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字,是由手和奉字所组成。意指用双手奉上,是一种极尽恭敬,极尽虔诚的态度。
但实际上,捧字所包含的文化与思想内涵,远不止这些。来看看这个奉字。奉字,是天地之间浩然长风的普世信念。奉字下为日,则明花丽叶,蝶飞满天。奉字下为禾,则硕果长丰,收获累累。奉字加一木,则威行天下,横霸四方。奉字再上手,表示的则是我们相信自己的双手。
相信我们自己的双手,胼手胝足,操劳而始,这才是捧在我们思维中最真切的感念。
明白了捧之一字的文化含义,再来深究吹捧的行为艺术,我们就会豁然开朗,别有洞天。盖因吹捧这桩工作,绝非是低三下四地溜须拍马那么简单,这世上被逼无奈委曲求全,被迫拍别人马屁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可能够在这个过程之后达成自己目的的,却是少之又少。究其原因,正在于他们没有领会到捧字的崇高境界。
想来吹捧这种活儿,无非是毫无原则地将对方捧上天,等到对方被你吹得心醉神迷之际,自然也就丧失了警惕性,届时就会应允你的请求。难道这种事,真的也有什么境界吗?
有!吹捧这种事,靠的并不是一张嘴,而是你的大脑,你必须要淡定冷静,理智知性,仔细地研究对方并把对方真正的优点挖掘出来。捧人一定要捧到点子上,捧得恰如其分,单只是这个恰如其分,就已经将捧之一字推到了至高极远的境界上。
捧人之事,最大的忌讳是捧不对路子,捧差了路线,捧的不是地方。比如大明朱元璋,他原本是一个秃脑壳和尚,后来当了红巾贼寇,再后来做了皇帝,于是杭州教授徐一夔上贺表,曰:“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做则……”朱元璋把这贺表拿过来一瞧,却是越琢磨越不对味:“嗯,光天之下,为什么要说光?是说我没有头发吗?可我已经蓄发还俗了啊。嗯,这还有一句天生圣人,这句话有嚼头啊,原来此人早就知道朕是个天僧剩人,还是说我是和尚堆里剩下来的人?……算了,看得太费劲,先把这人宰了,文章再慢慢看吧。”
结果,倒霉的徐一夔就这样被拖出去砍了。无怪人家朱元璋爱搞文字狱,你说你写字的人,横竖已经铁下心来要拍他的马屁,可咱们能不能用点心思,别那么浮皮潦草的,明明知道他朱元璋是个光秃脑壳的僧人,就别提这茬了,行不行?
历史上,拍马屁拍出人命的,不乏其人。究其原因,就是吹捧别人不上心思,缺乏严肃认真的科学态度,导致了严重的后果。
为什么拍马这么严肃的工作,竟还有人不能够端正自己的态度呢?同样的,我们要问,既然说吹捧的最高境界是挖掘出对方的优点,何以别人的优点需要你来挖?难道他自己就不能挖一挖吗?
这两个问题,实际上是同一个问题,所涉及的正是最纠结的人性。
人的思维犹如一盏探照灯,从我们的心灵深处辐射而出,居高临下地俯瞰这个卑微的世界。相对于我们的思维而言,宇宙太小太小,世界太窄太窄,拥有如此宽宏视角的宇宙观察家,却居处于人类社会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这种落差必然会产生调整意识。具体的表现,就是我们越看这世界越是不对头,嗯,人生充满苦难,社会充满罪恶,黑暗将无数人的生命所笼罩,男人太多女人太少,男人越穿越多,女人越穿越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个样子怎么行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我们就会在自己的意识中对这个世界进行合理而有效的调节,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嗯,居住在海边的人,应该搬到山里去。挑担子走路的人,应该都去骑马坐轿,在酒楼里笙歌宴舞的美貌歌女,应该去矿井下面挖煤……无论一个人对这世界有何观感,其心理意识的调整,都是在努力降低他在这个社会上的位置,与他对整个世界俯瞰的落差。
也就是说,人类是以神的高度来看待这个世界的,这个视角必然地产生灯下黑的结果,也就是说居于高处的探照灯能够俯瞰整个世界,却单单照不到他自己。
灯塔式的思维视角,在带给我们神的错觉的同时,又因为这种思维视角无法回转内视,所以我们无法看到自己内心中的缺陷,自然而然的,以自己的好恶为好恶,以自己的标准为标准,来评价外部世界。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人,他是永远也无法认知自己的缺陷的,尽管在外部世界的压力之下,他被迫承认自己也有不足之处,但这种承认,往往与他的灯塔式人格形成激烈的对撞,根本得不到内心的承认。
由此我们得出结论:每个人内心的自我评价,远高于外部世界对他的肯定。而我们对其他任何一个人的评价,又是远低于他在内心深处的自我认知。
我们可以画一张简单的相互评价认知图,来解释这种思维现象:
从这张图上我们可以得到结论:我们总是高看自己,小看别人。而别人也一样,他们太过于小看我们,却过高地评价了他们自己。
例外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诸如自我人格未成熟时期的青少年,他们会表现为追星,这实际上是在模仿外部成功者,将自己所认同的某种人格移植入自我的意识之中的过程。但是这个过程一旦完成,青少年就开始成熟,开始有思想,也就是说,就开始了以这种灯塔式的思维对自我和别人进行评价。
这就破解了为什么拍马这么严肃的事情,有人却不上心思,吊儿郎当。冲着和尚喊秃驴,对着胖子叫肥猪,盖因捧人这种活,是彻底完全违背我们自身意志的。试想一想,我们是那么地伟岸高大,对方是那么地卑微渺小,可是我们却要奴颜婢膝地奉承对方,这是何等的屈辱,捧他一次,蒙辱三生。
然而实际上,人类作为这个世界的万物之灵,必然有着其独特的优势和长处,在当事人的自我意识中,却被一个虚幻的自大人格遮掩了这些优点。而当事人出于灯塔式思维意识的本能,不具内视自省的功能,一味地盯着别人,所以根本就无法看到自己的优点。所以古代的帝王,他们得到的奉承多不过是万岁万岁万寿无疆一类没头没脑的瞎奉承,根本就没有针对性。
奉承而失去了针对性,除了被人奉承的人自己并不知道别人该奉承自己什么优点之外,旁观者的灯塔式思维视角也在无形中缩小了对方的优点,根本不认为对方的优点是优点。既然不认为这是优点,当然不会仔细地奉承了,就算是硬着头皮奉承,也是高压之下强迫自己屈服,根本就不可能有诚心。
关于奉承这种差事,对此研究最为透彻的,莫过于汉高祖刘邦了。《史记》书中有这么一段,专门说这个道理:
高祖在洛阳南宫摆设酒宴。高祖说:“列侯和各位将领,你们不能瞒我,都要说真心话。我之所以能取得天下,是因为什么呢?项羽之所以失去天下,又是因为什么呢?”高起、王陵回答说:“陛下傲慢而且好侮辱别人;项羽仁厚而且爱护别人。可是陛下派人攻打城池夺取土地,所攻下和降服的地方就分封给人们,跟天下人同享利益。而项羽却妒贤嫉能,有功的就忌妒人家,有才能的就怀疑人家,打了胜仗不给人家授功,夺得了土地不给人家好处,这就是他失去天下的原因。”高祖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我比不上张良;镇守国家,安抚百姓,供给粮饷,保证运粮道路不被阻断,我比不上萧何;统率百万大军,战则必胜,攻则必取,我比不上韩信。这三个人都是人中的俊杰,我却能够使用他们,这就是我能够取得天下的原因所在。项羽虽然有一位范增却不信用,这就是他被我擒获的原因。”
看看刘邦这个人,难怪这厮居然能够称帝天下,此人的思维,竟然不是灯塔式的,而是满天星光式的,他能够发现每一个人的长处,并心悦诚服地承认自己比不了对方。搞策划他比不了张良,搞后勤行政他比不了萧何,搞执行他比不了韩信,仅仅是因为他承认自己不如别人,所以他获得了任何人也无法比拟的大智慧。
再看看站在刘邦面前的王陵等人,大家一块出来混,为什么刘邦混成了皇帝,他们只混了个替刘邦打工呢?单从他们对刘邦说的话,就能够看出来,他们根本不知道刘邦的长处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短处在哪里,幸亏有刘邦安排他们来做事,否则的话,这些人能否吃得上饭,委实是一个大问题。
所谓的吹牛奉承,说明白了,就是降低自己的身段,努力克服自己灯塔式思维的弊症,在别人身上发现自己比不了的优点。实际上,到了这一步你已经不用拍马,你差不多已经有了帝王的智慧,还用得着拍别人吗?
还得拍。同样是在《史记》中,记载了这样一段有趣的事情:
韩信知道汉王畏忌自己的才能,常常托病不参加朝见和侍行。从此,韩信日夜怨恨,在家闷闷不乐,和周勃、灌婴处于同等地位感到羞耻。韩信曾经拜访樊哙将军,樊哙跪拜送迎,自称臣子,说:“大王怎么竟肯光临。”韩信出门笑着说:“我这辈子竟然和樊哙这般人为伍了。”皇上经常从容地和韩信议论将军们的高下,认为各有长短。皇上问韩信:“像我的才能能统率多少兵马?”韩信说:“陛下不过能统率十万。”皇上说:“你怎么样?”回答说:“我是越多越好。”皇上笑着说:“你越多越好,为什么还被我俘虏了?”韩信说:“陛下不能带兵,却善于驾驭将领,这就是我被陛下俘虏的原因。况且陛下是上天赐予的,不是人力能做到的。”
这一段故事说的是,由于韩信的个人突破能力太强,引起了刘邦的忌惮,就在刘邦担心韩信将有可能成为后患时,不提防韩信却突然说出了刘邦真正的优点,让刘邦大大地吃了一惊。
难怪韩信的执行能力如此之强大,正是他十面埋伏,生生地把盖世英雄楚霸王项羽逼得别姬抹脖子。原来此人已经修炼到了能够克服自己灯塔式思维天然缺陷的程度,他竟然能够认识到刘邦的优点,只可惜这个觉悟来得太晚了一点,若然是韩信提早就能够做到这一步,只怕这争夺天下的活,还轮不到刘邦。
史书上说,韩信此人已经对刘邦构成了前所未有之威胁,然而刘邦却不忍心杀他,这是何故?莫非是刘邦心肠太软?
非也,刘邦此人,没心没肺,心狠手黑,心肠冷硬如铁石,绝不会心软。他之所以不杀韩信,只是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知道他的优点的人。所谓知音难觅,刘邦作为绝世帝王,太清楚人性的缺陷了。他知道,匍匐于金殿之下,翘着屁股冲他狂喊万岁的人们,实际心里都是充满了愤懑,根本就不承认他刘邦有什么优点。若然是他们知道了这一点,那么他们的人生成就,绝不会只限于翘着屁股喊万岁。
现在总算是找到了一个真正赏识自己优点的人,刘邦的内心是何等地激动,又怎么舍得杀掉这唯一的知己呢?
韩信这一次的奉承,基本上来说已经算是成功了。如果不是刘邦的身后,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同样熟谙帝王智慧的吕后,不由分说就将韩信宰了的话,韩信日后的人生成就,说不定就会再将刘邦掀翻取而代之。
尽管韩信死于吕后之手,但是他仍然成功地捧出了一个崭新的境界。放着他这个成功案例在这里,此前此后,已经很难再有人超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