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之后接着倒霉,刘娥刚搬进了新家,宋朝皇室的好“下属”,宋朝人民的好朋友,既温和又礼貌的党项李德明同志,就在这一年的十月份死掉了。
有鉴于李德明近30年来的良好表现(去死吧,只是与他爹李继迁相比较),宋朝决定以最高规格的礼仪表达他们的沉痛心情。
于是她就得重新服丧。
李德明的丧礼规格,简单点说,已经完全向赵祯的亲妈看齐。宋朝为他辍朝三日,追封为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再派专人为祭奠使带着绢700匹,以及牛羊酒品等葬仪去党项致哀。这之后,刘娥和赵祯还在皇宫之中穿上丧衣,为李德明服丧,文武百官都要为这件事专门去安慰他们。
这还只是一半。
另一半是给李元昊的成人礼物。党项的新首领直接继承了他老爸的一切头衔,比如,“夏王”;比如,车服旌旗只低宋朝天子一级,他爷爷终生苦斗而不可得的东西,他唾手可得,不费半点力气。
综上所述,宋朝把能给的都给了出去,无论是生、死两方面,哪一条都达到了顶点。再往上,就只有承认西夏和辽国一样,是对等体了。但效果怎样却不得而知,李元昊这人很难捉摸,并且刘娥也没有精力在这方面想很多了。
这个冬天,是她生命的寒冬。
独居深宫,壮志消散,皇帝的梦远去了,身体的健康也迅速垮掉,一些久远的从前的回忆开始自然生成。自思量,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呢?午夜梦回,是否回到了蜀川低矮潮湿的小茅屋里,仍然是那个无依无靠,早早嫁人的孤女?是不是想过当年怎样千山万水,一路卖唱进入帝国的中心?
最初的愿望不过就是一个温饱!
我以前是刘娥,现在是皇太后,可要让这五个字连在一起,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和岁月的煎熬!那么为什么还要留有遗憾?
这是刘娥这一生里最后的,也是最执迷的一个念头。
年关将近,刘娥想到了祖先。不是她虚无缥缈的北方太原武将世家,更不是她蜀川中不堪回首的族系,是她的夫家——赵宋的“祖”、“宗”所在。
她要去参拜太庙,更要借机完成她一直心魂梦萦,要完成,但还顾忌万千的那个愿望。她下令,要用皇帝的兖冕服色走进太庙,在宋朝皇帝的最终灵魂栖息之地与他们平起平坐。
不出所料,这立即又招来了数不清的反对之声。博学的晏殊拿出了《周礼》,指正皇后的最高礼仪的极限;三司使薛奎操着一口关右腔戏谑一般地反问:“陛下大谒之日,是作汉儿拜?还是女儿拜?”但不管怎样,都动摇不了刘娥的决心。
哪怕再有一些妥协和折扣,也要挣脱开皇后、或者皇太后的身份枷锁,那个梦,那个梦!她近乎偏执一样地追寻着那个梦,遗憾的是,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一心要追求顶级荣誉的心理,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在当时,在后世,想必知心者寥寥无几,近乎于零。但刘娥不管不顾,在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二月的彻骨寒风中强撑病体,穿袆衣,戴花钗冠,坐上了天子才能乘座的玉辂车,走进了赵宋王朝最神圣本源的太庙之中。
在列祖列宗面前,刘娥默然直立,她缓缓地换上另一套衣服,那是经过稍微改动的天子兖服。历史凝聚在这一刻,她头戴仪天冠,以儿媳?还是以皇帝的身份?向祖宗献祭。
……我是你们的儿媳,可我也是皇帝,生于卑微,长于贫贱,我一样证明了自己。就像太祖陛下你一样,都是出身于布衣!
近10年以来,刘娥念念不忘为自己争名分、树典仪,可又坚决不步杀子篡位的武则天的后尘的矛盾行为,现在终于有了答案。她首鼠两端,看着又是贪婪又是犹豫,让人有时不禁摇头叹息。这里面固然有着宋朝政体的完善,不容再有女主当国的产生,但更重要的原因要从刘娥的心灵底蕴去找。
她根本就没想过一定要篡位,让赵家江山改姓刘,她要的只是个承认,一个当年有多苦,现在就要有多辉煌的愿望!
蜀川女儿今己老,庙堂一拜别此生。这是她对自己灵魂的交代。当天刘娥走出太庙,回归大内,病情立即转重,她的愿望已了,人生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三月二十一日时,病危,二十九日时,她终于逝去。可叹宋史中最后一项关于她活着时的记载,仍然充满了误解,或者刻意地歪曲。
是说仁宗问大臣们,太后弥留之际,已经不能说话,但她几次用手牵自己的衣服,似乎有所嘱托,那是指什么呢?
群臣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薛奎站了出来。他说,太后是想除去天子的兖服,如果穿着它,怎么去见先帝真宗呢?
史称仁宗恍然大悟,在刘娥神智还清醒的时候,为她除去了皇帝的标志,换上了太后的服色。
可以肯定,刘娥是带着一丝刚烈倨傲,但又凄凉无奈的笑容死去的。人世间最后的一个愿望终于还是留下了瑕疵,她的皇帝身份没有保持到最终。
想想看,如果要在她临终之前才除去皇帝的服色,是不是说,她在离开太庙之后,就一直穿着它们?甚至在她还能说话的时候,也一直没有下令脱掉?
既然如此,怎么就能确定,刘娥用手牵着自己的皇帝衣服,不是说她要一直保留,直到入土为安呢?
仁宗之问、薛奎之答,完全是君臣之间的一种默契,再加上皇位本体至上的、男权至上的中国封建史官的演绎解说。
回顾刘娥的人生,她的传奇经历在五千年中华史里独一无二。她毫无根基,连稍微高贵些的血缘都没有,最后的人生高度却是距离至高无上的皇位只有半步之遥,而且皇帝的实权,早就掌握了近20年。
这是汉吕后、唐武曌、清慈禧都做不到的,她们三位,都或高或低的有着自己的身份,从起步时就有常人所没有的优势。并且她们的统治,都充满了血腥和独裁,为了她们一个人的幸福生活,毁了当时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可终刘娥一生,她都没有杀过一个朝臣,宋朝在她的手里恢复元气,为真宗朝扭转了弊病,为仁宗朝打下基础。用《宋史》官方的话说:“……当天圣、明道间,天子富于春秋,母后称制,而内外肃然,纪纲具举,朝政无大阙失。”
仔细品味,褒,或者贬,都在这一句话里了。
说贬,一语道破天机,“无大阙失。”也就是没有大失误,同样也没有大贡献。的确,刘娥只是在恢复、并重复她丈夫赵恒在澶渊之役前的执政纲领。
在这里要注意宋史对事物程度的名词掌握,比如说,它称刘娥是“澄清吏治”,而不是“刷新吏治”。因为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具体的改革措施,只留下了六条警告臣子不许贪污,否则严惩的诏书,以及一句训人的话。
训人的话,是她刚上台时对京西路转运使刘绰说的。
刘绰要把多余的千余斛粮食运送京师。没想到刘娥发火了,对他一阵冷笑:“你认识王曾、张知白、吕夷简和鲁宗道吗?他们哪个是因为搜刮粮食多而升官的?”
这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刘娥不是个深宫里享乐型的太后,能体察下情而已。她知道天地间多劳则多得,一切自有定数。平白无故多出来那么多的粮食,一定是有老百姓被剥削了。对宋朝整个官吏制度,如何防贪,又怎样养廉,没有半点用处。
平心而论,有种论调,说在她的倡导之下,宋朝涌现出了范仲淹、王随、张伦、薛奎等一大批廉吏,这种说法是站不住的。
以范仲淹的身世、个性和修为,他在任何朝代里都是廉吏,与刘娥没有关系。其他人如薛奎,早在真宗朝就有“薛出油”的外号,跟鲁鱼头一个德行,更是君子慎独,修身齐家的人物,与外界的所有潮流都保持距离,维持自己的人格的独立,这是他们最起码的本能。
由此可见,刘娥的所谓“澄清吏治”,根本就没把脏东西洗干净。
她的功绩在于重视水利。
这是千真万确的功劳,在她的治理下,宋朝终于在天圣五年,把从宋真宗天禧三年,公元1019年起,在滑州(今河南滑县)西北天台山旁决口的黄河给堵住了。并且还有范仲淹在黄海一带所修的五百里捍海长堤,稍后还有灌田千顷的舒州吴塘堰等大型水利工程。
还有完善科举。
赵恒晚年停止的科举重新开始了,而且还增添了武举人这一项,算是对宋朝太祖陛下的老同行们网开了一面。还兴办了州学,赵祯的老师孙奭在兖州建立州学时,她下令赐给学田,从此成为学院的私有财产。
最重要的贡献,是对经济的发展。
发行交子。
交子就是宋朝的钞票,是中国历史上出现最早的流通意义上的纸钞。它的前身有汉武帝时期的“白鹿皮币”和唐代中期的“飞钱”。
白鹿皮币纯粹是个拍脑袋应急想出来的东西,当时汉武帝对匈奴连年开战,打得游牧民族不停地搬家,连带着自己的国库也都被洗白。为了有钱花,他除了使用“白金币”(银和锡合铸的)外,又把宫宛中养的珍稀白鹿都宰了,每一尺见方的白鹿皮为一币,每币的流通值是40万钱。
1:400000,这就很明显了,完全脱离了皮币的本身价值,最后只能成为王侯贵族间互相送着玩的“贡赠之礼”。
飞钱,唐朝的商贸业务很发达,商人就变得很烦恼,带钱出去办事简直就是场噩梦。因为无论是金子、银子还是铜钱,那都属重金属,只要多到了一定的数目,就重得吓人。这时伟大开明的唐朝有了创举,政府出面开具出写着金额多少和存钱地点的凭证,然后商人带着上路做买卖,可以在异地提款购物。但创举不彻底,飞钱本身不介入流通,没有货币的职能,说到底只是种汇兑凭证,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纸钞。
接着时光流转,五代十一国时没吃没喝,这些就都成了往事。进入了宋朝,纸钞终于出现在了货币最混乱、最粗糙也最庞大的四川。
先明确一个概念,这个发明创举完全不是因为发展太快,繁华过度的需要,而是一个很难看的不得已。
天府之国进入宋朝之后,应该说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比后蜀时期差多了,赵宋官家对他们很残忍,可是川人自古坚韧,他们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发展壮大,其结果就是卡在了货币流通这一关上。
当时四川别说金子银子,就连铜钱都很少,都被匡胤、光义两兄弟十几年如一日的搜刮进了开封城。迫于无奈,他们只能使用铁钱。于是灾难出现。一铜钱兑换十铁钱,每1000文铁钱的重量,在小铁钱是13斤,大铁钱就是25斤,当时买一匹布所需铁钱是两万纹,好了,算一下是多少斤呢?
大约500斤……请问这日子还能过吗?
于是聪明的川人开始自救,民间自发形成了“交子铺户”。简单地说有点像现在的银行,有人把钱存进去,就能开具出一张刷着红黑两色的店铺和市民共同牢记的,相当隐秘的记号图案的纸,以后就可以凭纸取钱了。
但是和现代存折不同的是,交子铺户不给你利息,你得给它3%的保管费。
弊端也跟着出现,这玩意儿太诱人,一张纸就相当于一座山那样高的铁钱,于是不管商家怎样费尽心机做出密码图案,都被成功破译仿制。多简单,这东西就算再难,也没有仿制古画那么废神吧?于是打官司,追逃犯,整个四川鸡飞狗跳。
但办法仍旧是好办法,铁钱的问题也一定得消除。这时川人盼来了他们的救星——张咏。这位宋史中首屈一指的封疆大吏在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开始,命成都16户富豪连保主持,用统一的纸张、统一的印文印制交子。上面的密码变得超级复杂,因为是16家铺户联合签署,每一家都有自己的独特标志。此外再加上张咏治蜀的巨大威慑力,交子终于开始顺畅流通。
可惜张咏不能长命百岁,他离开四川之后,交子再次出现危机。终究是民办的,伪造高手杀之不尽。这时刘娥开始接手,她在天圣元年,公元1023年,下令在成都设立交子务。开始官办交子。官交子与私交子的区别有三项。
第一,官交子上盖有益州(即成都)交子务和益州观察使的官印;
第二,取消以前一张交子面额巨大且随意的填写法(千贯、万贯随便填,与你当时存进去的数额相当),变成每张都有面值,比如,一贯、五贯、十贯,彻底变成了现钞;
第三,设立官方准备金,每造一界(即一批)交子,备本钱36万贯,每一界以两年为期,到期兑换。
从此宋朝经济腾飞,货物的流通量是之前所有朝代所不能比拟的。为仁宗朝的繁华盛世打下了坚实基础。
如果说她的失误的话,就是之前我一直在同步列出的关于党项李元昊的扩张。针对后来这个党项魔鬼的行为,刘娥当政这10年里绝对是先期做掉他的最佳时期。就算不能要他的命,也至少可以延续他称霸西北的脚步,给仁宗、给宋朝留下可贵的喘息之机。
可刘娥对党项人没有任何的打击行动,听之任之,随便他们做大。历代史书关于这一点,是对她有所贬低的。
但是参照赵恒对契丹的怀柔示好,对党项的姑息养奸,为什么就要指责一位女士的不勇敢、不血腥呢?何况就算是女人中的男人,武则天,在军功一项上,也只有一项对外战绩可以炫耀,她击败吐蕃,收复安西四部。可那要建立在唐初时汉人极盛的武功上。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对党项出兵,在宋太宗赵光义时代都没法做到全胜,现在党项已经强盛到了李德明、李元昊的程度了,宋朝想打,真的能赢吗?
有时不做,不等于胆怯和懒惰,更不是愚蠢的同名词。刘娥对李德明的礼遇,与李世民对吐蕃的恩惠相比非常类似,唐朝那可是嫁出去了自己的女儿。之前和以后的历史都证明了,对异族最好的办法就是“羁縻”;
剩下的问题就是她到底是否可亲、可敬、可爱了。有人说,她压制了儿子整整10年,太贪、太酷,但是相对于武则天连亲生的都杀,一直杀到底,刘娥是残忍还是仁慈?她在晚年召见当初的死敌李迪时曾问:“我今日保护天子至此,你以为如何?”
李迪的回答是:“当初不知皇太后盛德乃至于此。”这句话应该出自肺腑,要知道赵祯并不是她的血亲,天家父子尚无亲情,一个养子杀了也就杀了,有什么大不了?甚至造成了赵恒再没有亲生骨肉的情况,只能是有利于她本人的登基。
可是她没做,“保护”一词用得很恰当,刘娥虽无子而有子,大娘娘并不是真的薄情寡义。生命逝去,透过千年的尘埃迷雾,只要有心,仍可在朦胧中见到数十年前少女灵黠妩媚的笑容。地下有知,当再见赵恒时,仍然还会让他痴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