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个中国人,有一万个靖康元年。而在这一万个中国人的心里,靖康元年的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却是同一个模样。
金军一面倒的优势,宋军一颓到底的孱弱。
这似乎是千年以来的铁证,哪怕再不服气,也必须得承认。对此,我想说不,因为一切要等查完当年的资料再说。资料里说,当年闰十一月二日,完颜宗翰的西路军杀到开封之后,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展开。宋军并没龟缩在城里当驼鸟,而是不断地冲出城墙向金军挑战。
第一次,金军攻击通津门。几百名宋军顺着绳子滑下城墙,烧毁金军五个炮架、两辆攻城用的战车。
第二次,金军攻破青城(开封南郊的小城),攻击朝阳门。宋军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王宗濋出战,战况惨烈,统制官高师旦战死。
第三次,金军攻击南城墙,张叔夜出战。在深冬雨雪之中,南道兵奋勇激战,阵斩金军两名头戴金环的将官。逃跑的金军慌不择路,自相践踏,淹死在护城河里的数以千计。
第四次,宋将范琼率领一千名士兵出宣化门挑战金军,全军士气高昂,冲散了城墙下的金军,进一步追击。可惜的是人马踩踏,很多掉进了冰河里,淹死了五百多人。
这一天是闰十一月二十三日,记住这一天和下面发生的事。
宋军落进冰河里,金军趁势反攻,将火梯、云梯、编桥等战械陆续运到城下,又推来五座装满石块弓箭的对楼,强行攻城。守城的宋军用撞杆捣毁了三座,然后向另外两座投掷燃烧的草火。
忙中出错,他们没注意到风向突然变了。寒冬季节,而且还在雨雪交加,居然一下子刮起了强烈的南风。他们扔出去的草火顺风刮了回来,点燃了城头上的战械。
金军趁势强攻,瞬间箭如雨下,压得城头上的守军抬不起头。金军用填平太原护城河的三层叠床把开封城外的护城河填平了,大批攻城用的武器直抵通津、宣化两门的城下。
这时距开战以来已经二十一天了,战况从来没有这样恶劣过。开封危急,最坚定的战士也开始动摇了。这和信念无关,跟荣誉什么的更扯不上,这是一个物质的世界,二十一天之后,宋军的体力达到了极限。
不是因为金军,而是因为这该死的天气,还有赵桓的脑子出了问题。
天气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多少次战争都因为它而改变结局,比如李元昊的崛起,辽国在戈壁滩上的失败,这时的开封城。在金军合围之前,天气是正常的,只是有点冷,这只是阴历十一月,还不到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
可在这二十一天里,狂风咆哮,雨雪交加,每时每刻都折磨着城墙上的守军。开始还行,保家卫国嘛,男人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冷?可是,不能每天都这么挺着吧。后来,士兵们冻得全身冰冷,手僵直得握不住武器,有一些体质弱的士兵直接冻死在城墙上了。
号称人类有史以来最富裕的都城的士兵们,居然落泊到这种地步。这是怎么造成的呢?如果翻资料,人们无论如何也怪不到赵桓的头上。因为皇帝陛下时刻出现在士兵中间,他能披甲戴盔登城,把御膳赏赐给士卒;能在泥淖里骑马前进,让人民感动哭泣;能光着脚,不戴帽子,跪在皇宫的天阶上,祈祷上苍不要再下雪了。皇后在后宫里率领宫女给前线的将士赶制御寒衣物。
这些加在一起,是多么感人啊!
可另一方面,也恰好证明了问题出在哪儿。请问御膳有多少斤呢?够不够守城的六七万士兵吃?皇后是服装业的熟练工人吗?半个多月里能做出几件保暖手套?至于皇帝本人顶盔挂甲上城头,不过是秀一场威武而已,这点精神鼓励对饥寒交迫的士兵有多大作用呢?
每个开封人都清楚,国库里有成堆成堆的布匹绵麻,只要赵桓肯拿出来,绝对能在几天之内让士兵们抵御严寒。
那么,赵桓为什么不拿出来呢?按说每一个理智健全的人都清楚,金银财帛是普通人的财富,对帝王而言,它们只是数字,没有任何具体意义。
连三国时偏安江南的孙权都明白这一点,为什么从小受帝王教育的赵桓就不懂呢?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因为不只他不懂,世上很多人都不懂。
举一些例子,明朝末年李自成起义攻打洛阳,因为当年“神宗剥天下之财富福王”,所以他比崇祯皇帝还有钱,但他就是要当铁公鸡,连一文钱也不拿出来,结果城破身死。到了崇祯时,情况还是这样,他向京城里的皇亲国戚借钱发兵饷,用尽办法,满城冠盖无一人响应。
结果,北京城破了,这些有钱的贵人在李自成的皮鞭下把什么都交出来了。更不用说清朝时期著名的“宁与友邦,不与家奴”。
除了这些,让赵桓做出这种蠢事的还有金军的诱惑。在连续二十一天的强攻中,完颜宗翰不间断地用着“和谈”这个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公正地说,“和谈”这一招,是女真人崛起之后,连续灭掉辽、宋两国的最强武器。它让耶律延禧像傻子一样做着梦,觉得末日遥不可及;也让这时的赵桓觉得会有一抹动人的希望之光出现,还有活路,还远远不到最后一步……所以,他总是不舍得自己心中的立国之本。
宋朝的立国之本是什么?一个字——钱!
钱,深入到每个宋朝人的心里,百姓玩命地赚钱;士大夫们红着眼睛赚钱;王安石为了钱分裂了官场;宋神宗为了钱不惜站在祖宗的对立面!
所以,他们都忘了,勇气、聪慧、谋略、歹毒等是国家生存的第一要素。
回到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闰十一月二十三日,这一天,金军乘胜强攻,开封的外城墙岌岌可危,当此生死攸关之际,宋朝的上层领导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关键人物。他们引经据典地考证,觉得唯有这个人才能拯救他们。
郭京。
终于找到神仙了。首相、枢密使在开封城各处张贴的寻找神仙启事有了结果,军方大佬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王宗濋在军队的龙卫兵里找到了一个叫郭京的人。
这个人完全符合神仙的标准,他能撒豆成兵,能使自己的兵隐形,能用六甲之法活捉完颜宗翰、完颜宗望等金军魁首,能扫荡十万金军,解京都之围。
多么激动人心!而要做到这些,他只需要集结七千七百七十七个人。
当然,这些人不是一般人,他们都是身有仙缘、非同凡响的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即生日时辰一样。只要符合条件,哪怕他们是贩夫走卒,也会让宋朝起死回生,让金军瞬间崩溃。
这些话,赵桓、何栗、孙傅都相信了。
郭京升官了,从副都头升到武略大夫、兖州刺史。他积极工作,飞快地集结了六甲神兵。兵源的成分嘛……比如一个在街头耍棍弄棒卖艺的,名叫薄坚;一个还俗僧人,名叫傅致临;一个卖药的,名叫刘宋杰。比较突出的是一个叫刘孝竭的人,他很有创意,把神兵细化了。
神兵被分出了兵种,有卞丁力士、北斗神兵、天阙大将等。他们变成了一群神秘人,与外界隔离,给人们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离奇猜想。
有些人觉得这太儿戏、太天真、太荒诞了,根本就是骗人嘛。把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交给这种人,纯粹是自杀行为。
对此,军方代表孙傅怒不可遏。他发出了这辈子最大的怒火,向怀疑党们咆哮,痛骂他们没有知识,不懂历史,把宋朝的传统都忘光了。在他看来,郭京的出现,还有他的身份以及能力,都是最正确、最正常、最无可置疑的事实。
因为早有先例。
时光倒流到一百五十余年前,宋太宗赵光义刚刚登基的时候,根据画圣吴道子的作品《长寿仙人图》,在现实中找到了与画中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戴恩。
戴恩时任御龙弓箭直都虞侯,之后平步青云,啥事不做就升为平远军节度使了。这说明了什么呢?联系到郭京,两人同样都是禁军成员,同样都被皇帝挖掘,可郭京怎么就一定是仙人……你说是不是?谁敢蔑视先帝,非圣渎法,谁就得罪该万死!
这样的大棒砸下来,谁都没话了。于是,开封城里凭空出现了七千七百七十八个神仙,每个人都在盼望,希望知道这些神仙能做些什么。但又不敢盼得太急了,因为神仙说,除非到了天崩地裂、万劫不复的时刻,要不就别去烦他。
二十三日这天,开封城似乎真的快要塌了。危险面前人人平等,有人怕极了,越过军方领导,直接去找郭京,要他赶紧作法,来个闪电什么的,把金军都劈死。
郭京很认真地问:“朝廷让你来的?”
“……不是。”
“不去。”
这一天,他们就像很有默契一样,官方没去找郭京,郭京也很平静。金军最终没能翻越城墙,开封城逃过了一劫。
二十四日,金军继续强攻。何栗、孙傅坐不住了,他们命令郭京上城。郭京很听政府的话,事实上每个在人间得到神仙名声的人都很听政府的话,他起身就走。于是,一个神仙、七千七百七十七个神兵走上了开封城头。这些人在一片枪林弹雨、火光大雪之中走过,转了一圈,又下去了。
临走前,郭京留下了一面大旗,说把它挂在城头上,城下的敌军会集体发抖,吓得半死。望着神仙们的背影,士兵们把这面旗挂了上去。
旗帜飘扬在孤岛一样的开封城头,上面画的是一位天王。
也许真的是天王有灵,这一天,开封的外城墙还是宋朝的。第二天,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早晨,大雪纷飞,朔风凛冽,金军乘寒急攻。
生长在苦寒北方的女真人非常喜欢这样的天气,寒冷是他们的朋友,从古至今,这些游牧民族的每一场重要战争几乎都是在冬天发起的。
与之相反,城头上的宋军筋疲力尽,到了崩溃的边缘。快一个月了,缺吃少穿还要坚持作战,是个人都没法挺过去。尤其在根本上,他们是游牧民族,每年到了冬天,习惯了什么事都不做,每天吃两顿饭,少吃、早睡,等待第二年春天的到来。
最后的时刻到了,连远在深宫里的赵桓都感觉到了危险,他命令全军上城,集结所有力量防守。对此,首相、枢密使都不认同,这是乱搞嘛。神仙已经出现,他会解决一切问题,安抚一切士兵,将一切事情做完美了,要军队做什么,多此一举。
神兵出战。
郭京带着神兵走上了空旷的城头……你没有看错,这种时候,开封外城的城头上没有职业军人,除了孙傅、张叔夜等少数几个人之外,所有士兵都被赶下来了。理由是一会儿神兵就会隐形,人多了会有影响。
施法完毕,宣化门大开,神兵主动出击,向金军挑战。
这一幕是多么壮怀激烈!在城头上的主神、枢密使、将军的注视下,他们冲向了蜂拥而来的金军铁骑。他们行动迅速,越过了护城河,与敌军相遇,又退向护城河……全体淹死。城头上的郭京大怒,说必须由他亲自施法。
郭京下城出战,他的行动更加迅速,在金军没有逼近前就跑向了南方,又在金军的追击下消失了。
上面这一幕好笑吗?不好笑;上面这一幕罕见吗?不罕见。从宋朝开始,直到七百多年后的晚清,这种大无畏精神一直在中华大地上流传着,它已经是一种传统了。比如说义和团的高人们喝下神水,以血肉之躯冲向入侵者的洋枪,哪怕中弹倒地,临死之前仍然念念有词:“……刀枪不入!”
金军拥向了开封城门。
金军的步兵迅速登城,占据制高点。城外铁鹞子重甲骑兵向城门靠拢,内外接应。同时,金军派人放火烧毁就近的城门。这些年,女真人破门而入的活儿做得太多了,对这一整套的操作流程非常熟悉。
一阵忙乱过后,终于尘埃落定。他们觉得外城墙绝对到手了,这才腾出空儿来向城里望了一眼。之后,他们惊呆了。
他们不是没见过大城,前几年夺辽国五京时,只看面积,并不比开封城小多少。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富裕的,燕云十六州也不比宋朝差多少。让他们愣住的是眼前发生的事,看看身边,俺们金军还没下城呢,为什么下边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死了一地的人呢?
我们还等着宋军反击,夺回城墙呢!人呢?都跑哪儿去了?
宋军在下面杀人放火,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他们战果累累。被杀的一般百姓、小官忽略不计,知名人士有:统制官姚平仲、何庆言、陈克礼,中书舍人高振,宦官黄经国,这几位连同他们的家人全部遇难。
着重提一下姚平仲,这位将军是守城的大功臣,开封外城能坚持二十三天之久,他功不可没。以上是死在外城和内城之间的。
还有死在城门之外的,这是一位名声显赫的猛人。此人曾经率领数十万军队征战燕云。他手握民族命运,前进则民族兴旺、建不世奇功,稳定则坐享胜利果实。眼看敌人奄奄一息,他却偏偏逃跑了,耗尽国家最大的一笔粮草辎重,也没逃出辽军的追击。
刘延庆。
时任四壁守御使的刘延庆夺门出逃,被金军追上杀死。与之相反的是一位统领,名叫秦元。他带着一些保甲,也就是连民兵都不算的治安队员往外冲,迎头遭遇城外的铁鹞子重甲骑兵部队。对比如此悬殊,死定了,可他奋勇力战,居然斩关逃出。
这说明了一个真理,不会逃的人永远逃不掉,废物永远是废物,刘延庆以笨拙的方式结束了自己丑陋的一生。当然,他不会感到遗憾的,有人会继承他的笨拙,在以后十几年的时光里将它发扬光大。
能持续作战,并且最终生存下来的,只有张叔夜父子。他们在神迹消失后和金军作战,边战边退,继而与宋军作战,边战边退,一直退至内城城边,成了军方的唯一希望。
开封三重城,外城八十里,内城二十里,生存空间骤然被迫缩小成原来的四分之一,几十万的市民拥挤踩踏着,随着人流到处乱窜,不知道何去何从。
城破了,一百七十余年来未经战火的旷世名城突然间坠入地狱了,更让他们恐慌的是军队突然失控了。
生在和平年代的人,不知道军队是什么样的怪物。它可以是神圣的,是守护家园的同宗同族的血脉子弟,任何时候都值得信赖,这是人们的共识。不幸的是,它还有另一面,它会在某些时候变成魔鬼,毁灭一切、凌虐一切,不分敌我。
比如说哗变。
我宁愿认为这时的宋军是哗变,而不是叛变,或者是着魔了。他们也是人,在近一个月的饥寒交迫、生死拼杀之后,突然遭遇这么荒诞的事情,再加上以往皇家的吝啬,换了谁,都会气得要死。
要死了吗?那就全去死吧!
他们冲向达官显贵的家,冲向富商大贾的家,烧杀抢掠,或许燃烧起来的熊熊大火,能让他们冻僵的身体暖和一些。
当然,这里也包括一大批趁火打劫的市井无赖。这些渣滓唯利是图、浑水摸鱼,是这个历史阶段里最可耻的小人。不久之后,他们将会做出更无耻的事。
回到赵桓身边。
宋钦宗走火入魔了,外城失陷的消息传进了皇城,他追悔、检讨、思辨,他似乎看清楚了以往的种种事情,还即兴发挥为种师道正名。之后,他冷静了许多,开始为自己的安危着想。
没办法,除了国库和封桩库,他什么都没了。还能做什么?关键时刻,他想起了人民。第二天,闰十一月二十六日的清晨,他下令百姓赴宣德门救驾,看看这几十万人能给他想出什么办法。
那一天,三十多万人拥到了宣德门前,这让赵桓感觉好多了。这些人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和一个要求。
消息是金军再一次派来了使者,有四个人,是昨天进城的。他们刚刚进来就被百姓摁住砍成了碎块。
要求是三十多万开封市民向皇帝要武器,城外是敌人,守军不可靠,他们要自己保护自己。
商朝末代帝王纣能在艰险之中释放囚徒,发放武器,让他们去前线抗敌。现在,三十多万百姓向赵桓要武器,这是多么难得的民心士气啊。
如果利用好了,谁说没有转机呢?至少可以多抵抗几天,等待李纲、宗泽等人率领的勤王部队的到来。
可是,情况变得很诡异,是赵桓下令召集百姓来想办法的,他本人却迟迟不到。百姓等烦了。在不安中,有些人再次失控。
三十多万百姓用斧头劈砍左掖门,要皇帝出来。皇帝终于出来了,可气氛却变了,本是皇帝与民同忧,一起渡难关,现在搞得像是兵变升级一样,百姓杀到了宫门前,皇帝出来和人民谈判。
赵桓站在城楼上,露腕凭栏大呼:“事已至此,军民打算如何?有谋即献,朕当听之。”
之后,百姓回答了。
三十多万人一起回答,让人怎么听呢?这边答,赵桓去这边谈;那边答,赵桓再跑去那边谈。纷乱中,赵桓神色慌张,他的帽子都掉了。
如此这般,直到散会。百姓灰心丧气地离开了,赵桓浑浑噩噩地回宫了。什么都没有得到,这次集会的唯一结果就是见证了赵宋子孙的狼狈,高高在上的帝王居然会有这样一天。
赵桓这个样子把侍卫气坏了。平心而论,宋朝的皇帝,哪怕是徽宗赵佶都对身边人很好,仁德、宽厚、容忍,这些美德是任何朝代都很少有的。
自汉唐以来,汉朝十常侍做了什么,地球人都知道;唐朝的宫廷里血肉横飞,太监侍卫是皇帝的干爹;元朝从来没有融入中原世界;明朝酷吏严厉,宫廷内部什么部门都有,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清朝……他们自己定的称号就说明了一切,除了一个主子之外,全是奴才。
全然看不到半点人性。
万事都有报应,宋朝皇帝的窘迫让侍卫们愤怒。当时,赵桓身边有三个人,分别是孙傅、梅执礼、吕好问。一群侍卫突然冲了过来,领头的是都虞侯蒋宣,他大声指责,国家到了这种地步,全是宰执信任奸邪,不用好人搞的。
孙傅立即火了,这明摆着是骂他,他是宰执。奸邪……还能有谁,当然是郭京。从严格意义上说,开封外城之所以连一个月都没挺住,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招惹了七千七百七十八个神仙。可是,难道这样就可以骂他吗?不可以!
孙傅选择回击,他在外面搞出兵变的情况下,厉声呵斥蒋宣。
很遗憾,有人拦着,蒋宣没能砍了他。孙傅这个人做事总是失误,有失偏颇,让人恨不得一把捏死他。
可是,他还有另一面。他的故事没完,当他的那一面显露出来时,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回到当天晚上,赵桓赏给侍卫们很多金银酒食,和他们说了很多话。谈到了逃跑,谈到了护卫,可是都没有可行之道。
想让几百名侍卫,或者几千名侍卫扭转乾坤,这是个多么不现实的梦。
当他冷静之后,想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为什么金军还没有进攻呢?最坚固的外城陷落了,守军也筋疲力尽并且哗变了,金军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攻进内城,甚至攻进皇城呢?
一个大臣给出了解释,说金军并不想赶尽杀绝。昨天城破之后,金军不是派来了和谈使者吗?这种时候,宋朝不应该只想着走极端路线,比如全民死拼或者逃跑,而要顺应局势。战胜方都想和谈,战败者为什么要决裂呢?
赵桓觉得眼前的迷雾被拨开了,事实俱在,看来金国人并不是那么凶残嘛。他的内心轻松了些,能思考问题了,比如明天派什么人出城和金国人见面。
他当然不知道,金军没有进攻的真正原因是开封城的老百姓。他们杀了使者,寻找武器,要展开巷战,这些都让完颜宗翰等人深感忌惮。城里有三十多万人口,要是骤然面临绝境,临死反击的话,金军必将付出惨痛代价。
那么,再给出一条活路怎样?让城里的人面临绝境,习惯绝境,进而忍受绝境,是不是更好呢?
绝妙的是,宋朝上层的某些“聪明理智”的人,会帮金军去延伸这种感觉,让他们顺着这个思路去完善所谓的和谈活路。
第二天,宋朝派出了和谈使臣,由济王赵栩、首相何栗担任。何首相磨磨蹭蹭不愿上路,赵桓一连催了他好多遍,他仍然频频回首,就是不走。这真让人为难,国难当头,首相怯懦,让人拿他怎么办呢?
这时,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当厅斥骂他:“致国家如此,皆尔辈误事。今社稷倾危,尔辈万死何足塞责?”
这个人姓李,名若水,时任吏部侍郎。
李若水,原名若冰,字清卿,广平曲周水德堡(今属河北)人,生于公元1093年,时年三十三岁。对于他,我没有什么可写的。
每个中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每个中国人都知道他的作为、操守。那么,为什么要饶舌呢?让历史走下去,让李公自己走近那一天,不是更好吗?
回到当天,何栗终于上马了,他脚软得没法踏蹬,要人扶着,才勉强坐稳。一路上,从皇宫出发,到走出宣德门,他的马鞭居然落地三次。
这样的胆子,要怎样去谈判呢?但是请注意,我只是说这样的胆子,没说这样的人,因为何栗并不是人们印象中的骄横腐朽的老资格文官。看他的履历就能知道,他很年轻,很奋进,甚至很正义。
何栗,字文缜,仙井监(今四川仁寿)人。生于公元1089年,时年三十七岁。他是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的状元郎,仕途很顺利,第一次东京保卫战结束之后,他成了御史中丞。在这个位置上,他弹劾了六贼之中的王黼,把这个国贼发配出京城,使他在半路上丢了脑袋。
多么大快人心。
无奈时事变幻,这个世界变得太荒诞了,堂堂大宋首相居然变成了一个笑话。唐恪被开封市民追杀,骑马逃命才活了下来;何栗像是去救场一样,火线上岗,接下了这块烫手的山芋。
他愿意干吗?他没得选择。
截至这时,他只当了不到半个月的首相,看看他的成绩:他主张起用赵构、汪伯彦、宗泽等人回师勤王;主张坚守城池待援,号召百姓展开巷战。
这些做得怎样?
绝大多数的历史书都着重提到他掉了三次马鞭子,并给他贴上了怯懦、无能、小丑一样的标签。这是不是太草率了,太苛求了呢?毕竟他只是个文官。连武将们都不愿去招惹金兵,他一介书生怯场了,难道很不正常吗?
可要是原谅他,却没法绕过郭京这个神棍骗子。神兵们之所以能登上城墙,除了孙傅之外,就是他出了最大的力……
何栗出城,逼近金营,他想到了很多种危险难堪的见面场景,甚至觉得完颜宗翰会直接砍了他。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传说中凶狠残暴的金军居然非常温和理智,甚至彬彬有礼。
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说,自古以来,有南即有北,哪一个都不能缺少,现在他们所要求的,只不过是割让一些土地而已。
何栗大喜!这句话里透出两个意思:第一,有南即有北,哪个都不能缺。这是在承认宋朝的存在,很明显,金军不想赶尽杀绝;第二,金国人开价了,只是割让土地。从以往惯例来看,战争中割让土地是有规定的,一般来说,不会多于战胜方已经占领的土地。
也就是说,很可能是以黄河为界,宋朝能保住黄河天险以及整个京畿地区。这简直跟做梦一样,何栗甚至想,早知道是这样,何必打什么仗嘛,直接割了多省事。
当天,宋、金两国的首脑们愉快地结束了交谈,双方都很满意,认为这是一个文明、互惠、成功的大会,对于两国的发展都有帮助。何栗急忙告辞,他要回城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皇帝。完颜宗翰等人亲切地送他们出营,临别前,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他们希望能在城外见到传说中的风雅博学的宋朝太上皇赵佶。
回城后,全开封三十多万人都松了一口气……原来真的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啊!这里面也包括皇帝赵桓。赵桓简直快要虚脱了,重压之下突然轻松了,让他兴奋得不敢相信。为此,他同意一切,甚至主动表示,可以代替他的父亲宋徽宗出城。
这种情绪感染了整个官场。当天,顶级高官们谁也没有回家,就在皇宫的议事大厅里推杯换盏,喝了一顿庆功酒。席间,他们一致决定,要趁热打铁,让和谈立即进行,因为局势已经越来越恶化了。比如金兵三五成群地爬过外城墙,到城里杀人抢劫,很多市井无赖居然给他们牵线引路;更有甚者,溃散的宋军改扮成金军的样子,在城里杀人抢货。开封城里的王公贵族、富商巨贾每时每刻都在危险中。
金军正在破坏开封的城防,他们挖断了各门之间的道路,把铁鹞子重骑兵派上城墙,放火烧毁瓮城楼橹和所有宋军的炮架……这一切表明,和谈每拖延一天,危险就要增加一分。
这些大臣建议,赵桓要尽快出城和金军相见。
说干就干,宋朝争分夺秒,没等这个月过完,换换运气,就急着出发了。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闰十一月三十日,赵桓带着首相何栗、中书侍郎陈过庭、同知枢密院事孙傅出城去金营。
城里由曹辅、张叔夜留守。
历史性的时刻到来了,中原的汉族皇帝第二次被入侵的异族人逼到了绝境。八百余年前,西晋的两位末帝晋怀帝司马炽、晋愍帝司马邺都被匈奴俘虏,受尽屈辱死去。
历史多么相似,除了结果,连过程都几乎一模一样。比如宋朝的没落与赵桓无关,前面的两位司马,也只是替他们的父辈埋单。
所不同的是赵桓这时的心情。他被何栗感染,觉得这次会面虽然无名誉、不光荣,但也谈不到屈辱,因为金人是那么有素质。
当天,他们骑马出城。从南薰门开始,就全是金军了,这些活动的路标一直把他们引到了……青城。这里远远不是金营,更没有完颜宗翰。金国的大太子让人带来一个口信,说他有空,可是二弟宗望外出了,正在刘家寺附近,今天赶不回来,只好委屈宋朝官员在青城睡一晚上,明天一起见面。
赵桓惊愕,这种拙劣的借口不如没有,这是赤裸裸的怠慢,是对一个皇帝的巨大侮辱。这难道就是金国人的素质,是何栗带回来的好消息?
容不得他多想,当晚只好在青城睡了一觉。第二天天一亮,金国人很早就到了。这时,他才知道,昨天是多么轻松。
来人仍然不是完颜宗翰,只是带来了他的新口信,说这不是私人约会,而是代表两个国家,宋朝必须先写降表,才能让见面有意义。
这一点是题中之义,并没有让赵桓等人意外。他们这次来的本意就是为了和谈,说白了就是有条件的投降。连外城都陷落了,只要能保住命,还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呢?
赵桓让随行的御用笔杆子孙觌执笔,写这份降表。他给这份文件定下了基调,说要突出“请和称藩”这四个字。称藩,也就是承认自己是从属国。
降表很快写好了,赵桓派人送过去,却被退了回来。理由是大太子殿下仔细读了几遍,觉得词句松散,文采不够。
宋朝人很郁闷!
历史没能留下完颜宗翰的学历,所以,我们不知道他有多大的才学,但是基本上可以估算出来,比如女真人近十年来才有了文字,而完颜宗翰已经好几十岁了,怎么学也只是个扫盲生的水平,他凭什么指摘文化程度居于人类之巅的宋朝文人?
宋朝不得不马上重写。为了过关,孙觌一连写了好几次,结果毫无例外都被退回。最后,赵桓都烦了,他派当年的状元郎、现在的首相大人何栗出马,合孙、何两人之力去完成它!
完颜宗翰也终于说出了他心底真正的愿望。他喜欢汉人的四六对偶句式,他觉得,如果把降表写成歌赋,那该是多么新颖别致啊,绝对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作品。
他完颜宗翰的名字,绝对会随着这份降表流传千古。
于是,一份四六对仗的降表出炉了,还别说,文艺这东西就是奇妙,无论多恶劣的事,都能搞出风雅来。比如“……三匝之城,遽失藩篱之守;七世之庙,几为灰烬之余。既烦汗马之劳,敢缓牵羊之请……上皇负罪以播迁,微臣捐躯而听命……社稷不陨,宇宙再安。”
看着这份降表,完颜宗翰反复阅读,再三推敲,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又找出来几处纰漏,他把“大金皇帝”里的“大金”两字抹去,把“大宋皇帝”四个字全都抹去,确保了完颜吴乞买的地位的唯一性;把“负罪”改为“失德”,彰显金国出兵是很正义的;把“宇宙”改成“寰海”,给宋朝再次定性。“宇宙”之类的词都太大了,从此不再适用于汉人,只能由女真人专用。
做完这些,他派人给赵桓带去了第三个口信,今天他很忙,见面日期定在下一个工作日。
他没说谎,这一天他的确很忙。他派了一个叫萧庆的人进城。这人穿过内城,走进皇城,住进了尚书省。从这一刻起,宋朝所有的政令都要经过这个人的审批才能下达实行。
政权被接管了。
赵桓在城外茫然不知,他在集中精神修炼坚挺大法,以备第二天面对完颜宗翰。当然,前提是没有别的幺蛾子。
十二月初二,太阳升起来了,幺蛾子也再次出现了。完颜宗翰有了新的要求,说今天一定会见面,但是得有宋朝所有的上层人物在场才行,尤其是太上皇赵佶,他是这次战争的主要责任人,他不在场怎么可以?
赵桓死活不同意,他恳求了很多次,终于让金人收回成命。关于这一点,历代的史学家们都说赵桓真孝顺,无论如何不让父亲靠近危险。但是参照前面赵桓剪除父亲党羽,把老爹关进深宫,连一杯酌来的酒都不喝等事实,这实在是不像啊!
真实原因是什么呢?一切都是权力在作怪。在中国,天大地大孝道最大。太上皇出面,至少从道义上讲,儿子必须闪在一边装鹌鹑。这对赵桓是致命的打击,会给赵佶创造绝佳的复辟机会,比如说宋朝变成从属国,以赵佶二十多年的皇帝经验,保证让金国享受更好的服务。
一旦既成事实,赵桓会变成最大的悲剧。
条件谈妥,开始布置会场。也许是灭辽国的时候,耶律延禧太不配合了,一个玩命跑,一个使劲追,搞得像打猎一样,实在太不庄重了,所以完颜宗翰这次想换个口味。
他派人用青毡把青城斋宫屋脊两端的鸱尾裹住,用帏幕把墙上有龙形壁画的地方都遮住,再面向北摆上香案,最后才让赵桓出来亮相。
宋朝君臣站在香案前边,面向北方几千里开外的完颜吴乞买低头致敬,旁边一个会说汉语的金国人抑扬顿挫地念着独一无二的四六句降表。这时,天上飘着大雪,世界一片洁白。我忽然间想到,好多年以前,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大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