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一个早上,兴业兴家高高兴兴地走进宏巨染厂。随后,寿亭穿着圆领汗衫走来。没了右手的老杜好像不大高兴,但 还是笑着说:“掌柜的,早呀!”
寿亭也说:“早!”说完就往里走。他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问:“怎么就剩下你自己了?老王呢?”
老杜叹口气:“唉!掌柜的,老王病了。”
寿亭答应一声,又往前走,走出去有十几米了,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急匆匆地折了回来:“我昨天还见他,今天怎么就病了?这十几年他从没请过假呀!”
老杜一看寿亭那表情,也只能实说:“掌柜的,老王这病有些时候了,断不了地吐口血。我也劝他告个假去看看,他就是不去,只是一把一把地吃药丸子。可那病还是不见轻。掌柜的,俺兄弟俩跟着掌柜的从青岛到济南,这十几年来,年年多发给俺俩钱。俺俩也给厂里出不了什么力,本来脸上就挂不住,心里放不下的,再……”
他的话还没说完,寿亭抬手抽了他一个极其响亮的嘴巴:“混蛋!老王在哪里?”
老杜捂着脸,含着泪说:“老王觉得自己不行了,想收拾一下回老家。他不让我给掌柜的说。”
登标站在车间门口看着工人上班,一看寿亭打残废,马上跑过来:“掌柜的,这是怎么了?”
寿亭气得呼呼直喘:“什么也别说了,你,上车间找上两个人,再去老吴那里拿上钱,抓紧去老王家。他一口一口地吐血,这个王八蛋不去医院,一把一把地乱吃药丸子。觉得自家不行了,想回老家去等死。他娘的还有你,你这把头是怎么干的?全他娘的一窝子糊涂虫!去,快去!去那外国人开的和瑟医院。先住上医院,看看是怎么回事,赶紧打发人回来告诉我。”
登标答应着,飞奔而去。
寿亭看着老杜,老杜吓得想下跪,寿亭忙拉住他:“老杜,咱既是同乡,也是多年的弟兄们,你这事办得不对呀!你俩从二十多岁就站在厂门口,现在都四十多了。我天天看着你俩站在这里,一个少了右手,一个少了左手。我陈寿亭没什么能耐,但是我愿意让弟兄们知道,这辈子跟着我,没有跟错了人。老王长病你不告诉我,他也不告诉我,你让我怎么想?不错,看病是得花钱,那能花多少钱?花了咱再挣呀!咱的布都卖到了广东,这么大的工厂还看不起病?你俩轧断了手,我一辈子欠着你俩的情。你呀,老杜,伤了你六哥的心了!”寿亭说罢潸然泪下,一甩手,走了。
东初的汽车开过来,他一看大哥没像以往一样在厂门口站着,就停下车,问门房:“大掌柜的呢?”
门房冲那边一指:“大掌柜的在那儿呢。咱那棵枣树不知为什么突然死了。”
东俊看着那棵碗口粗的枣树,一脸的迷惑与哀伤,不住地摇头。
东初放下汽车后,走过来:“大哥。”
东俊没有回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东初说:“大哥,死了一棵树至于这样吗?”
东俊慢慢地回过头来: “老三,当初咱从博山来济南开染厂,咱爹让佃户挖了这棵树来种上。当初你在北平上学,不知道——这棵树只有指头那么粗。咱爹说,这枣树既耐旱,又耐涝,那意思就是让我挺住。这些年,我只要遇见难事儿,就看着这棵树,一切也都觉得无所谓了。这些年来你兴许也看到了,我每天从这棵树下走,天天抬头看看。可是今年春天,这树就死了一半,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子!又是浇水,又是上肥,总算活过来了。后来开了一树花,可是一个枣也没留下。这不,自从上个礼拜开始,叶子就开始干,怎么浇水也没有用了。唉,我是想呀,自打灭了訾文海,这两年多来,咱的买卖顺风顺水,一天比一天好,这棵树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这是个什么征兆?唉——”
东初忙安慰:“大哥,这棵树在这里有十几年了,你和它有了感情。实际上树并没有灵性,它是植物,和咱的买卖没有关系。这夏天不能挪树,等明年开春儿,咱再种上一棵。咱再从老家挪一棵来。”
东俊苦笑:“我一看这棵树,就想起咱爹来。唉,咱拼打了这么多年,工厂总算成了气候,咱的货也卖到了武汉。这么好的买卖,这树怎么就死了呢?”
东初用手扶着哥哥的后背,慢慢地向办公室走。一路上,东俊不住地叹息。
寿亭坐在小圆桌那里喝着茶,看着墙上林老爷的题字。飞虎把电扇往这边搬了搬,寿亭说:“飞虎,这两年给我端茶倒水的,还行吧?”
飞虎笑着:“可是行!你就是不管饭,光让我听你说话都行!”
寿亭说:“行!小子,会说话,比你叔强。飞虎呀,刚才你没进来的时候,我坐在这里想,这宏巨染厂的人,我没骂过的兴许没几个,这里头就有你和文琪。飞虎呀,东家还没来,你坐下,咱爷儿俩说几句。”
飞虎看看寿亭,不敢坐。
寿亭一欠身子,拉着飞虎坐下。飞虎虽说是坐着,但只是虚坐在椅子边上,随之给寿亭添茶。
寿亭看着那“一炮巡河,三言御倭”说:“自打前两年灭了那訾文海,咱们的货出郑州,过衡阳,一阵子杀到了广东。这济南府也因为有了这些染厂、纺织厂、面粉厂,在全中国扬了名。买卖也挺顺。可是飞虎——”他盯着飞虎,目光里有些疑惑,“这些年一直着急上火的,这乍一肃静了,我这巡河炮咋不知道往哪里打了呢!”
飞虎说:“掌柜的,我还是站着和你说话吧,坐着我害怕。”说着就想站起来。寿亭哈哈大笑,拉他坐下:“飞虎,你知道我是怎么走的运,发的财?”
飞虎傻笑:“掌柜的本事大,这谁都知道。”
寿亭说:“你说得不对。是因为我先是碰见了好心人,后来碰上了明白人。没有这些人,我就是一堆狗屎!虎呀,我有些老了,回想这一辈子,觉得应当先做人,然后才能做买卖,做不好人,那买卖也做不好,就是做好也长不了。虎呀,我和你叔就和亲兄弟差不多。当初我派他去青岛元亨下蛆,他连眉头都不皱,真是好样的!当初咱要是青岛打不响,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些故事了。他比我还小一岁,可是去年就死了,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寿亭低下了头,飞虎的头也低下了。寿亭叹了一声,淡淡地说:“虎呀,明天,你就别在这里给我倒水了,我给老吴说好了,你去账房学着买卖吧,去学着认字。今年你才十七,认字还来得及,别和我似的,在上海把报纸都拿倒了!”
飞虎站了起来。
家驹提着公文包急匆匆地往寿亭办公室奔,然后跑上了楼,一下子把门撞开,飞虎惊得站起,退到一边。寿亭也愣了一下: “怎么了?”
家驹把包往旁边一放:“六哥,今天早上我听英文广播,说日本人正在打宛平,在卢沟桥与中国守军干起来了!”
寿亭大张着嘴:“天呀——”
家驹急问:“六哥,咱们怎么办?”
寿亭呆呆地说:“北平离天津太近了,天津本来就驻着日本兵,开埠危险呀!家驹,快!给涛飞文东发电报,让他们不要把一个鸡巴工厂放在心里,能处理的都处理了,不能处理的,扔了不要了,让他们带着家眷来济南,看看再说。”
家驹说:“六哥,不至于吧。这一回,咱们的军队总算放了枪,和日本人打了一阵。加上守天津的又是张自忠,那可是有血性的军人啊!他就能眼睁睁地看着日本鬼子占领天津?我觉得……”
寿亭抬手制止他:“家驹,你不知道。林老爷子对我说,蒋介石此人很有心计,他对他的部下极好,甚至都兄弟相称。日本人在皇姑屯炸死了张作霖,那是张学良他爹呀!张学良和日本人有杀父之仇呀!可是老蒋一句话,张学良一枪不放,弃了东三省。这都是老蒋那‘义气’起了效。去年张学良在西安,又是哭谏,又是跪谏,实在没了法,这才把老蒋扣起来。现在张学良在哪里?还不是给送上了军事法庭?咱再说一件事,远宜她男人那也是好样的,他和日本人也有亡家之恨。他是一个专门在山地作战的军官,据林老爷子说,霍长鹤极有才能,不用看,只听那动静,就知道炮弹是从多远处打来的。老蒋怕他帮着张学良,生生地把他调到国防部,待如上宾,还给了个肥差。又是加官,又是给钱,远宜坐月子,还派人送了礼。他没血性?还不是乖乖听话儿?张自忠是一个师长,老蒋要是不让他打,他敢怎么样?咱再说说咱厂里,咱的买卖这么好,我为什么不让再添机器?就是林老爷子支的招。钱咱可以带着走,机器能带走吗?要是没有林老爷子,家驹,咱比现在还着急。你快去办吧!”
家驹并没站起来:“六哥,我觉得济南不要紧,有黄河隔着呢!”
寿亭苦笑一下:“家驹,别人说这话,我不在意,你说这话,我就觉得不对了。咱在青岛待了这么多年,你看见青岛港里有一条中国的军舰吗?有吗?一条也没有!日本人根本不会从北边来,他会顺着胶济一路西进,三天就能打到济南。林老爷早说了,整天是什么蒋桂大战、中原大战,除了和李宗仁打,就是和冯玉祥打,再加上他娘的剿共,咱缴的那些税,全买成了陆地上用的家什,哪里有海军呀!林老爷子,小侄这里谢了!”寿亭抱拳在胸,仰望天棚,“家驹,要不是人家,咱这染厂还不得扩大三倍呀!”
家驹紧张起来:“既然形势这么危险,咱那两万件布就别往这运了!”
寿亭叹口气,苦涩地笑笑:“晚了!昨天祥荣来了电报,咱和三元一共是三万件。因为数量大,专门组了一整趟车,今天早晨就发出来了。你快,快打电话,把这事告诉东初,让他们抓紧到我这里来。天哪!这是他娘的什么国,什么政府呀!老蒋呀,你可害死这些买卖人啦!”
上海,林祥荣办公室,他站着给铁路局长打电话:“刘局长,帮帮忙!让那辆专列停下,不要再往前开了!”
刘局长说:“我刚问过,车已经过了真如,这时候快到苏州了。”
林祥荣一头大汗,孙先生站在旁边双手直抖。林祥荣说:“刘局长,就是到了苏州也得停下!对方是诈骗犯,你要不让车停下,我们林家就完了!刘局长,停下吧,就算我和我爸爸求你了!祥荣在这里给你跪下了!”说着真的跪倒,“刘局长,你是前辈,咱们也是多年的世交,你就帮帮我们吧!”
刘局长叹了口气:“唉,祥荣,这不是小事呀!让我想想。”
林祥荣跪在地上,双手抱着电话,汗流满面。这时,刘局长说:“好吧,原车运回吗?”
林祥荣跪着说:“原车运回。祥荣及林家全体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我给你磕头了!”
刘局长说:“好吧,我这就命令调整运行图。运回后停在哪里?”
祥荣站起来:“把车甩进北货场,随后我就让人去卸。”
刘局长说:“好,最晚也就是明天就能回来。告诉伯清兄,让他放心吧!你净给我添乱子,不收到款子就发车!好,我挂了!”
林祥荣放下电话,孙先生过来把他搀起,慢慢地坐回椅子上。一头大汗直往下淌。孙先生递上湿手巾,林祥荣拿着,呆呆地说:“给我六哥发电报,让他放心吧,专列停下了。”
孙先生说:“陈老板并没来电让停运,咱……”
林祥荣抬着手:“不用说了。国家都这个样子了,生意,已经做到头了。运了去,我六哥多年的心血,就都给了日本人了。我一个人坐一会儿,掐断我的电话线,告诉我爸爸,我马上回家。”
孙先生答应着出去了,祥荣的眼泪从脸上淌下来。
南京东路上,一片恐慌,各商店门前全是抢购的人群,马路上有人扛着面,有人扛着布,人们在乱跑着……
林公馆里,林老爷和老伴拉着手坐在长椅上。老伴把另一只手压在老爷子的手背上安慰着。
林老爷表情平静,一言不发。一个佣人进来说:“老爷,商会来的电话,是谢会长。”
林老爷没回头,只是淡淡地说:“告诉他,我已经退出商会了。”
这时,林祥荣进来了,母亲站起,林祥荣坐在了父亲对面:“爸爸,我把那辆专列截下了。这事办得对吗?”
林老爷看着儿子:“好呀!荣儿,你也成熟了!”他十分难看地一笑,“可是国家也不行了。这都是天意呀。”说罢,浅浅地笑着。
林祥荣看着父亲:“爸爸,那些布运回来怎么办?现在正在抢购,张德裕贸易行正在囤货,交易所的布价一路狂升,我们是不是卖掉?”
林老爷笑笑:“荣儿,你让我自豪,也让我感动,你商业的头脑越来越灵。只是,天公不佑我华夏,可惜呀,林家另一代的商业英才没有机会啦!”
佣人送来了茶,祥荣给父亲倒水,表情很凄哀。
林老爷说:“把那三万件布高价卖给张德裕,逼着他用美金交易。他如果不要,就减一点卖给周得海,刚才他来过电话,同意用美金交易。然后,把卖布的钱,按两万件、一万件分开。三元的那一部分,你去电报问问东俊东初怎样处理。寿亭那部分钱,一半继续持有美金,一半用美金买成黄金。”林老爷冷冷地一笑,“‘盛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这句话今天算是用上了。我就不信泱泱大中华——”他的嗓门儿突然提高,“就这样长久被日本鬼子欺负!祥荣,留下这笔钱,也就给你六哥留下了翻身的本钱。”说罢,剑眉竖起,满脸恨意,腮上的肌肉抽搐着。
林祥荣问:“爸爸,咱们怎么办?是接着干还是渐渐地收口?”
林老爷说:“荣儿,北平卢沟桥虽然离着上海很远,但上海比济南更危险。日本人本来就在上海、苏州、昆山有驻兵权,自今年春天以来,这三个地方都增了兵。日本军舰就泊在吴淞口。蒋介石忙着剿共,买的军火全是山炮机关枪之类,中国哪有海防呀!自甲午海战以后,中国海军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
林祥荣点点头,看着父亲那平静而悲壮的脸。
林老爷淡淡地说:“荣儿,咱林家,是帮办入行,买办起家。咱们是在外国物资与中国市场之间,上下其手。上海人把买办称作‘康摆渡’,咱们就这样摆渡来,摆渡去,投机取巧,从小到大。现在咱们有四个印染厂,六个纺织厂,两个橡胶厂,一个锅炉厂,也算是上海数得着的买卖了。这些年来,我也好,你爷爷也好,虽然是投机钻营,甚至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到了后来甚至操纵市场,但那仅仅是为了赚钱,并没干出辱没祖宗的事情来。”说着林老爷站起来,从博古架上拿下一个玻璃盒子。这盒子里面红绒衬底,上面放着指甲大小的一块瓷片。他坐下后,把盒子放在茶几上,小心地打开盒盖,爷儿俩看着那块薄瓷片。“荣儿,在所有的瓷器中,这碗是最难烧制的,大碗,更难烧制,因为胎子薄,不等晾干进炉,胎子就变了形,碗口也就不平了。咱家——那时候你也就是有两三岁——就有这样一个宣德官窑的大碗,直径三尺,就这么薄!要说价值连城,那是说小了,根本就没价儿!当时收藏界称之为‘一碗胜万瓷’。那个大碗,摆在一个专门的架子上,要是想动动地方,要六个人围起来,小心地捧着,稍微用力不均,那碗就能断了。那是国宝呀!不能给外国人呀!正好,英国远东公司的经理史沫特到我们家来,一见这碗,张嘴就要买。咱当然不能卖,可是当时咱正和英国人做着买卖,不敢得罪人家。你爷爷就说买什么,既然你喜欢,送给你吧。史沫特非常高兴,就过去摸碗。你爷爷装着出去方便,对两个下人交代了两句。回来之后嘱咐下人小心地往外抬,两个人也就真小心翼翼抬着往外走。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是我们的本家,我得叫他二伯。二伯倒退着走在前面,过门槛的时候故意摔倒,那个碗也就碎了。你爷爷心疼得当场就昏过去。这就是林家的家风!宁可疼昏了,国宝也不能给外国人。这就是我们林家的气节!也是我们家这些年聊以自豪的地方。咱家是发财了,甚至是发了不义之财,但是咱家,进口,没进口过一钱鸦片,出口,没出口过一件国宝!阿荣,明白了吗?”
祥荣一脸肃穆,认真地点点头:“爸爸的意思是——”
林老爷拉过儿子,坐在自己身边:“过去咱们东三省朋友那么多,现在都不来往了。他们为了自己的那点生意,保财舍节,现在被逼都干了伪差事。难道我们也要步其后尘吗?如果日本人真的占了上海,拿刺刀逼着你,你能不干吗?我知道自己没有那样的勇气。荣儿,趁着现在工厂还值点钱,我们全卖掉吧!你说呢?荣儿,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人生的得与失,其实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说罢深情地看着儿子。
林祥荣拉着父亲的手,坚定地说:“爸爸,我们家,就是一切都从头再来,也不能在日本人的刺刀下面发财!”
林老爷长叹一声,父子俩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二日,在八一三事变的前一天,林氏企业被后来的汉奸商人张德裕以极低的价格买去。经营六十余年的林氏家族就此退出商界,结束营业。
远宜家,她急得在屋里来回走。老妈子抱着孩子在院里坐着,逗着孩子玩。这时,长鹤的汽车飞驰而来,还没等远宜出来,长鹤就从车上跳下来,随走随解军装的扣子。他连院子里的孩子也没看,直接冲进屋来,把上衣猛摔到墙上:“他妈的,我的肺都快气炸了!”坐在沙发上,摸过烟来,然后又扔下,“这是要干什么!”
远宜过来拉住他:“你小点声!”
长鹤怒目而视:“大也不过是个死!不说增兵,倒是讲和。从金元,到明清,北平就是中国的国都,那是京畿重地。大批的飞机就在徐州,增援一下又有什么不好!炸他一顿还不一样讲和吗?哼,反倒说我乱言误国。抓了张少帅,扣了杨虎城,怕我不满,把我调到作战部,我想这可来了机会!还什么抗战不分前方后方,全是胡扯!”
远宜按了一下他的手,站起来过去把门关上。院里的那两个卫兵知趣地去了院子门口。老妈子也抱着光复往外走了走,但是没出院子。
远宜倒了杯水端过来,然后扶着长鹤的肩坐下:“消消气,喝杯水。长鹤,军人是要服从命令的。别生气了,我比你还急,一天到晚在家为你担着心。”
长鹤炯视着门口:“你看看这个中国,日本人四处有驻兵权,从吴淞到舟山,全是日本人的军舰。日本要是大国,那也罢了,一共他妈的和个鞋底大小,根本没有能力和中国全面开战。怕它干什么?就是因为不战而退,它才有恃无恐。我在日本多年,全面地考察了它的国民产业,十分脆弱。日本人是用中国的资源侵略中国。我今天说了这些,你猜那蒋委员长说什么?”
远宜看着他,长鹤说:“他说,他到日本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呢!好,既然不听我的,为什么夜里四点把我叫了去?远宜,你知道今天谁最忙吗?外交部!忙着要求国际调停!我说飞去北平亲自看看,哼,怕我不回来了。错呀!”长鹤仰天长叹。
远宜拉过他的手来抚摸着。长鹤慢慢地说:“告诉六哥准备南迁吧,北平一旦失守,日本人就会直扑济南,那是中国最重要的战略要地之一。远宜,你也准备准备吧。今天已经讨论到迁都的事情了,是昆明还是重庆,还没定下来。唉,让人心寒呀!”
远宜问:“南京有长江之险,难道也守不住?”
长鹤原样没动:“日本人会从上海打过来。唉!这时候他该想起那些海岸炮来了。”长鹤自嘲地笑着,“得时,得势,堂堂的少将,仅是个摆设。远宜,你嫁了个行尸走肉呀!”
远宜伏在他的胸前:“别这样想。北平的事情可能会有转机。我陪你喝点酒吧。”
长鹤好像没有一点力气,他看着天棚:“保不了国,就保家吧。你明天打电报给六哥,就说西南可以安家。”
远宜说:“我想去一趟。”
长鹤猛地坐正了,拉住她的手:“远宜,要不是为了你和光复,我今天就跳起来了。咱们已经有了一次沦陷的经历,别再冒险了。六哥是明白人,知道该怎么办。我求你不要去,我实在受不了了!”说着把远宜抱过来,嘤嘤地哭起来。
下午,开埠染厂周涛飞办公室,他和丁文东二人站着说话。
涛飞说:“你去花旗银行,汇丰也行,把刚卖的这些钱也都买黄金。从今天开始,给工人发双薪,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干,把仓库里最后的那三百件布全印出来卖了。街上正在抢购,各染厂都缺布,如果有要坯布的,也卖。然后,你带着金票去济南,我等着和德国人办交接,随后去找你。合同已经草签了,德国人还要请示国内总部最后定夺,只要一回电报,立刻就能交接。一旦交接完毕,我带着剩下的钱,立刻去济南。”
文东说:“这些事情都没问题,只是我觉得咱这厂卖的价钱太低,便宜了德国人。”
涛飞说:“这十几天来,六哥一天一遍电报来电催我,让我直接把工厂扔了。德国人虽然给的价钱低,但也比扔了强。德国人就是趁着咱这国难,所以来发咱的财。文东,随着张自忠和日本人的交涉,战事好像有了些转机,可能日本人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进来。金价也开始落了。你快去吧,别不知道哪里再响一炮,哪怕就是不小心走了火儿,金价还得上去。虽然咱的钱大部分换成了美金,但什么也不如黄金。你把所有的钱全买成金子。就这么定了!拿着金票比什么都踏实。”
早上,寿亭在办公室里急得直转,来回乱走。
家驹进来了:“六哥,咱厂里的布全卖完了。我又给涛飞发了一封电报。”
寿亭站住:“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工厂?都什么时候了!家驹,我得去天津把他俩抓来!这样不行。一会儿打,一会儿停,我都快疯了!”
家驹扶着寿亭坐下:“六哥,你不能走。你一走,我们这些人全没了主心骨。还是我去。”
寿亭把眼一瞪:“什么?他俩不来,你再往里陷。不行,你去了弄不回他俩来。这两个守财奴,日本人就在眼皮子底下,还管他娘的什么染厂呀!”
家驹安慰他:“六哥,从卢沟桥开了火,到这也有十几天了,日本人虽说还闹腾,好像轻了点,兴许一时半会儿的没事吧!”
寿亭说:“有事怎么办?这些年,开埠染厂的布全去了东北,尽管咱一会儿换一个牌子,一会儿换一个牌子,那些日本特务能不知道是开埠在给他捣乱?日本人最恨的就是开埠染厂。日本人在东北实行什么统一价格,可让开埠弄得,沈阳以西的布就是便宜三分钱。日本人一旦占了天津,能不去找周涛飞?还有那个丁文东,娶了日本老婆,可他比谁都恨日本人。这两个人凑到一块,见了日本人能有个笑脸?要是国民政府向天津增兵派将,咱心里还踏实点,可你听听那戏盒子里,都是放了些什么屁!什么要求国际社会调停,可气死我了!家驹,从今天开始,停止念报纸。不听,我这气还小点儿。”
正在这时,老吴领着柱子进来了。寿亭一惊,忙站起来迎上去:“兄弟,出了什么事?”
柱子拉着寿亭的手,哭着说:“六哥,锁子叔病重,周村治不了。我想抬着上火车,可火车怕那病传染,不让咱上。咱爹这才打发我来问你咋办。”
寿亭一听,脸色蜡黄,拉着柱子呆呆地坐下:“难道真要大难临头?难道锁子叔这是来给我送信?家驹,快打电话给东初,你俩开着汽车去周村。这边我让老吴联络和瑟医院,拉来之后直接去医院。现在走,夜里就能回来。我在和瑟医院等着你。”
家驹给东初打电话:“东初,锁子叔病重,开上汽车过来……”
寿亭拉着柱子坐下,慢慢地问:“家里都好吗?”
柱子点点头:“都还好。按你说的,把所有的染坊都卖了。咱爹咱娘也都搬到了我那院子里。六哥,这染坊都卖了,咱以后干什么呀?”
寿亭给柱子递上烟:“兄弟,这干什么,一时我也说不上来,咱先这样吧。咱就坐着吃吧,没事儿。那面都买下了吗?”
柱子说:“整个西屋里垛的全是面,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吧。日本人是往城里打,兴许不下乡,乡下没有值钱的东西。”
寿亭说:“这些王八蛋,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你和咱爹咱娘好好地在家里呆着,还有你那些孩子,别乱上街。听见了吗?”
柱子点头。
这时,东俊大步流星地进来了,他撞开门冲着寿亭说:“听说咱锁子叔不好?”
三人坐下来。寿亭说:“唉,前天看门的老王就死在和瑟医院里。东俊哥,难道咱弟兄们就到此为止了?”
东俊拉着寿亭的手:“六弟,咱就等着吧。苗哥也是急,他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儿,咱好一块合计合计。”
寿亭说:“好吧,锁子叔这一病,我看也是凶多吉少。瞎婶子去年死了之后,他就一直没下来床。唉,也八十多岁了。东俊哥,一想锁子叔要走,我的心就和碎了似的,就想起当年他给我的那半块饼来。”说罢泣不成声。
一轮血红的太阳照着原野,汽车里十分闷热。东初开着车,家驹坐在旁边,用蒲扇给东初扇着。后面,两个工人揽着奄奄一息的锁子叔,一行五人向济南驶来。汽车在土道上颠簸着,顶着太阳。
两个工人轮流着把毛巾在水桶上洇湿了,然后往锁子叔额头上放。
东初两眼大瞪着,盯着前方的路,想开快,又怕颤抖,急得两跟通红。家驹的蒲扇越扇越快。
夜里,医院病床上,锁子叔已经不省人事。寿亭坐在床前,双手捧着锁子叔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泪顺着那手往下流着。采芹坐在旁边,也是不住地擦泪。
家驹东初东俊站在病房外。家驹问一个刚出来的大夫:“大夫,这病人还能撑多长时间?我们好准备后事。”
大夫摘下口罩:“已经不行了,顶多也就是到天亮。”
他们几个人进了病房。东俊伏下身子说:“六弟,大夫说锁子叔怕是不能撑到亮了天。咱们……”
寿亭没有动,只是慢慢地说: “东俊哥,准备后事吧。家驹,让老吴叫开棺材铺的门,今天下午我让他去定下了一口柏木四独的棺材,运到我家去吧。东俊哥,我心里乱,你们就商量着办吧。”说罢寿亭泪如雨下,已经不能言语。
多少年前的那个冬天的景象,又出现在寿亭的面前,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叔,你放心,谁也不是带着钱生下来的!叔,有财等着我去发,我死不了!锁子叔,你老人家好好地活着,你看我陈六子给你盖青砖大瓦房,看我让你和瞎婶子三顿吃白面!我就不信我陈六子要一辈子饭!”……
这时,寿亭感觉到锁子叔一抖,他急忙站起来把脸贴上去,然后大叫一声:“锁子叔呀,你可再看小六子一眼呀——”
众人急拥进来。
天津日本特务机关,一个汉奸进来说:“伍田先生,周涛飞卖掉了开埠染厂,这两天就办交接。”
伍田站起来:“想跑,不行。”伍田凑到汉奸的耳边低语,汉奸点点头出去了。
晚上,汇泉楼饭庄,寿亭和柱子对坐着,腰里还都系着孝带。店里并没有其他客人。
掌柜的过来了:“陈掌柜的,你这番孝道,兄弟是从心里佩服。济南府谁不知道陈六爷是铁汉子!可早上发丧,你哭得周围那人都起了鸡皮疙瘩。这桌饭,你说什么也不能再给钱!就算我跟着陈掌柜的学做人了。”
寿亭苦笑着站起来,双手抱拳躬身:“寿亭谢了!”
掌柜的叹息着走去,随之拿起一块板子,立在了店堂门外,上写“贵客清场”。
寿亭二人端起酒杯,举过头顶,然后洒在地上。二人泪流不止。
柱子起身给寿亭斟上酒,自己也斟上:“六哥,我……”
寿亭不让他说话,把他敬酒的双手慢慢压下:“兄弟,我有话说。拉着锁子叔灵柩的骡车,后天才能到周村。明天早上,我让东初派汽车送你回去。兄弟呀,我十五进的周家,咱俩在一块儿三十多年了。这三十年中,咱经历了多少事呀,可这想起来,就和昨天似的!本来我想找个空儿,咱弟兄俩好好说说话,可是自打日本鬼子在卢沟桥闹腾之后,我就心烦意乱的。天津的那俩厂长也让我揪着心。锁子叔这一去,我的心更乱。兄弟呀,今日一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日子。”他的口气极其平静,也极其哀伤。柱子想说话,他抬手不让说:“我又不在周村,你就代我尽孝吧。回去替我问咱爹咱娘好。再有空儿的时候,去趟张店,去看看家驹他爹。我看老爷子也差不多了,也是躺在床上半年多了。兄弟呀,你六哥风风雨雨几十年,脾气又急,张嘴就骂人,哪里有不当的地方,兄弟你就多担待吧!”二人相对流泪,沉默片刻。寿亭擦擦泪,调整了一下情绪说:“回去之后,不要想着干什么买卖。安葬完锁子叔之后,就好好在家过日子。过日子要节省,咱的钱再多,可要是没了进项,也有花完的时候。好比一大缸水,就是用酒盅子往外舀,也有舀干的时候。看着孩子好好念书,好好上进。对那些孩子说,不好好地念书,你六伯就回来骂你。唉!我弄了点金子,已经交给了金彪,他明天带着人,带着枪护着你回周村。回去之后别放在一个地方,分开埋着。虽是不多,但要是省着花,三辈子是够了。兄弟呀,来,咱弟兄俩开始喝酒,我先敬你一个!兄弟,陈寿亭这里谢了!”
柱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早晨,涛飞文东在办公室里,另外还有洋行来的德国人和中国帮办。交接完毕之后,双方握手,德国人送出来,双方告别。
涛飞对文东说:“你先回家,带上所有的票据,晚上咱码头上见。三天之后,六哥家驹也到上海,咱们在那里聚齐以后,再和林老爷子还有祥荣商量商量,看看下一步怎么办。”
文东问:“你这不走?”
涛飞说:“我沿着厂子再转一圈,算最后的道别吧!走,我先送你到厂门口,然后我从厂门口开始转。唉,这乍一离开,心里还酸酸的。”说罢苦苦地笑。
二人说着就走到厂门口。周涛飞抬手和丁文东告别。文东向西走了,涛飞站在那里目送着他,然后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一下,开始往回走。
他刚一转身,一辆黑色的汽车冲过来,一枝长枪从后窗上伸出,一排子弹打在他的后背上。
文东走出去并不远,听见枪声忙往回跑,这时,就见那辆黑汽车已经飞驰而去。
文东跑到厂门口,见涛飞倒在血泊中。文东把他抱起来,涛飞苦笑着,最后说:“人生多么快呀。去,去济南吧。问六哥他们好!”
文东大声喊:“涛飞——”
工人们跑出来了……
寿亭和家驹坐在办公室里,寿亭问:“从天津到上海,三天能到了吧?”
家驹说:“不知道他俩是坐的法国船,还是英国船。英国船能到了,法国船得四天。”
寿亭说:“一会儿你给东初打个电话,让他准备准备,咱明天就走,咱先去了等着他。这些天可急死我了。看我见了周涛飞不骂他个狗血喷头……”他的话还没说完,丁文东一头撞进来,扑通跪倒:“六哥,日本人在厂门口打死了涛飞!”
寿亭坐在椅子上没动,家驹忙过来扶丁文东。寿亭这时盯着门,两眼发愣,直勾勾的,一言不发。家驹他俩赶紧过来叫:“六哥,六哥——”
寿亭把手搭在家驹的手上,想慢慢地站起来,文东挽着他另一只胳膊。可寿亭站了两下,没有站起,只好再坐下,坐下之后,又想站起来,站了几次,还是站不起来。寿亭一急,往上猛一蹿身,身子站得笔直,随之昏过去……
东俊正在办公室里,东初一头撞进来,两眼通红:“大哥,不好了!周涛飞被日本人杀了,六哥一急,口吐鲜血,人事不知。”
东俊扶着桌子,慢慢地站起来:“日、本、鬼、子,我日你祖宗!六弟——”他张着手向门外冲去。
林老爷和老伴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说话:“这回寿亭来了,我就扣住他,不让他再走。我要天天和他在一块儿说话。”
老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寿亭一会儿一个笑话,一会儿一个笑话,笑得都肚子疼!”
林老爷说:“这些天我想来想去,中国不是商人待的地方。欧洲也乱哄哄的,希他拉(希特勒)也闹得紧,我看也是麻烦不少。我和阿荣商量了,咱叫上寿亭他们,一块儿移居美国吧!”
老伴说:“你和阿荣家驹他们可以,我和寿亭一句英语都不会讲,去了做什么?”
正说着,林祥荣跑进来:“爸爸,不好了!周涛飞被日本鬼子杀害,六哥一急,住进了医院,上海不来了。我去济南看看吧!这是电报。”
林老爷没看电报, 慢慢地站起来,老伴在一边扶着他,两三个佣人也过来搀住。林老爷推开他们,两眼怒视:“我要是蒋介石,早自己吊死了!”
一个佣人从屋里搬来了椅子,大家扶着林老爷子坐上去。林老爷老泪纵横,老伴给他擦着,林老爷拉住太太的手:“周涛飞才三十多岁,那是少见的商业奇才,就这样死了,这是为什么呀!寿亭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林老爷举首向天,“天呀,国民政府呀,怎么这么多窝囊废呀!”说罢,顿足捶胸,咳嗽不止。众人齐忙。佣人端来水,林老爷喝进去,又吐了出来,林太太说:“快去叫医生!”
一个佣人跑了出去。
林老爷止住了咳,摆摆手。然后抬起头,拉住了祥荣的手:“荣儿,我们哪里也不去了,我就在这里!就在这里看着,看着日本鬼子到底还能怎么样!我倒是要看看这个蒋委员长,怎么对中国人交待!”他呼呼地喘着,“我要好好地活着,我要看着日月重光!我哪里都不去,就在生我养我的大上海!”说罢又是大咳不止。
祥荣点头,满脸是泪:“爸爸,我们陪着你!”
林老爷稍微平静了一些,对祥荣说:“去济南,祭奠周涛飞,看望陈寿亭!”他转向老伴,“淑敏,你去研墨,我要写下我的心痛!”说罢放声大哭。
书房内,多人扶着林老爷,林老爷手拿提斗大笔,写下一副十二尺长的大挽联:
国祚将尽西山日薄空劳少年捐身躯
山残水剩东海涛飞何是商贾过零丁
林老爷的泪,滴在纸上。笔掉在了地上,人也软下来……
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日,北平天津双双沦陷。
天凉了,树上的叶子也已落去。寿亭倚在家中的床上,家驹老吴在病床前,金彪和几个人站在院里。
寿亭拉着家驹的手:“兄弟,林老爷用当初訾文海扔下的那些钱,在法租界里买了两个小楼。本来是想等着咱俩去住的,院子里还有个带棋盘的石桌子,老人家还等着再用巡河炮和我杀几盘。可涛飞死后,我的魂都散了。涛飞呀,你把你六哥疼煞了呀!”说罢放声痛哭,众人无不落泪。
采芹过来劝解:“寿亭,你把这些人叫来,是要说事的。先别哭了,啊?等着光剩下咱俩的时候,你再哭。寿亭,听话!”
寿亭勉强止住了哭声,稍微稳定了一下说:“那两座小楼,涛飞老母妻儿和文东住了一座。你别在这里陪着六哥,日本人已经打到了潍县,另一路也打到了德州、恩城。与其都在这里等死,不如你先逃生。你带上那些孩子们走吧。这里有你六嫂陪着我,就行了。家驹呀,咱弟兄们一生相伴,时候也够了。林老爷子在上海给咱存着钱,万一你六哥不在了,你就用那钱,替我给涛飞的老母养老送终,看着涛飞的儿子长大成人。陈寿亭在这里谢了!”说罢要起身,众人按住。家驹已经泣不成声,把头伏在了寿亭手上。寿亭说:“你起来吧,我和老吴有话说。”
家驹哭着去了院外。老吴坐在那个凳子上,寿亭拉着他的手:“老吴,我什么话也不说了。你回去之后,让弟兄们散了吧,发钱给弟兄们,让他们另找饭碗吧!”
老吴含着泪问:“每人多少?”
寿亭笑笑:“你就和东家商量着办吧。跟着咱去青岛的,多发些,剩下的那些人,唉,你就看着发吧。你起来吧,把金彪叫进来。”
金彪来到床前就跪下。寿亭苦笑:“兄弟,坐下说话,六哥没劲拉起你来。”
金彪坐在凳子上,寿亭拉起他的手:“金彪,我什么也不说了,日本人打东北,咱弟兄才遇见,这遇见就是缘呀!金彪,你得帮六哥办件大事儿。”
金彪哭着说:“说吧,掌柜的,要命,你这就拿走!”
寿亭说:“这韩复榘整天在戏盒子里说,誓与济南共存亡,这是咱惟一的盼头儿。咱盼着他能挡住日本人,咱不当亡国奴。可是咱也得有点准备。从明天开始,一般的工人都回家了,我让老吴留下了十几个人。你是电工,比我内行。你听着,你把两路火线全进电机,所有的机器都这样接上。我让东家从普利门的化工行买了一百大桶汽油,明天一早就送来。你把这些油放在咱厂里重要的地方,好机器跟前多放,孬机器跟前少放,新车间里多放,旧车间里少放。你也想个法儿,把电线接过去,把线扯在厂后墙外边的那个小屋里。只要日本人来占咱宏巨染厂,你就合闸,我要让宏巨染厂一片火海!从明天开始,你也不用来看我了,你就住在那个小屋里。文琪到点就给你送饭,你一刻也不能离开那个地方!韩复榘如果真能挡住日本人,咱就接着干;挡不住,咱这工厂也不能留给日本人!兄弟,听明白了吗?”
金彪点点头:“掌柜的,你就放心吧!”
天,渐渐地冷了,人们穿上了棉衣。
苗先生打电话给东俊:“东俊,我刚从寿亭那里回来。这天公真是显了灵了,寿亭前两天都交代了后事了,这又好起来了。高兴!高兴!”
东俊说:“苗哥,家驹去问过那个外国大夫,寿亭没什么太大的病,是气的急的。我昨天就见他下床了,挺好的。苗哥,你厂里也乱哄哄的,不用天天过去看了。我天天去看寿亭,回来给你打个电话就行。”
苗先生高兴:“我说,小六子从来不过生日,刚才我问了采芹,下月初七就是他的生日,咱也别说祝寿了,他比咱俩都小,咱弟兄们凑到一块儿去吃顿饭吧!就在聚丰德,我刚才打电话订下了。连那些家眷都叫上,咱一块热闹热闹,用喜气给他冲冲!”
东俊说:“好,这事好!我一会就去告诉他。”
重庆西坪军官别墅,远宜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跪在那里,双手合十,闭目祷告,面前是个菩萨。“菩萨啊,你显显灵吧,保佑着韩复榘守住济南,保佑我六哥一家平安。我六哥叫陈寿亭,我六嫂叫周采芹,我侄子叫陈福庆。他们都是好人呀。菩萨呀,你显显灵吧,你让那些日本鬼子全长病,让日本人的炮打不响。菩萨呀……”
她正祷告着,长鹤轻轻推开门,笑了:“太虔诚了,连我回来都没听见。”长鹤想过来拉起她,她不起:“长鹤,你来祈祷一下吧。”
长鹤笑笑,冲着菩萨鞠了一个躬: “好了,起来吧。好消息,我明天一早去济南。”
远宜一跃而起,惊喜地抱住了他,用力亲着。二人来到客厅。
远宜问:“去督战?”
长鹤轻蔑地一笑:“哼!有这个意思,但主要是把山东的黄金运回来。让我当天返回。”
远宜焦急地问:“又要撤吗?”
长鹤说:“倒是不撤,先把黄金运回来,以防万一。”
远宜说:“那为什么让你去?”
长鹤说:“让韩复榘觉得重视他。你递给我一张纸。”
远宜起身拿了一张纸递给他,长鹤掏出笔来:“济南的防御体系是我协助制定的。韩复榘弃守黄河以北,这在军事上是对的,因为黄河北面全是平原,现在他的炮全架在黄河的二道坝与一道坝之间。济南南面是山,轻兵驻守就可以;济南以东,有两处制高点,一个叫茂岭山,一个叫燕翅山,这是济南的两扇大门,全有重兵把守。制高点的前面是纵深二十公里的地雷带。只要韩复榘想守,日本人休想靠近济南!由于六哥在济南,我是特别用心,上次去,我每一个地方都亲自看了。今天飞机送来了部署图,基本完成了原来的构想。现在就看他韩某人的了!”
他随说着随画,远宜半懂不懂地点着头。
远宜问:“你觉得韩复榘能守得住吗?”
长鹤点上支烟:“此人心计很重。中原大战,他弃冯投蒋,这次涉及民族存亡,我想他不会干出太离谱的事来。委员长还是不放心,才让我再去见见他。”
远宜说:“我们先不说这些。你到济南之后,务必把福庆接来重庆。六哥就这一根苗,六哥有工厂,走不了,可这孩子不能留在济南,那太危险了!”
长鹤点点头:“上次我去,六哥病得那么重,我话都到嘴边了,也没好意思说出来。现在六哥好了,我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非把福庆接来不可。就是抢,我也得抢来。远宜,你不从军,不知道军队里的事。要是这兵败起来,唉,咱不说这些丧气话。也许明天晚上,福庆就在咱家里了。”
远宜站起来,长鹤问:“你干什么?”
远宜说:“我让人去给六哥买礼物。”
长鹤拉她坐下:“太太,放心吧。礼物我都让人装到飞机上了。”
初冬,寿亭渐渐地好起来,穿着棉袄坐在椅子上。
采芹说:“咱福庆吃不了四川那辣,也不知道胖了瘦了。”
寿亭说:“他俩全是东北人,家里那饭不是四川饭。净操些没用的心。”
采芹说:“要是这日本人紧着不走,咱福庆在重庆呆上几年,那回来还不是一口四川话呀!”
寿亭说:“四川话也是中国话,也比那些满洲学生说日本话强。”
这时,电话铃响了,采芹过去接:“老吴,寿亭挺好。好,我让他接电话。”
采芹把电话拿过来,寿亭说:“什么?韩复榘派人收抗日捐?”
老吴说:“是,要一千块呢!”
寿亭说:“给他一万!让他把日本鬼子顶住!多杀日本鬼子,给周涛飞报仇!一万不行就两万!就这么着吧。”说罢放下电话。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涛飞……”
采芹吓得赶紧过来说:“寿亭,中午你想吃什么?”
寿亭恨恨地说:“我想吃炖肉!炖日本鬼子的肉!”
采芹忙笑着打趣:“这日本鬼子现在也不好逮呀,你就将就着吃猪肉吧!”
东俊东初在办公室里,工厂也停下了,厂子里也是很冷清,门也关了。
东初说:“六哥就是个急火儿,这火儿渐渐地消了,他也就好了。我昨天去看他,基本是没事了。就是不说笑话了。”
东俊说:“这日本人杀了周涛飞,他一是心疼,再就是他治不了日本鬼子,没有报仇的办法。现在就是不知道,这韩复榘说得挺热闹,是不是真能和日本鬼子干。”
东初笑笑:“大哥,韩复榘是山东的土皇帝,又是自己审案子,又是自称韩青天,他就是为了他自己这地盘儿,也得和日本人玩命。现在黄河南岸全是炮,一排一排的。”
农历初七晚上,聚丰德饭庄,还是上次大家聚会的中等规模的餐厅,还是里外各一桌。仍然是女席在外,只是少了周太太和丁太太。
采芹说:“苗嫂子病了,要不一块来多好!”
东俊太太说:“唉,寿亭好得这么快,全是天保佑。苗嫂子下午来电话,托我给寿亭敬酒。寿亭又不让祝寿,说一祝就把他祝煞。妹子,这样,咱先不去敬寿亭了,就一块儿敬天一个吧!是天保佑着寿亭。”
采芹说:“大嫂,咱等一会儿再敬天,还是先敬韩主席一个吧,是他让咱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日本人要不是怕他拼命,要不是怕黄河南岸的那溜炮,还不早打进来了?”
翡翠说:“是,咱天和韩主席一块儿敬,让天也保佑着韩主席!”众女人一块儿举杯向天。
里间,寿亭看上去已经完全好了,苗先生坐在上首,左首靠着寿亭,右首靠着东俊。家驹东初也都挺高兴。
苗先生说:“六弟,前几天看着你就是不行了。六弟,你要是去了,那就把我生生地疼煞了!”苗先生浓眉一挑,“我苗瀚东当初梳着清朝的辫子留洋,刻苦学习,没日没夜地用功,盼的就是国家强大。唉,这国家不仅没强大起来,反倒是一天不如一天。六弟,咱不说这些了,你这里也好了,我的心也算放下了。咱慢慢地来吧。盼着战事有转机,咱一块儿千一个!”
寿亭端起酒杯说:“苗哥,这日本鬼子也怕不要命的,韩复榘这一拉开拼命的架势,日本人还真就在济南外头停下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登标闯进来,大呼:“掌柜的,大事不好!韩复榘扔下济南跑了!”
寿亭说:“胡说!”
登标说:“掌柜的,现在满街上都是逃难的,济南府的人都往泰安那边跑。韩复榘的那些兵满街抢东西。咱们也跑吧!”
寿亭冷冷一笑:“你跑吧。”
登标突然一昂头:“我不跑!我死也陪着掌柜的!”寿亭用一种新眼光看着登标:“好,好样的!你回厂,告诉金彪和护厂队的弟兄们,只要那些乱兵一进厂,就给我开枪打!打这些王八蛋!”
登标坚定地应着,转身跑去。
屋内,十分静寂。
寿亭苦苦一笑,平静地说:“苗哥,来,咱弟兄们干一个!”
众人愣了一下,还是举起了杯,一饮而尽。
寿亭说:“老三,这里头你年纪最小,给你这些哥哥斟上酒。”
东初表情平静,给众人一一斟上。
寿亭端着酒杯站起来,众人也随之站起。寿亭淡淡一笑,说:“苗哥,东俊哥,这是天意!家驹,老三,这没什么!天意如此,济南即将沦陷,咱弟兄们正好凑在一块儿。这就是咱弟兄的缘分!来!咱再干一个!”
外间里那些女眷也齐端着杯子站起来。
众人表情悲壮,把酒端起,一饮而尽。
寿亭放下酒杯,却还站在那里。苗先生坐下后,又站起来,他看着寿亭,小心地扶着他:“六弟,你怎么了?”
众人也都围过来。寿亭脸色冷冷的,他盯着远处,一言不发,牙咬得格格地响。他一只手扶住了桌子,一只手拉住了苗先生,两眼通红,慢慢地说: “这是什么军队!这是什么国家!”他紧抿着嘴,怒视着,血从他的嘴角漾出来,身子打了个晃,向后一仰,又向前一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慢慢地,向后倒了下去…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济南沦陷。
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中国民族工业,那一现的昙花,彻底地凋谢了,似一颗美丽的流星,划过了中国历史的天际。人们目送着那颗流星,带着那长长的叹息……
国家,是人生活动的最终平台,当这个平台倒塌的时候,所有的一切,亦如流星逝去。能力、热血、才华、激情,也仅是垂死者那惨白的面孔上,一缕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