿起了一道道奏章,健笔如飞,边看边批,不一会那一套叠奏章已被朱批了一大半。此刻他从案卷堆里抬起头来,舒了一口气,用手轻轻地梳理了一下那保养得很好的胡须。早有一名宫女捧上了一杯庐山云雾香茶,轻轻地放在了案头。淡淡的茶香似乎驱散了朱元璋的倦意,他又伸手取过一道奏折仔细阅读起来。看着看着,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一股怒容从他那宽阔的脸庞上升起,最后竟狠狠地将奏折掷在了龙案上。
皇帝突然震怒,吓坏了在一旁侍候的亲随太监和站在皇帝身后打扇的宫女。他们一齐跪在地上,嚅嚅地说:“万岁息怒。”朱元璋用眼扫了一下跪着的人们,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把手一挥说:“都出去,都出去。”宫女们侍巴不得皇帝的这声吩咐,齐齐地叩了一个头,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殿外。
大殿里又恢复了宁静,朱元璋极力压抑了一下感情,把目光又投到那份被掷的奏折上。那正是礼部申报本科会试举子闹事的折子。朱元璋怎么也不会想到帝辇之下,堂堂朝廷会试竟会出了纰漏。自从在淮西起兵,朱元璋最重视网罗知识分子,他手下的开国功臣刘伯温、李善长、宋濂等人,都是名贵一时的文人。正是由于这些人的辅佐,大明朝才能扫荡群雄,驱逐元掳,统一天下。因此,在定都南京后他立即健全了开科取试的制度,很发现了一批人才。因此,他把会试取才,当成选拔治国人才的重要途径,特别强调主试人要廉洁公正,不得有一丝舞弊现象。今天,一榜会试贡士,竟都由南方人占据,内中显然有弊。而科场出现弊端,将会影响全国读书人的情绪,对于巩固大明江山显然不利,这就是朱元璋勃然发怒的原因。但是,朱元璋毕竟是一位执政三十多年的皇帝了,震怒之下并没有冲动,他仔细思索了一阵,在奏折上批道“南人尽占黄榜,举子群情激动,着礼部官员将试卷再阅来报”。这道批示还是很客观的,但也暗中示意,不要把全部北方考生都摈弃在外。把这道奏章批示后。朱元璋破例命令内侍火速将圣谕发往礼部,他知道举子们闹事不是好对付的,如果处理不及时,很可能愈演愈烈,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翰林学士,洪武丁丑科会试主考官刘三吾,这年已经是八十五岁高龄了,但依然精神矍铄、思路敏捷,办事干练。三月五日会试发榜,当天下午举子闹事,他已经知道了。这两天闹事的举子越来越冲动,不但南京城里已传遍了刘三吾与副主考官白信蹈私护乡人,排斥北人的消息,就是整个江南江北、也有不少人怒骂主考官徇私舞弊,有悖圣恩。对这些指责和谩骂,刘三吾毫不理会,每天仍然按照常例,该会见各科试官的会见试官,该接见中试举子的接见举子,所到之处,谈笑风生,使人感到这位老学士身上充盈着一股正气。尽管有人因为举子闹事而替他担忧,但一见他那毫不为舆论所动的神情,就都不敢再提此事了。
刘三吾确实有一身正气,这位老翰林是七十三岁才被人推荐给朱元璋的,当时他的才学渊博已名满江南。朱元璋召见他以后,深为他的远见卓识所倾服,当即降旨授他为翰林学士。十二年来刘三吾大刀阔斧,为朱元璋制定了一套完整的开科取士制度,并奉旨亲自为大明朝修定了《寰宇通志》、《礼制集要》等书籍,成为一个受人尊仰的学界老前辈。本科会试,朱元璋御笔亲点刘三吾为主考官。接旨后老先生不顾年迈体衰,亲自临场监考,并屡次对各房考官说:“天下才子十载寒窗全在会试三场以定优劣。我等若徇私舞弊岂不辜负志士报国之心?”开考之后,有不少名门显贵给他递条送礼,都被他正色谢绝。三场试罢,他又亲自主持阅卷,凡是被录取的试卷全都经过他的圈点。尽管这样,他仍恐有遗漏,又吩咐把落榜的试卷抽出几十份来进行对照,直到认为应当中试的确实名副其实了,才开列黄榜报呈礼部,所以对本科贡士的成绩他可以说了如指掌。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刘三吾主持会试无私无弊心境坦荡,所以尽管南京城里已经满城风雨,他却始终泰然处之。
这天他刚刚在翰林院接见了新科会元宋琮,回到府中感到有些疲倦,准备在花厅的藤椅上假寐片刻,谁知到底上了年纪,靠在藤椅上不久,竟朦朦胧胧地睡着了。老家人刘忠见主人入睡,赶紧拿了一条锦被,刚要去给他盖上,却听到门口一阵喧哗,原来是礼部官员来传圣谕,着刘三吾立刻进宫详报本科会试情况。刘忠叹了一口气,心想“当一个朝官好不容易呀,可怜老爷八十开外的老人,竟连一刻休息也不得安宁”。这时却听到刘三吾的呼唤声:“刘忠,快备朝服。”原来他已经全听见了。
朱元璋接见群臣,历来是在皇宫的奉天殿。但今天他却在自己的寝宫里接见刘三吾。后宫诸院花繁树茂,一派欣欣向荣景象。刘三吾被内侍引到御书房门前听候传唤,不一会,书房的帘笼被高高挑起,两名亲随太监出来恭恭敬敬地将刘三吾让进书房。朱元璋没有穿朝服,由于天热,只着了一件宽大的黄缎龙袍,参拜后他不待刘三吾开口,便直截了当地问:“体科会试,尽中南人,朕已朱批着礼部查核,礼部回疏云一应事项均是刘先生料理,所以请先生将录取情况说与寡人知道。”刘三吾答道:“会试榜发,北方举子大哗,臣已尽知,然臣在阅卷之时只以文章优劣定名次,并不知所录者到底是谁……”接着将自己如何阅卷、如何权衡、如何反复与阅卷官推敲的经过详细禀报了一遍。朱元璋听罢点了点头,但跟着又说:“只是一榜之中全系南人,未免出于奇巧”。刘三吾躬身回奏道:“其实这并不为怪,北方在元掳统治下,民不聊生,文人墨客备受摧残,这种情况已历数十载,应试的举子文章根基远不如南方。南北举子同场应试自然南方的要捷足先登了”。朱元璋有点不满意地说:“诚如先生所言,但先生既知此情,为什么不特拔几名北方士子,以鼓北人之心呢?”刘三吾说:“臣为国取才,只能以试卷文学优劣为标准,不能以南人、北人为依据。”朱元璋被刘三吾这么一堵,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却老大不悦,说:“北人久受压抑,本来就有股怨气,本科如若一名不取,恐难平抚其心。依朕之见,先生不妨在北方考生中择优选上几名,以安定人心,平息众怨。”
刘三吾是个耿介之人、生平最讲一个“理”字,听朱元璋让增加几名北人充数,不觉上了倔劲,答道:“会试榜次已定,当选之人名副其实,不能更换了。”朱元璋的火气也上来了,说:“先生执意不换,朕以为其中必有私弊。”刘三吾站起来,对朱元璋深深作了一大揖说:“万岁既怀疑老臣主试有私,不妨另委大员,重新审阅试卷,若发现纰漏,臣甘愿领徇私欺君之罪。”朱元璋见刘三吾敢当面顶撞自己,不觉大怒,厉声喝道:“朕让你改变黄榜,你是改与不改!”刘三吾斩钉截铁地说:“此次黄榜是全体考官反复权衡选定的,老臣不能轻改。”朱元璋气得浑身战抖,指着刘三吾说:“你可知朕的厉害?”刘三吾起身跪倒答道:“臣为国取士,何惧一死!”朱元璋拍案而起说:“刘三吾,朕从今日停你翰林学士之职,回府听参。本科会试朕要派人详查到底!”说罢,一挥手,早有几名待卫进来,把刘三吾架出了皇城。
主考官刘三吾被皇上驱出了宫城,朱元璋亲自降旨重新核查会试考卷的消息,只几个时辰就传遍了南京城。街头巷尾舆论纷纭,大家都知道,皇上生性爱杀人,刘三吾被下狱处斩已经是不可幸免的事了。人们猜测的是,这次是只杀刘三吾一人呢?还是连副主考白信蹈及各房考官一起杀?内中也有人替刘三吾惋惜,但是大家都明白,刘三吾惹恼了皇上,是谁也救不了的。就在人们纷纷议论的时候,又传来了新消息,副主考白信蹈也被停了职,皇上亲自在后宫召见了翰林院侍讲张信,命他主持复阅全部试卷,如发现弊端及时禀报。朱元璋的雷厉风行,令落榜的举子大为欣悦,北方举子在礼部衙门前聚会,山呼万岁,表示了对皇帝的拥护。但是礼部官员似乎对这次集会很反感,调来数百名军丁,把举子们驱散了。这一连串的事件,好象是在热油锅下面又加了一把火,使会试复议成了家喻户晓的事情。
暮春的黄昏似乎特别长,当一轮明月悄悄爬上中天后,天已交戌时三刻了。刘三吾倒背着双手,在后花园踱着步。月光明媚,清辉满地,树影婆娑,那迟开的海棠还放出阵阵清香,但是他却无心欣赏这三月十五日的月色。自从被朱元璋赶出宫后,他就一头扎进书房,闭门谢客,静待缇骑前来捉拿了。老家人刘忠怕主人愁闷出病来,一个劲地安慰他,但刘三吾始终一言未发。从昨天上午开始,府宅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些买杂食的“小贩”,只在门前转悠,并不招揽生意,这无疑是锦衣卫的便衣,暗中监视着自己。因此,刘三吾也担心有那位好友冒失地踏进自己的宅子。偏偏今天就来了一位不怕死的翰林院同僚,婉转劝说刘三吾不如尽早上一道谢罪的本章,并按皇帝的意思,胡乱点上几名北方举子,应付过这次灾难。刘三吾坚决地拒绝了,他坚信自己所选的贡士是经得住复查的。但那位好友却有一些新的忧虑,他指出:被朱元璋新委派的复校大臣张信,是个才学极低而又善于迎奉上司的人,在翰林院内名声并不好,不知用什么方法取得了皇上的信任,才混上了个翰林侍讲的官职,这样的人难道肯不顾自己的安危去主持正义吗?何况评点文章本无一定标准,主考官员见仁见智,各有所云,原是常情,指望完全维持原议实在是不可能的。所以不管怎样,形势对刘三吾总是不利的,要想保得解脱,只有上表谢罪一条路。刘三吾深知朋友说的都是实话,但是,这位老先生很重气节,宁可一死,也不肯屈节认错,所以婉谢了好友。现在,想起好友洒泪而别的情景,自己心中也是一阵凄然。夜深了,冰盘般的月亮已移上了中天,夜风袭来,还使人感到一股寒意。刘三吾手扶着一株石榴树,默默地伫立着,月光下,他那清瘦的面庞,略显佝偻的身躯,宛若一座塑像。他决定以不屈不挠的气节,去迎接这一场巨大的风暴。
翰林院侍讲张信,从朱元璋的手中亲自领回了主持复阅会试考卷的圣旨后,立即召集参加复审的官员连夜开会,把皇上的意图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大家。最后他特别明确地指出“举子闹事,关键是北方举子感到不公,因此,对北方的试卷要格外细阅,不能把好文章漏掉”。主审官的意思大家都心领神会,只是不便点破而已。为了迅速结案,张信还宣布,从今天起,凡是参加阅卷的官员,一律不准回家,并且不准将阅卷的消息泄露出去,谁要是走露一点风声,立即送锦衣卫惩办。参加阅卷的人心中虽然十分不快,却也没有办法,只好背地里发出几句牢骚,出出怨气。
从三月中旬张信主持阅卷以来,刘三吾的老管家刘忠曾三次偷偷地跑到贡院打听阅卷消息。但贡院辕门紧闭,锦衣卫亲军把守严密,竟然连一点风声也听不到。这位忠厚的老家人,还冒着风险去主考官张信家拜访了一次,但人家连大门都没让进。还是张信的一位老家丁看到刘忠可怜,才透露说张信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这使刘忠更加焦急,今天他借口上街买东西,又悄悄来到贡院,却见辕门前贴了一道告示,说“试卷复阅已近尾声,文章好坏自有公议,着各地举子稍安勿躁,静候复榜”。从告示的内容上可以看出,审理结果已经把原判完全推翻了,所谓复榜就是说与原榜不同嘛。刘忠好似被迎头泼了盆凉水,趔趔趄趄地奔回家来。一路上又听见了不少流言,什么“张信遵照皇帝旨意,新点了二十多名北方举子”呀,什么“复审官员已经上本弹劾刘三吾,白信蹈徇私庇护乡邻”啦,什么“现在查明刘三吾、白信蹈有受贿的劣迹”啦,什么“皇上在宫中大发雷霆,一定严办刘三吾等主考官员”啦,听得他晕头昏脑,几乎不能自持。但回到家中看到刘三吾那行若无事的风度,心中又得到了一点藉慰。
南京城里,这几天议论的都是复审会试的消息,许多落第的举子,怀着一线希望等待着复审揭晓,他们当然希望把原榜全部推翻。一些市井商人则希望事情闹得越大越好,那样就有热闹可看了。也有一些正直的读书人有时替刘三吾讲两句公道话,但谁也不敢说得过重。占压倒优势的舆论,是说张倍维不会违背了皇帝的意愿,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拿出宫里的消息为证,说张信在接旨的当天,已经向皇上表了态,一定“竭尽犬马之劳,以体圣上求贤之深意”。尽管有些人很看不起张信这种迎奉的态度,但对案情审理结果却决不怀疑了。大家一致认定,张信必然会把许多北方人填到榜上去,然后狠狠地奏上一本,把刘三吾、白信蹈都打成营私舞弊之臣,大家盘算着这一天已经快来了。
果然,四月十二日,从皇宫内飞传出一道圣旨。明天早晨卯时,皇帝亲临奉天殿,听取主审官张信禀报复阅试卷结果,并当众揭示新榜,着六部九卿官员一听禀。并宣召被黜的刘三吾、白信蹈等原主试官员一起进宫听参。这个消息好似烈火烹油,使整个南京都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拭目以待明天将要发生的一件明朝建国以来的爆炸性的新消息。
四月十三日,是个阴沉的天气。凌晨时分,朦朦胧胧地降下了一场春雨,雨花很轻,好似薄雾,使整个南京都城都罩在了一层雾漾漾的水气中。皇宫前,气氛显得十分紧张,从午门前经五龙桥、承天门、端门,站满了护卫亲军,由于天在降雨,所以一切仪仗卤薄都没有展开,更加重了阴沉气氛。应召的各部官员,在寅时初就候集在午门前了,为了怕大家淋坏,皇上格外开恩,令内宫太监把群臣分批引到午门、承天门避雨。卯时初刻,宫内景阳钟响,传来了皇帝驾临奉天殿的消息。接着,六部、九卿大臣也在司礼监太监的引导下进入奉天殿。由于今天被召的大臣很多,所以一座宽阔的奉天殿,竟显得有些拥挤。座位自然是无法摆放,群臣只好站着听旨了。
朱元璋今天显得特别严肃,他高踞在宝座之上,等群臣朝拜完毕才用十分宏亮的声音说:“本科会试尽取南人,全国举子为之愤懑。朕为平息民怨,不得不令张信复阅试卷。开科取士,乃我朝百年大计,岂可容忍营私舞弊!但应试举子只能以文章定优劣,这又是朕取士的标准。今张信等十二人,经过半月披阅,已将结果查明,朕欲当众揭示结论,以示公道,尔等六部、九卿及刘三吾诸人,需仔细听奏,如有不明,还可当殿询问务要求得公道,以服天下。”朱元璋说完,用眼瞟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张信,示意他当众汇报复审结果。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张信的身上。这位张信,年纪不过四十余岁,宽阔的面庞,炯炯有光的双眼,给人一种干练聪睿的印象。他不慌不忙地给朱元璋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走到专门为他摆放的一张公案前,拿起了几份经过悉心评点的试卷,呈送给站在宝座台阶下的太监,又由太监捧至朱元璋案前。张信口齿清楚而又缓慢地奏道:“遵照万岁旨意,臣等此次复审,除仔细查阅前榜中试者的试卷外,还特别留意北方举子的落选试卷,方才所呈的几份试卷均是前榜落榜者。臣等反复勘磨,以为文章通顺,韬略可行,实为北方举子中之佼佼者,这几名考生,也不能不算是国家的人才了。”听了张信的这番评论,满朝官员都意识到,原榜确实是被推翻了,不觉得都替刘三吾、白信蹈等原主考官捏着一把汗。
朱元璋好像并没有听张信讲些什么,只是认真地读着张信奉上的试卷,边看边频频点头。他用赞许的眼光看了张信一眼,又把脸转向了站在右面的刘三吾等人,似乎有些怒意,声音低沉地说:“讲下去!”张信长揖一礼,接着说:“若论才华,臣等以为这几份卷子均可入选……”群臣有些不安了,甚至有些正直的人脸上显露出了明显的不满,他们感到张信以上的话,全是顺着皇上划的道道走,复审实际上是专为否定原榜。朱元璋见张信的话突然中断了,就催促他“张卿接着说吧!”张信说声:“容奏”,大家知道,下面该是弹劾刘三吾了,不觉屏住呼吸,听张信究竟给刘三吾等人定个什么调子。但是,张信并没有接着说,却又回身走到公案案取过另一叠试卷,呈送上去,这才平静地说:“臣将方才的几份试卷与前榜中试者的试卷相对照,才发现南北考生成绩相差实很悬殊,即以前榜所取第五十二名刘子信而言,其才学文章也远远高出北方举子中的佼佼者。万岁方才言道,开科取士当以文章定优劣,臣等深体万岁之意,已与同考诸官员共议,第一名仍按原榜取江西泰和举子宋琮,其余中选人员皆依前榜,北人试卷仅可列为第五十三名,惜取士名额有限,不得不落榜了。”张信的这个结论,好像一颗重磅炸弹,一下子把百官给炸愣了,谁也没有想到,一个翰林侍读官竟会有这么大的魄力,这样大的胆略,这样崇高的品德,为维护会试的信誉,费出了这样的苦心。说实在的,张信的论奏把朱元璋也给惊呆了,他怎么也估计不到,张信竟会在六部、九卿百官面前,站出来百分之百地替被自己罢黜了的大臣说话,更不会想到张信弄了几张北人的卷子,竟是为了驳斥自己的。因而他呆呆地看着摆在面前的几份卷子,半天没说出话来,足过了有半袋烟的功夫,才缓过神来,冷笑着说:“张爱卿真会演戏!”
这时群臣又把替刘三吾担着的心转移到了张信身上去。只听朱元璋缓缓地说:“就在你复阅试卷时,朕已得到密报,刘三吾等故意将北方举子的劣等卷子交你审阅,并让你拿来蒙哄孤家,你道是也不是?”张信不慌不忙辩论道:“臣在阅卷之前,已料定必有非议,所以此次是将全部试卷通阅了一遍,并没有挑选和疏漏。况刘三吾等自被黜以来,再没有染指阅卷之事,臣自三月十二奉旨。至今与刘三吾未见一面,交臣劣等卷子之事从何谈起?”朱元璋被这一顶撞更加恼怒,拍案说:“是刘三吾去你家面授机宜的。”张信立即接道:“臣自入贡院审卷,恐怕有悖圣恩,二十余天未曾归家,连同房阅卷官员也是如此,这有众阅卷官为证,刘三吾如何能到臣家中面授机宜?”朱元璋说:“罪证如山,还敢狡辩,刘三吾的家人与你的家人曾在你府门前密议,难道这也是假的吗?”张信说:“两府家人见面,臣实不知,但臣在贡院有过严令,凡阅卷官员在阅卷期内不得与家中人接触。贡院内外防护森严,臣亦没有见到过本院家丁。况且,如果家丁密议,当找隐蔽的所在,何以竟光天化日之下在臣的府门前密议呢?”满朝文武听了这番话,深为张信理直气壮的辩解所折服。而参加复阅卷子的官员,到现在才明白主试官不让自己回家的深意,不由得对张信肃然起敬。朱元璋被张信辩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得拍案怒吼:“翰林院官员官官相护,由来已久,复阅试卷不以公正为怀,反而互相包庇,实在有负朕意。着刑部将张信、刘三吾、白信蹈等一应考官缉拿下狱,严加追问。张信复阅结果与事实有悖,仍然无效,令礼部将全部试卷提交大内,待朕亲自披阅以定取舍,退朝。”说罢一拂袖,怒冲冲地走了,而刘三吾、张信等二十余人一齐被投进了刑部监狱。
明朝初期的刑部,是朱元璋进行专制统治的一个得力工具。自建朝以来,在朱元璋的直接授意下,制造过许多大冤狱,其中仅洪武十三年杀宰相胡惟庸,并大抓所谓“胡党”和洪武二十六年杀大将军蓝玉又追查所谓“蓝党”两个冤案,就杀死了近三万人。刑部审案,有一套特别的方法,那就是用重刑逼供,什么“刷洗”、“秤竿”、“抽肠”、“剥皮”,还有“刺”、“”“劓”、“挑膝盖”、“锡蛇游”等等酷刑,叫人不死也得脱层皮,所以凡是下刑部狱的,一般是想定什么罪名,就能定什么罪名,刘三吾等人被投入监狱后,自然少不了刑讯逼供,但这几位大臣都是铮铮硬汉,尽管百般用刑,却没有一个胡说乱咬的,因而刑部想给他们定一个“同通会贿,私买贡生”的罪名就难以落案。案子审了十几天,还没有一点口供,而朱元璋却不断派人来催问结果,审案人着了慌,经过反复密议,想出了一个更狠毒的办法来。
四月底,刑部突然派人抓了一大批与刘三吾、张信、白信蹈等人有过来往的人,并将各府家丁尽数抓捕入狱。一面用严刑逼供,一面设法暗示、诱导,使一些受不了酷刑的人开始按他们诱示的内容,供出刘三吾等人的种种不轨之举。在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就罗织了许多罪名,刘三吾、白信蹈曾与被杀的大将军蓝玉有较深的交往,这次被指控为“蓝党”,张信与阅卷官王侈华、张谏、严叔载等十余人,与蓝玉没有半点瓜葛,居然被扣上了一个“欲为逆臣胡惟庸鸣冤叫屈,反叛朝廷”的罪名。好在叛逆案只要有了指控的口供并不须要本人承认就可定罪,于是刑部很快将逼出来的口供录上报给了朱元璋。
刘三吾等人被下狱后,朱元璋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本是个创业的皇帝,对所有重大事件都是要经深思熟虑后才做决定的。会试案发后,他敏锐地感到,北方人在元朝统治下过了几十年,虽然受尽了压抑,但终究是大元朝遗民心对于新建的明王朝,总还有个观望、了解的过程,如果处不好关系,很可能使北方人把新王朝和元朝等同起来,产生一种敌对情绪,那样,北方就不好统治了。而北方又恰恰是大明朝的军事重镇,失去北方的人心,也就失去了北部边陲的安定,使新王朝随时受到威胁。因而利用科举考试笼络北方知识分子的人心,是有利于巩固新王朝的基础的。从整个大明朝的利益看,多录取一些北方举子本是完全必要的。但是刘三吾这个书呆子,只凭考卷文字去决定取舍,缺乏战略眼光,没有政治头脑,已使朱元璋感到不满。偏偏他又十分倔强,自恃阅卷的细致,连皇上的意旨也不放在眼里。最可恨的是张信,不但在大庭广众之下替刘三吾鸣冤,还敢肆无忌惮地当堂顶撞皇帝,使朱元璋几乎下不了台,这就促使朱元璋下决心一定除掉他们,以扑灭蓄藏在百宫中的不满情绪,同时为下一步改变录取名单,网络北方举子准备条件。所以他一再催促刑部要加紧审讯。
今天,当他读到刑部关于刘三吾、张信等人定罪的报呈后,心中很是高兴。他绝不相信刘三吾、白信蹈是“蓝党”,尤其感到荒唐的是刑部给张信等人定了个“为胡惟庸鸣冤,反叛朝廷”的罪名,这个罪名说给谁听也不会相信。因为胡惟庸已被杀十七年了,哪有胡惟庸的余党在当时不反,而到胡惟庸尸骨早已朽烂之年才谋反的道理呢?但是,他还是昧着良心表彰了刑部,只将张信的“谋反朝廷”罪名用朱笔勾去,改定为“胡党”,然后亲自朱批了处理意见:张信、白信蹈,以及同科试官司宪、王侈华、张谏、严叔载、周衡、王揖等都凌迟处死,刘三吾因为担任过东宫讲官,与皇太子有师生之谊,且年事已高,免去一死,发往边塞充军。由张信、刘三吾等人选取的贡士,全部罢黜,其中列在榜前的陈,有行贿的嫌疑,也拟斩罪,与同科考官同日执行。圣旨公布后,南京城为之默然,就连那些闹事的北方举子也感觉皇帝的这个处理未免过重了。
四月底,白信蹈、张信等二十余人,被糊里糊涂地绑赴法场处死了。五月初,朱元璋公布了由他亲自阅卷后评点出来的六十一名贡士,河北韩克忠获第一名、山东任伯安获第二名,所取六十一名贡生,全是北方人,南方举子无一人入选。榜文公布后,北方举子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南方举子辛辛苦苦参加了三次考试,尽管许多人文章精美、才华出众,却全部被刷下榜来,明知不公却敢怒而不敢言,一个个悻悻离去。
这场轰动全国的大科场案到此就算结束了,朱元璋也在处理了这个案子后的第二年死去。但这场大案,却在明初的文坛上留上了极深的印象,并给明朝近三百年的科举考试制度留下了十分不好的影响。从这以后明代屡屡发生科场案,不能不说朱元璋开创了乱点鸳鸯谱的先例。由于这场科场案是以录人的籍贯划线的,所以被历史学家称为“南北榜”或“春秋榜”,明代人则干脆称它为“南北榜糊涂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