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是太奶奶建议写的,太奶奶说:“列摸(这么)好玩的事你哪摸(怎么)不写呢?”
老黄解释说:“是蛮好玩的,但是因为都是关于K市的,怕写多了——人家认出来了——”
“‘人嘎’(人家)认出来怕好得啦?我们又不聋不瞎,还怕‘人嘎’认出来?我是不会打字,我要是会打字,就用不着求你们写了——”
太奶奶一说“求”,艾黄都慌了。
艾米嘴巴甜,赶快讨好太奶奶:“太奶奶,如果‘脸儿’(‘您’,这两个字要几乎同时读出来才有K市味道)亲自动手,肯定比我们写得好。打字简单得很,‘脸儿’一学就会。等‘脸儿’学会打字了,不光可以在网上写文章,还可以帮我回国应酬,反正网上已经登了我的像,是个老太太,正好跟‘脸儿’的年纪差不多——”
太奶奶有点神往,但谦虚说:“光会打字没得用的,还要懂英语才行撒(语气助词,相当于“啊”之类)。我是不懂英语,不然的话,我真的能回国帮你给‘人嘎’签字。我的英国字写得像捉虫,但我的中国字还是写得蛮好的撒——”
老黄生怕太奶奶迷上这主意了,赶快泼冷水:“你冒名顶替,要是人家问你是如何创作某某小说的,你答得上来?”
“我又不是个‘暴暴’(傻瓜),我不晓得说‘无可奉告’?你说的‘列些’(这些)我都不怕,我就怕‘人嘎’用英语跟我说话,我听不懂,那就掉底子哒(丢人了)。算哒(算了),我不过是建个议,你们想写就写,不写就算哒——”
说到这份上,老黄还敢说不写?这就遵命写下。
这篇是关于K市土话的。K市人自然都会说K市话,但使用的词汇却并不完全一样,似乎年纪越大的,K市的土产词汇越多;在家乡呆的时间越久的,使用K市土产词的几率越大。那些年轻的,似乎都受了学校普通话教学的影响,还有电影电视广播视频等大众媒体的影响,很多K市词汇都被通行的普通话词汇代替了。那些在外工作的,似乎也逐渐抛弃了家乡的土产词汇,转而使用更通行的普通话或久居的城市的方言。
奶奶在外读书工作过一段时间,哪怕后来又回到K市,她的词汇中K市土产词汇就明显比太奶奶少得多。老黄也是很早就到外地求学,后来又辗转到海外,平日里使用的K市土产词汇就更少,如果不是艾米经常钻天觅缝地向老黄挖掘K市土话,老黄很可能都会忘掉那些说法了。
黄米在语言天赋方面可能更像妈妈,模仿能力很强,学什么像什么。他每次模仿太奶奶说话,都能引起家人开怀大笑。他小小年纪,就能从家人的表情和声音里听出是赞许还是反对,而且像他妈妈小时候一样,急于讨家人欢心,所以你笑得越开心,他就模仿得越起劲。
现在家里就黄米和太奶奶的K市土话最多最地道,一老一小,你唱我和,煞是热闹。
K市土话说“算了”,一般都是说成“算哒”。这个“哒”跟“了”一样,没什么词义,只是个助词。K市人很会借助同音词来搞笑一把,所以如果K市人听见别人说“算哒”,而他不想算哒,他可能会开玩笑说:“蒜大?蒜大没得萝卜大。”
当然这是指太奶奶这个级别的K市人,连奶奶都好像不怎么用这个表达法,老黄就更是不用了,但黄米却一五一十地从太奶奶那里把这句话学来了。
刚开始由于句子太长了点,他只会说后半句“萝卜大”,现在他已经能把整句都说下来了。不管是他自己说了“算哒”,还是太奶奶说了“算哒”,他都会抢着说个“蒜大没得萝卜大”,然后等着大家赞许地大笑,他自己也很得意,头向后仰,张大嘴巴做笑状。如果他说了这句,而听众没笑,他就不甘心,一定要大声说了又说,一直到大家笑了为止。
K市土话有个后缀,读作“shen”(没相应的汉字,暂写作“神”吧),一般加在双音重叠词后,大概相当于现在很流行的“……的说”。
比如“她穿了件新衣服,很漂亮的说”,这个“很漂亮”,并不是用来修饰“说”的,跟“激动地说”不一样,这里的“……的说”,更像“要我说的话”“依我看”的意思,所以“很漂亮的说”意思是“要我说的话(依我看),很漂亮”。
太奶奶很爱用这个“……神”的句式,黄米自然也学了过来。
太奶奶年纪大了,喉部肌肉退化了,吃东西老爱呛着哽着,稍微粗一点长一点的东西,即便是想吞整的,都没法吞下去。太奶奶遇到这种情况,就爱评论一句:“唉,太长了,吞得哽哽神——”
有时还自嘲一句:“你不相信神?你相信吞得哽哽神——”
能用上这个“神”的,还有“冷得抖抖神”,“心里慌慌神”等。
黄米老早就学到了太奶奶这个“神”,每次说,都会逗得家里人大笑,因为这么一个小不点,却能说这么土得掉渣的K市话,实在滑稽搞笑。
前几天家里来了个客人,是个K市老乡,但因为多年在外,早已不讲K市话了,连上我们家都是跟我们“普来普去”。
有天吃饭,桌上摆了盘蚝油拌油菜,是老黄从打工的餐馆学来的做法,整根油菜,不切短,只用滚水过一下(餐馆是用滚油过的),捞起放入盘中,拌上蚝油,就是一盘菜,青翠碧绿,好看又好吃。
我们家吃这种菜一般都有三个花式,太奶奶吃不动油菜,要打碎了吃;黄米嚼不动整根的油菜,要为他切短了,放在他自己的碗里;其他人就吃整根的。
但黄米吃饭特爱“从众”,总想跟大人一样吃喝,你为他准备什么,他就不爱吃什么;他不能吃的东西,他就特别感兴趣,所以他放着自己碗里油菜不吃,非要一根大人吃的油菜不可,老黄只好给了他一根,用太奶奶的话说就是“嚼不动,嗍个味儿就行了”。
黄米一把抓着整根油菜,在那里“嗍味”。他又嗍又啃又嚼地折腾了一会儿,突然从嘴里扯出那根啃得水滴滴的油菜,东张西望,大概是在讨主意,看应该怎么处理。
老黄生怕客人见怪,嫌咱家孩子没教养,赶快接过儿子手里滑唧唧的油菜,开玩笑说:“怎么?不要了?刚才不是你自己要吃这个的吗——”
黄米很老气地回答说:“长了,吞哽哽神——”
这个“哽哽神”,我们已经听过多次了,所以不以为奇,加上有客人在场,也不好放肆大笑,只把黄米扯出来的油菜扔到垃圾桶去,拿张tissue为爷儿俩擦手。
但那位老乡听见了黄米的“哽哽神”,听得一愣,连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黄米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愣在那里不敢出声。太奶奶连忙来解围,和颜悦色地告诉黄米:“伯伯听你会说K市话,说你不简单呢。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给伯伯听听——”
黄米发现自己误打误撞引起了客人注意,自然是高兴得很,马上又说一遍:“吞哽哽神——”
那位K市老乡惊呆了,好半天才冒出一句K市话:“小老乡,你列个K市话比我说的还地道呢!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这个‘哽哽神’了!我是你的老乡伯伯哟,你晓得不晓得?”
黄米不仅点头,还操一口K市话回答说:“晓得!”
老乡伯伯又大吃一惊。其实黄米并不一定知道老乡伯伯在说什么,可能连“老乡伯伯”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但他的习惯是只要听到有人问他“晓得不晓得”,他总是要逞能地回答“晓得”的,仿佛天下就没什么他不晓得的事一样。
老乡伯伯笑翻了,开始挖空心思回忆K市土话,然后拿出来考黄米:“你晓不晓得‘躲猛猛强’是什么?”
黄米立即放下勺子,屁股几扭,就溜得挂在椅子上了,椅子是为他吃饭特制的,有点高,他挂在那里,脚够不着地,像挂在悬崖边一样。老爸只好助他一臂之力,把他从悬崖上解救下来。他脚一落地,就跑不见了,然后听到他在客厅什么地方喊:“归嬷,‘好鸟没油’(好了没有)——”
太奶奶恍然大悟,人家是在现身说法,告诉你们什么叫“躲猛猛强”呢。太奶奶立即配合起来,大声问:
“好了没有——?”
黄米远远地答:“还没有!”
“好了没有——?”
“还没有!”
“好了没有——?”
“好了!”
太奶奶只顾笑着对客人解释黄米在现身说法,忘了把“躲猛猛强”接着玩下去。黄米撅着屁股,头藏在客厅沙发角落里,见没人来抓自己,很快就等不及了,在客厅大喊:“归嬷,我好了!”
太奶奶起动不便,老爸只好亲自追到客厅,把儿子从藏身之处揪了出来,捉拿归案,放回他的高椅子上坐下。
老乡伯伯惊叹道:“跟我们小时候玩的‘躲猛猛强’真是‘一无二找’(一模一样)啊,是哪个‘高’(教)你的?”
黄米指指太奶奶。老乡伯伯又问:“那你晓得不晓得什么是‘嘎嘎’?”
黄米奋不顾身地爬起来站在椅子上,探着身子,用他的勺子把凡是带有一点肉星子的碗啊盘啊都敲了一遍,边敲边介绍:
“肥嘎嘎(肥肉)!”
“瘦嘎嘎(瘦肉)!”
“末末嘎嘎(肉末)!”
“鸡嘎嘎(鸡肉)!”
“客马嘎嘎(田鸡肉)!”
一桌人笑翻。
老乡伯伯笑了一大阵,赞叹说:“你好‘光绛’(厉害)噢,还晓得‘嘎嘎’啊?我那儿子都不晓得K市这个说法了。小老乡,那你晓得不晓得什么是‘暴暴’?”
黄米不吭声,老乡伯伯说:“不晓得了吧?你奶奶太奶奶都没告诉你什么是‘暴暴’吧?”
黄米好胜地说:“我晓得!”
“那你指给我看,哪个是暴暴?”
这下可难倒了黄米,不指吧,又怕老乡伯伯以为他不晓得“暴暴”的意思;指吧,又怕得罪了被指的人。他挨个望着家里每个人,大概在寻找最傻的傻瓜,或者在衡量谁是最软的柿子,最后他把眼光停留在老爸脸上,胆怯地指了指爸爸。
一桌人笑昏。老乡伯伯说:“原来你爸爸是个‘暴暴’?我还不晓得呢——”
爸爸装做生气的样子:“怎么我是‘暴暴’呢?我不聪明吗?我stupid吗?”
黄米睁大眼睛观察爸爸,看爸爸是不是生气了,妈妈赶快替儿子打圆场:“他肯定是听我叫你憨包子才指你的,憨包子不就是‘暴暴’吗?”
老乡伯伯问:“你说爸爸是‘暴暴’,那你是‘暴暴’的儿子,你‘暴’不‘暴’?”
这个问题太难了,中间这么多推理,还涉及到遗传学,又问到自家头上来了,不好回答。黄米闷着不吭声。
太奶奶出来解围:“算哒,都不‘暴’,爸爸也不‘暴’,儿子也不‘暴’——”
黄米瞅准机会,大喊一声:“蒜大没得萝卜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