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是“知青文学”,但我们知道,老三和静秋都不是“知青”——如果“知青”就是指到乡下去插队落户的城里青年的话。老三并不是下农村下到西村坪去的,静秋也不是下农村下到西村坪去的,他们两人都没插过队。
描写的是两个文学青年的爱情,如果我们再把文学青年分成散文家和诗人,那么老三更多的是个诗人。他在那段时间里,日记写得并不多,也可能是他没把那时所有的日记都交给他弟弟,总而言之,从他留下的日记跟诗歌的比例来看,他更倾向于写诗。
这也难怪,日记日记,就是日日记,记日日。对生活丰富多彩的人来说,日记也许是一个很好的文学形式,照实写来,就可以反应生活的五彩缤纷。不过事情往往是这样:如果生活丰富多采,就没时间记日记了;等到提笔写日记的时候,往往是现实生活不那么丰富多彩的时候。
对恋爱中的人来说,不管实际生活本身有没有发生什么值得记录的大事,内心生活都是可以波澜起伏、精彩纷呈的。恋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可以拿来揣摩半天,研究半天,从中分析出各种象征意义。一个象征意义被推翻了,又分析出另一个。个个象征意义都摆出来了,又拿不定主意究竟该选哪一个。
还有自然界的象征意义,太阳月亮,高山大川,树木花鸟,风霜雪雨,一切都可以从中看出爱情的象征和意义来。爱情,对一个充满浪漫情怀的人来说,就是一根魔杖,点到之处,可以让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事事带上奇幻的色彩。如果你看任何事物都还能“一是一,二是二”,那就还没掉进爱情的旋涡里。
人说初恋是一首诗,那是爱情第一次叩响一个人的心灵之门,是一个人第一次堕入情网,没有前兆,没有经验,没有准备,没有计划,可能从来没想过自己应该怎样去爱,或者这是不是爱,或者该不该爱这个人,或者为什么爱这个人,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你毫无准备,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就陷进去了。
陷进去的特征就是你的生活突然有了一个中心,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是围绕着这中心在转,跟这个中心相关的一切,哪怕是最细小最无关紧要的东西,都变得价值连城。
当静秋在那里因为某个男生也叫“建新”便对他另眼相待的时候,老三也在这里被一切带有“静”“秋”“K市”“八中”之类的人或事震动着。他像所有堕入情网的文学青年一样,忽而攀上希望的高峰,忽而坠下失望的谷底,但无论是巅峰还是谷底,都令他灵感迸发,诗情横溢,一首又一首热烈而缠绵的情诗,从他笔下奔涌而出。
老三比静秋多一点个人空间,虽然跟队友合住一间寝室,连写字桌都是共用的,但他有个小箱子,可以上锁的,那里锁着他的秘密。他上班的时候,“脑子里总是萦绕着一些诗句”,不上班的时候,他爱跑到野外去写诗,树林里,小河边,总之就是不爱在寝室里写,因为别人看见会取笑他,吵吵闹闹的也妨碍他的思路。
老三似乎不怎么写中国的旧体诗,尽管他抄录了很多,但写得很少。他写的一些诗,可以叫做“自由诗”,没有旧体诗那样严格的平仄要求,但基本押韵,比如他送钢笔静秋时信手写下的那首小诗。
但老三最喜欢的诗体是十四行诗,算是英诗中的旧体诗,对音步(foot)和韵脚(rhyme)都有很严格的要求。英国体的十四行诗,全诗共十四行,采用的韵脚常常是A-B-A-B,C-D-C-D,E-F-E-F,G-G。
这样的韵脚,在那些习惯于一韵到底的人眼里,无疑是不那么“押韵”的。所谓“一韵到底”,就是诗的第一句“起韵”,然后逢双数行“押韵”,一直押到诗歌结束。像十四行诗这样每四行就转个韵的,有些人就会觉得不押韵,或者不够押韵。这也是后来当静秋把老三的诗给几位作家看过之后,那几位作家认为不够资格发表的原因之一,很可能只是那几个人自己不熟悉十四行诗而已。
现在写十四行诗的人当然是少而又少了,今天中国的诗人们写的是什么诗,我不知道,就不在这里妄谈了,只想说老三受欧美文学影响较深,比如掌管他的命运的,就不是我嘴里的“命运老儿”,而是“命运女神”;司掌他的智慧的,也不是我们中国人的智慧女神(谁?),而是西方的智慧女神雅典娜;赐予他爱情的不是“月下老儿”,而是“爱神”;把恋人连接起来的,也不是一根“红线”,而是“长翅膀的小爱神”手里的金箭。
老三最欣赏的十四行诗人是英国女诗人勃郎宁夫人,这可能是受了他母亲的影响,因为他母亲最欣赏这位英国女诗人,差不多是当偶像来崇拜的,不光因为勃郎宁夫人的才气,也因为女诗人那动人的爱情故事。
勃郎宁夫人的闺名叫巴莱特,很小就展示出诗歌才华,据说十岁就开始为家人写生日颂词,十三岁开始正式创作,但不幸于十五岁时骑马摔伤脊椎,从此卧床不起,唯一的精神支柱便是文学。
巴莱特小姐早在13岁时,其父便出版了她的作品,20岁时又出版她的第二部诗集。后来她结识了英国著名诗人华兹华斯等,进入文人诗人圈,在当时的英国诗界占有较重要的地位,她描写童工苦难生活的短诗《孩子们的哭声》曾促使国会通过反奴役儿童议案。
爱神并没忘记囿于病床的巴莱特小姐,她的诗才吸引了一位小她六岁的英俊才子,也是一位诗人,虽没有巴莱特小姐名气大,但也相当不错,巴莱特小姐对他早有耳闻,也很欣赏。这位男诗人就是罗伯特-勃朗宁,他的第一封情书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飞到了巴莱特小姐手中:“……我喜欢你的诗篇——而我,也同时喜欢上了你……”
男诗人爱上了女诗人,女诗人欣赏男诗人,于是两人开始了书信来往,谈创作,谈人生,谈宗教,谈哲学,写信看信成了两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女诗人在信中坦诚相告:“每天晚上八点钟,家家户户都在吃饭,这时,我总是悄然一人,四周静寂无声,在千里之外,我就听到你书信的脚步声了……”
男诗人一直恳求见女诗人一面,但女诗人担心年轻的男诗人爱的只是自己的诗,而不是她这个人,她不愿意让他看见她卧病在床的样子,宁愿两人的交往停留在笔端,保持住这份美好。
但男诗人一再请求见面,女诗人豁出去了:是啊,也许应该让他看见我的真实面目,这样才能令他望而却步。女诗人终于应允了男诗人的请求,他们交往五个月后一个风和日丽的暮春之日,年轻英俊的男诗人叩响了女诗人紧闭了二十多年的房门。
女诗人本以为这次见面会吓退男诗人的,哪知男诗人在会面后的第三天,便向女诗人提出了求婚,女诗人陷入了矛盾与痛苦之中:自己已经39岁了,又高位截瘫,连起码的生活都难以自理,而男诗人才33岁,风度翩翩,正值人生的黄金时代,怎么会爱上我?也许只是同情,但我不需要同情。也许他是真爱我的,但爱情怎能经得起日常生活的风吹雨打?
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思考,女诗人提起笔来,回绝了男诗人,并请他以后别再说这样“不知轻重的”话,否则,她只好连他们之间的友谊也斩断了。
男诗人看到拒绝信,慌了,生怕女诗人那刚刚开启的大门又对他关上。他恳求女诗人不要斩断他们之间的友谊,并谎称自己只是“一时的冲动,说了些过头话”,请求女诗人原谅,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于是两位诗人继续交往,这场风波过后,两人更加亲密,书信来往更加频繁,直到两个人终于生活在一起,他们的书信从来没有间断过。
从春天到夏天,男诗人不断地从自己的花园采撷最艳丽的玫瑰送给女诗人。女诗人的房间每天都布满了鲜花,飘溢着玫瑰的花香。这些花,带着男诗人的爱慕,为女诗人带去生机。渐渐地,女诗人一向关得紧紧的门窗打开了,她让大自然清新的空气吹进自己的闺房,与此同时,她那扇封闭了39年的心灵之门也随之开启。
在爱情的滋润下,女诗人的健康飞速好转,萎缩多年的身体开始复苏。到了第二年年初,瘫痪了24年的女诗人,第一次自己走下了楼梯!爱情创造了医学史上的奇迹!
当男诗人第三次向女诗人求婚时,女诗人终于答应了,但她父亲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于是她从家里逃出来,跟男诗人举行了婚礼,双双私奔到意大利定居。
婚后的一天,女诗人将一卷厚厚的诗稿塞进丈夫的衣袋,要他看一遍,并说要是他不喜欢,就把它撕掉好了。勃郎宁先生还没有读到一半,便跳起身来激动地飞奔上楼,对妻子嚷道:“这是自莎士比亚以来最出色的十四行诗!”他托付朋友将这部诗集印刷发行,这就是著名的《葡萄牙人十四行诗》,共44首,是女诗人写给丈夫的情诗,现已成为世界文库的瑰宝。
他们的婚姻幸福地持续了十五年。十五年后的一个晚上,两位诗人正在商量消夏的计划,忽然,女诗人感到一阵疲倦,就像往常一样依偎在男诗人的胸前睡去了。谁知,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她婴儿般地躺在丈夫的怀抱里安然辞世……
老三的母亲熟知勃郎宁夫妇的爱情故事,她少女时代的玫瑰色梦想,就是有一个如勃郎宁夫妇般的爱情与婚姻,诗词唱和,相知相爱。但她的梦想没能实现,不管是从诗歌创作方面,还是从爱情婚姻方面,都没能实现。
老三的母亲很有才气,尤其有诗才,但她的才气得不到施展,当时的政治条件不允许她像勃郎宁夫人那样自由创作,她必须应命而写,而她接到的创作任务,多半是写些“快板书”“三句半”之类称不上诗的东西。今天开展爱国卫生运动,她就被吩咐写一个歌颂爱国卫生运动的快板书;明天改大炼钢铁了,她又被吩咐写一篇歌颂大练钢铁的三句半。
她的诗才只能用在写这些“应景”的东西上,令她非常苦恼。她有时也偷偷写点自己想写的东西,但都不敢保存,更不敢拿去发表。老三是她唯一的读者和知音,母子俩经常在一起说点诗歌方面的事,勃郎宁夫妇的爱情故事,老三最初便是从他母亲那里听来的。
老三很羡慕勃郎宁夫妇的爱情,那种“心灵的相知,才华的辉映,冲破世俗观念的勇敢,令瘫痪病人康复的神奇”,都是他心向往之的,这才叫爱情!
老三看过静秋写的诗,虽然只是一些经得起老师检查的“革命诗歌”,但诗里使用的赋比兴、排比对仗、遣词造句等,都表现出静秋在诗歌方面的灵性与天才,显示出静秋“有一双诗意的眼睛”,能捕捉到生活里的美。
老三在走山路那次就把勃郎宁夫妇的爱情故事讲给静秋听了,而静秋像他一样对勃郎宁夫妇的爱情婚姻非常羡慕加钦佩。
老三憧憬着与静秋做一对“中国的勃郎宁夫妇”,尽管他知道他们俩写的诗“将无处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