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32年,宋天圣十年的二月二十七日早朝,“小”皇帝赵祯照例陪着他的母后刘娥走上了大殿。帘幕在他面前垂下,母后在右,他在左,先后落座。
很平常的一天,只是不知道他昨夜是否心神惊悸,夜不能眠。
这时他已经23岁了,此前已经不算短的岁月里,他留下的印迹少得可怜。据史书记载,这位皇帝大概只说过10句话,而且完全无关痛痒,与国家大事无关。
比如,他父亲真宗赵恒出殡时,灵车法驾造得超巨大,别说出城门,就连开封城沿途的民宅都碍道儿。于是当时的治丧委员会说了,得拆了城门,再拆民居,一路拆,才能平安地送走前皇帝。刘娥就同意了,但当时年仅13岁的赵祯突然说:“城门可以拆,民宅不能动。”
于是仁宗之“仁”,从小彰显;
再比如,朝堂之上,宰执大臣们和太后反复论事,商量怎样处理这个庞大帝国每天的柴米油盐事,作为皇帝,有时他得表态点头,于是经典出现。他说:“但尽公道就行了。”
公道在哪儿?就在他妈妈的心坎里……凡此种种,这就是10年以来赵祯的全部人生经过。所以他肯定习惯了默默地坐在妈妈的身边,做个又乖、又哑的好儿子,不管出了什么事,他的职责就是——八风不动,聋哑到底。
这一天也不例外,只见和平年代里、早朝很无聊,正要解散回家,突然首相吕夷简走了上来,此人像是问了一句很琐碎很无聊的话。
“太后,听说昨天宫里有位嫔妃死了?”(闻有宫嫔亡者。)
真是没品,不管满廷官员什么表情,相信小皇帝一定对他投去了轻蔑的一瞥。才上任的,你什么都不懂吧?宰相该干什么你不知道?甚至宰相的职权有多少你也不知道?你是皇家办事员,宫廷之外才是你的天下,宫里的事轮不到你。
却不料他的威镇天下的母后突然间站了起来,如临大敌:“宰相,你要管宫中之事吗?”
说完不等吕夷简回答,立即拉起了他,走进内宫。那一天,赵祯一定满腹不解,但是他已经习惯了无条件、不询问的顺从。他被匆匆带回内宫,然后他的母后又匆匆离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更不敢问。
刘娥急速回到前殿,吕夷简仍然原地没动。四目相对,心知肚明,刘娥直接发问:“你为何要离间我母子!”(卿何间我母子也!)
吕夷简也只回答了一句:“太后,以后你不想再保全你的家族了吗?”(太后他日不欲全刘氏乎?)
大逆不道,当殿无礼!竟然敢威胁当朝太后的家族安危。可诡异的是,一生强势的刘娥却沉默了,她细细地思量,最后的结果竟然是“意稍解”。她消气了,并且有些理解了吕夷简的用意。
当天就这样散了。
上面吕夷简和刘太后的共四句话的对白根本前不知头、后不知尾,但涉及面极广,那与绵延了23年之久的宋廷最大内幕有关。简单地说,刘娥是有福的,这位“宫中嫔妃”远比她年轻,却死在了她的前面,这让她少了天大的麻烦。但吕夷简所提醒她的关于她的家族的安危的话也绝不是危言耸听。所以她才会“意稍解”。
这是第一个回合。似乎吕夷简赢了,刘太后会按照他的暗示去办事。
但第二天宫里传出了消息。那位“宫中嫔妃”的灵车要从皇宫的城墙小门运出去。而且所谓的丧礼更是被简化到接近零操办,跟没有差不多。官方给出的解释是礼部的官员查出来了该嫔妃死的时辰不对,大办丧事对国家不利。
于是这就接近定论了,一个普通嫔妃罢了,不知皇宫里还忍着多少位,生有养就不错了,难道还想死得也风光?但诡异的是吕大宰相火了,他再次去找刘太后,这次不是问她在不在乎秋后算账,而是直接要求在皇仪殿治丧,太后和皇帝都要举哀成服。
这简直是帝国中最隆重最重大的丧事礼节了!
这一次刘娥没在乎,她不见,不给吕夷简说话的机会。吕夷简大怒,他强烈要求觐见,我们面谈!刘娥的反应是再次拒绝,她派出了一位相当震撼的大太监,就是那位把曹利用赶尽杀绝的罗崇勋。要他去问,你吕夷简到底想干什么。
吕夷简的要求很简单,灵车一定要走西华门,除此以外,概不答应。
刘娥很失望,这就是她亲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她派罗崇勋再去传话:“想不到你也这样!”(岂意卿亦如此也!)
吕夷简无动于衷,他回答:“臣位宰相,朝廷大事,理当廷争。太后不许,臣终不退。”
吕夷简倔,刘娥更狠,你不退,我更不答应。结果罗大太监来回跑了三趟,宋朝顶尖的两位大佬就是谈不笼。这时吕夷简面临抉择,还要怎么办?再僵下去会不会立即吃眼前亏?可是突然间软了,还不如当初沉默!
要做就做到底,人生才会有自己的标签。他决定扔出那个最重大的秘密,一切都挑明了说,咱们谁都别再藏着掖着!
——“宸妃诞育圣躬,而丧不成礼,异日必有受其罪者,莫谓夷简今日不言也!”
这就是吕夷简当年的原话。“诞育圣躬”,说的是生了皇帝;“宸妃”,就是死的这位“宫中嫔妃”。连起来读,就是她是现任皇帝赵祯的亲妈!
这涉及到了23年前的一段隐事。也就是在野史中盛传的“狸猫换太子”,具体情节就不多说了,相信每个中国人都知道。现在说的是正史版。
话说当时赵恒努力了好多年啊,可生出来的不是公主,就是长不大的皇子。尤其是最宠爱的刘贵妃,到了40多岁了肚子还是不争气。帝国没有接班人,怎么办?
信神终得救,一个不起眼的小侍女成全了赵恒以及刘娥。她姓李,是刘娥的贴身侍女,生性沉默寡言(该死,不知这是天性,还是后来被刘娥压制的),赵恒某天冲动了一下,结果她就怀孕了!
生下的竟然是宋氏皇廷盼望了N年的皇子。但是别高兴,侍女是奴隶,奴隶没功劳,她的儿子马上就被主人刘娥抱走,之后彻底隔离,永不相见。赵祯此前23年的生命里,这位李氏夫人不仅没法走近儿子半步,而且在赵恒死后,她还被刘娥赶出宫去,去给赵恒守坟。
至于她的名位,直到死之前,仍然只是“顺容”,与嫔妃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个“宸妃”的名号,说白了就像是男人们死了之后的庙号、谥号那样,算是临别礼物吧。那么现在就有一个问题。
请问这件事真的隐密吗?说不隐密,为何以皇帝之尊,赵祯长大到了23岁,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如果说隐密,那么为何李氏刚在宫中去世,外面的吕夷简立即就知道了?
要知道吕夷简不是他伯父吕蒙正,他新当的宰相,应该没有那么多的宫中眼线。而且就算有,这种超重量级别的隐密,也别想传得出去。并且那是23年前的隐密了,得有什么岁数的眼线才记得住,说得清呢?
怎么做到的?是他太神奇了,仁宗朝的第一权相从开始起步时就与众不同?还是说,这根本就不是个秘密,天下尽人皆知,但谁都不去动。只有他这个傻大胆去突然扛刀?
历史证明是后者。富贵险中求,人人都不敢去动的东西,那里面才隐藏着人人都可望而不可即的荣誉。吕夷简之所以能成为吕夷简,其间绝没有半点的侥幸。
但这时他一样得为小人挠头,就是罗崇勋。小人是什么人呢?就是个鼠目寸光的蠢物,只看见了眼前的好处,玩了命地固守,一点都不在乎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活。具体到罗小人,就是他真的把刘太后当成了唐朝的武太后,刘娥已经60多岁了,还真以为她能像武则天那样60多岁登基,到80多岁才死!
所以才逼着吕夷简撕破了脸,说出“……异日必有受其罪者”,那会是谁?异日到来,即是赵祯亲政之日,那时刘太后肯定死了,看谁还能罩着你们!这句话立即起效,威逼有时就是比利诱管用,罗崇勋火速赶回宫里,这回时间不长,太后懿旨传出。
——一切都按宰相的意思办。
吕夷简长出了口气,吁―――终于搞定了。看来男人和女人之间就是不好沟通,得需要一个超级优秀的半导体才成!
之后的事情就变成了皇家出殡演示流程。李氏以皇太后服色入殓,棺内注满水银,灵车由西华门出,宫中从三月初一日起发哀成服,皇帝和刘太后一体服丧。宫外辍朝三日,普天同祭。到了初四日,追封李氏三代,十四日入葬时,再辍朝三日,直到这时,一切才算告一段落。
这期间帝国首相吕夷简是真正出头露面的人。原因是皇帝太“小”,并且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掺合进来;刘太后嘛,现在天大地大唯她最大,中原大地上谁的葬礼才能请得动她?于是人人都满怀敬意地看着吕大首相端庄肃穆,一脸诚敬地主持发丧礼仪,把真正的皇太后送走。五体投地的佩服吧?这才是真正的忠臣,人家做出了谁都知道,可都不敢去做的事!
生于人世,什么都是交易。忠心也有价钱,吕夷简心里有杆秤,他知道,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已经就此确定,并且颠扑不破,谁都没法动摇!
终于把自己的(情敌?下属?合作伙伴?)给熬死了,刘娥的心情是怎样的?突然放松,再没了危机感,无论如何她都是皇帝还活着的唯一的娘了?还是说,她也难免心有愧疚?人,做事最好别太残忍。
60多岁的熬死了40多岁的,这中间的差距只能在于她们的心情。一个位于人世之巅,呼风唤雨随心所欲;另一个却寂寞冷清,默默地陪伴着死了的“丈夫”,再痴痴地凝望着远隔无数宫墙的儿子……那是怎样的人生!
这是作孽,隔断人世间最至亲的母子之爱,是一定会有报应的。天道好还,刘娥的噩运马上就到来了。
李氏二月末死,八月间宋朝的皇宫内院突然发生火灾。当天晚上,大火直接从大内的重中之重——寝宫烧起,熊熊烈焰,瞬间就把刘娥和赵祯的住所吞噬。史书记载,多亏一个叫王守规的小黄门内侍及时发现,把他们母子从寝宫后门扶到了后苑中,再躲进了延福宫,才幸免于难。天亮时回望来路,只见一片焦炭,满目灰烬,烧得片瓦不存。
崇德、长春、滋福、会庆、崇徽、天和、承明、延庆等八座大殿,都变作了一片白地。灾后计点损失,相当的惨重,连赵祯登基时的受命册宝都烧毁了,但惨中之惨,还是集中到了太后陛下刘娥的身上。
两件事让她忍无可忍,但还不得不忍。
第一,起了火就要追究原因,到底是谁点的?是不是有意想害死她啊?这一点被宫中所有的太监们集体负责,经过狠挖严打,最后终于确定下了是谁犯的事。是个做针线活儿的“缝人”,于是把该罪人扭送到开封府大堂,要来个明正典刑,好给太后老佛爷出气。
但郁闷的是开封府尹程琳先生当天就是不提供任何一把铡刀……他说了,开封府是个审问的机构,可不是个单纯的执行部门,别想着你们扔过来个犯人,我就按说明书砍人。
这样吧,你们先给我画个当晚起火的路线图。
图画出来了,问题一目了然,直指后宫的某一座炉灶以及它临近的一块板壁,就是它点燃了它,然后它再点燃了整座宫殿。至于最初的动机,程琳的解释是:“……岁久燥而焚,此殆天灾,不可以罪人。”
没这个裁缝什么事,放人,是老天爷看皇宫不顺眼,顺手给点着的。
刘娥有点发呆,好多年都没有出离愤怒了。可这个程琳让她真的受不了!老天爷点房子,这谁都没办法,谁让那是老大里的老大。可程琳这么说就让她没法接受,落差实在太大了!
这人在不久前还为她进献了《武后临朝图》,要她去做武则天,可惜时机错过了,正是她对皇位摇头叹气的时候,于是她半真半假地把该图扔到了地上,说出了那句感人肺府的儿媳妇宣言:“我不做此负祖宗事!”
但程琳的忠心她就此记住,渐渐的引以为心腹,可是今天居然当众恶搞来拆她的台。一句老天爷点的火,这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话,直接就把她扔到了火堆上去。
一句潜台词非常严重——请问,老天爷为什么点你的房子呢?是不是你做错了什么事,惹他发火了?
果然,有人立即跟进。就是范仲淹的好朋友,殿中丞滕宗谅,以及秘书丞刘越。这两人把问题无限上纲,联系到了宋朝的国家根本命脉上——太后,您知道我们宋朝是以“火德”王天下的吧?现在火已经变态(火失其常性)烧自己了,病根儿就出在您的身上。
您把政府给弄乱套了,是“政失基本”,只要尽快撤帘,把大权还给皇上,一切就都安生了!一切还是为了夺她的权。
刘娥这次再没了铁腕治群臣的心情,滕宗谅和刘越安然无事,继续在首都上班。其中的原因不是说他们的运气有多好,而是因为刘娥的心情太颓废。她正在伤心着呢,火烧得她难受,她儿子更让她痛苦。这些事居然是赵祯指使做的。
火灾之后的第三天,赵祯下令群臣可以放心大胆地随便说话,论点就是现在的朝廷到底哪儿出错了,惹得老天爷发火点房子。
于是才有滕宗谅、刘越、程琳等人的非太后不合作。更有甚者,小皇帝居然在一边修复宫殿,一边决定改元,要把彰显她的国家地位的“天圣”年号换掉。
刘娥郁闷且紧张,一时不知道是“儿子”知道了什么真相,所以对她不亲了,还是说她这些年威福享尽,真的开始报应临头。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威力指数,刘娥对朝局进行了一次重组性质的改革,添了个职能部门,叫知谏院。
这个部门以前有过,是她的老公公赵光义时代的产物,但是后来并入了东府宰相集团。这时刘娥为了压制群臣们没完没了的上书找碴行动,决定来个一劳永逸。我彻底把你们的言事权肢解掉,把门下省变成知谏院,让它成为言官首领御史台的对等体,然后看你们怎么办?
一权而二府,自己死掐去吧。
这是个纯粹的试探,就算宋朝的官员体系的精髓就是叠床加屋,让机构重复重复再重复,让每一个官员都生活在温室软床上不思进取,这仍然太离谱。第一重叠得过分了;第二,御史台一直都很安静,在这之前,一直都恪守着赵匡胤最初创立它时的准则,认准方向,背对皇帝,面向群臣。是皇帝制约臣子的武器。
没有必要这样做啊。
刘娥得逞了,知谏院顺利成立,臣子们的异动渐渐平静。于是她的心情也稍微好转,开始答应把自己以及皇帝的私房钱,连同金银器皿一起交给左藏库,兑换成现银,大约价值20万缗。就用它来修复被烧毁的八座大殿。
但知谏院本身却纯粹是个错误。在当时,让天下人看到宋朝的臣子们更加言论自由,无所顾忌了,真是文人的天堂。可是到后来,说话的人太多,而且各有系统,一群群舌头发达斗志旺盛的言官们不必去找外敌,就在本体系内部都斗得你死我活。
不太远,就在仁宗朝,这些了不起的谏官们就耽误了宋朝的中兴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