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惑二字,已经连构成一个固定的词组,现代人已经很少将其拆开来使用。
但是迷与惑,却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迷字由“米”字和走之形的人生道路所组成,表示的是米字之路,是人生所面临的外界机会的选择。而惑则是发生在当事人的心中,由“或”字和“心”字所组成,也就是不再一心一意,而是心事浩茫连广宇,内心纷乱如麻、毫无头绪的意思。
迷,是迷失于外在。惑,却是迷失在自己的心里。
人生之路,诱惑频仍,金钱美色,都足以让人迷失。但这种情形并非是心境的迷失,只不过,在当事人的内心深处,他的价值观念本是以金钱美色为主体的,所以遇到金钱美色就失陷自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惑却截然不同,惑是指当事人内心深处的价值观念仍未确定。它仍然在两种或两种以上的人生价值观念之间作取舍,这一状态表现为瞻前顾后,举棋不定,是青春期年轻人特有的矛盾心境。
迷,另有深陷之意,所谓的“执迷不悟”是也。比如说武则天时代,为了打击李氏皇族的势力,武则天重用平民起家的酷吏。如果不是朝代易替,这些酷吏们终其一生也未必有机会登上高位。他们也明知道武则天用他们的目的,他们不过是走狗,是鹰犬,一旦达到目的,他们就会第一时间被抛弃。这些人是以有限的生命换取功名富贵,所以表现得异常残忍。
酷吏中最残忍的,莫过于来俊臣,他刚一到任,就在大门上写道:“被告之人,问皆称枉,斩决之后,咸息无言。”意思是说,被人告发的人,没有一个不喊冤枉的,但一刀切掉你的脑袋,你就再也不吭声了。这等于是向李氏皇族发出的决战宣言,明知你是冤枉的,但要的就是冤杀你,暴政之下,谅你也无话可说。有人看来俊臣如此凶蛮,就在门上也写了一句:“你不要凶蛮,数数你的日子还剩下几天。”来俊臣看到门上的字,立即提笔写道:“一天就够了。”
对于来俊臣来说,他的心中是没有是非黑白公平等诸多概念的,他认同的就是弱肉强食,认可的就是血腥杀戮。他认为这个社会的法则就是如此,这就是他的人生价值,这个价值观在他心目中是极为牢固的。所以,虽然他执迷于此,但心里却从未迷惑。所以当来俊臣作恶多端,群臣忍无可忍的时候,武则天就让另一个叫周兴的酷吏来审理来俊臣的案子。周兴此人更是阴诈,他事先不说来俊臣已经被“双规”了,反而热情地请来俊臣喝酒,席间问:“我有个难题,正在审一个犯人,可是他抵死不招,该当如何是好?”来俊臣哈哈大笑,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弄一只大瓮,让受审之人坐在瓮里,下面生着炭火,慢慢地烘烤,不管你问他什么,没有不招的。”周兴大喜,就立即搬来一只大瓮,下面生上炭火,然后说:“现在你被指控谋反,不管你招还是不招,先进瓮里再说。”这就是成语“请君入瓮”的来由。
相比于迷的状态,处于惑状态的人,却是全无主见,六神无主,简直是动辄得咎,处处碰壁。
晚清年间,有一个名武旦叫余庄儿,色艺双绝。光绪皇帝对他欣赏备至,就将其召至宫中,宠爱有加。有一天,余庄儿在宫内演完《十粒金丹》后,还没有卸妆,光绪皇帝便召他到内殿,亲热地挽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光绪对隆裕皇后说:“此人可称是文武全才。”可是隆裕皇后讨厌余庄儿与光绪并肩而坐,认为光绪此举有失人君之望,就将此事告诉了慈禧太后,慈禧太后生气了,就要追究此事。
光绪皇帝畏惧慈禧如畏虎,惊恐之下,就将事情全都推到了余庄儿身上。他居然以余庄儿所佩带的倭刀是真刀为名,按大清刑律,以御前持械的罪名将余庄儿赶出了宫,并让侍卫将余庄儿押送刑部。余庄儿悔之不迭,就重金贿赂刑部官员,刑部也知道余庄儿冤枉,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余庄儿病死上报。此后,余庄儿隐姓埋名二十年,直到满清灭亡,这才敢稍稍和人接近。
在这里,光绪皇帝所表现出来的,就是最典型的惑,他心无主见,价值观念错乱,喜欢余庄儿的戏,就宠爱他。但是在光绪皇帝的内心中,却全无半点对余庄儿的尊重,所以一遇到麻烦,就立即翻脸诬陷余庄儿。这不是光绪的人品有问题,而是他的思维不清楚,余庄儿在他心中的位置十分紊乱。宠爱余庄儿的时候,他认为余庄儿高不可攀,以自己能够与其比肩而坐为荣。一旦感受到恐惧,余庄儿在他心中又被丢在了最低的位置,巴不得快点解脱。这种待人接物全无主见的表现,当然让他举止失措,行止不端了。
自我意识迷乱,心无主见的年轻人,在官场上最是难堪。清朝知名才子袁枚,号随园居士,他的诗文才气横溢,风格清新,是后世天下读书士子追捧的偶像。而袁枚也以奖掖后进为荣耀,即使是年轻人一篇未写完的文章,零零星星的几个句子,也能够得到他的赏识。于是年轻士子四处奔走,希望拜于袁枚门下,公卿豪族也以与袁枚相结交为荣,甚至有琉球、高丽等国之人,以高价求购袁枚的诗。在这种情形下,一个年轻士子得幸拜于袁枚门下,心情激动之余,就刻了一枚印章:随园门下士,以身为袁枚门下弟子而自豪。
但等袁枚死后,有关他的负面评价越来越多,到后来墙倒众人推,袁枚已经沦为了读书人的败类,人人以攻击他为光荣之事。这时候袁枚的那名弟子将“随园门下士”的印章毁掉,另行刻了一枚,上书:悔做随园门下士。
对于这个年轻人,世人多持鄙夷不屑之态度,称之为无耻。然而人们错了,这个年轻人恰恰不是无耻,而是因为纯真,善良,所以才沦落到了无耻的地步,遭到世人的讥笑。试想,如果此人真正地厚颜无耻,那么他只需要不再提起袁枚,这就足矣。他自己不提,难道谁还能够逼迫着他表态吗?但是这年轻人傻就傻在,别人不提,他自己却非要提,甚至不惜用一枚“悔做随园门下士”的印章,来提醒别人他都干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
这年轻人何以如此愚蠢?
仅仅是因为他善良,他纯真,心中却全无半点主见。袁枚声名日重的时候,他一心一意地追随袁枚,而当袁枚遭受到世人的讥谤的时候,年轻人的心一下子就陷入了混乱之中。他深切地认为自己是被袁枚欺骗了,没有能够识破这个大坏蛋的真面目,这让他痛心疾首。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结果就是他再制第二枚印章,以提醒自己擦亮眼睛,不要再被坏蛋所骗。
可怜的年轻人,他是真心实意地在反省自己。因为他内心中的价值观念错乱,没有主见,缺乏认知这个世界的最基本眼光,所以当他真诚地反省自己的时候,留给别人的印象,却是一个极尽卑劣的形象。
这就是处于“惑”之状态中的年轻人的悲剧,只因为他们真诚,对的真诚,错的也真诚,而由于他的真诚缺乏心灵力量的支持,所以才会被人恶毒地讥讽为无耻。更可怕的是,年轻人在这种“无耻”的事实面前,甚至连辩驳的能力都没有,一切只因为,他们内心处于无尽的惶惑之中,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对,什么又叫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