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普鲁斯特的文章风格中寻找缺点而不可得。我寻找在风格中占主导地位的优点,也没有找到。他不是有这样那样的优点,而是一切优点无不具备……并非先后轮流出现的优点,而是一起出现的。他的风格灵活生动,令人诧异。任何另一种风格,和普鲁斯特的风格相比,都显得黯然失色,矫揉造作,缺乏生气。
——A·纪德《偶感集》
对1900年到1950年这一历史时期而言,是一部不可多得的长篇小说杰作。有的人也许写了10部甚至更多的小说,但是不能给人一种新的启示,这些作者不过在人尽皆知的传统中打转,而他——普鲁斯特却在众人习焉不察之处发现了新的矿藏,他以他的开启了小说向内心世界进发的航向。
普鲁斯特出身巴黎上层社会,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生活。他的青少年时代是在上流社会的交际场度过的,而他是沙龙中的宠儿。聪慧俊秀使他深受沙龙中贵妇们的欢迎,这种安闲日子,为他后来的写作积累了丰富的上流社会生活感受。然而在人生的后半期,他身患严重的哮喘病,为此他只得终年生活在一间门窗经常不打开的华丽舒适的病房中,任何清新空气都会使他的病复发。这种困居生活持续了十几年,在这些日子里,他生活在回忆中,童年、少年、青年的经历常常盘桓在他的心头,除此之外,就是缓慢地、平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了。在这种生活里,他惟一的希望就是能够利用他的特殊的生活方式,写成一部特殊的文学作品。而他的这种隐居有助于把生活转化为艺术。“唯一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普鲁斯特不断重复这一想法。“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人们期待着痛苦以便工作。”他失去了幸福,于是就企图重新创造幸福,结果他终于写成了这部意识流小说的巨着。有评论家评论说:这是一个自愿活埋在坟墓中的人,在寂静的坟墓中回想生前种种经历与感受的抒情记录。
普鲁斯特的这部小说与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迥然不同。如果说那种全景式的现实主义小说是人们生活的现实社会的镜子,那么就是人的心灵世界的镜子。如果说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是整整一个社会的百科全书,而普鲁斯特的一个独到之处不是观察行动本身,而是某种观察任何行动的方式。正如他同时代的哲学家一样,普鲁斯特在小说世界实现了一场“逆向的哥白尼式革命”。人的精神重又被安置在天地的中心;小说的目标是精神反映和歪曲的世界。
普罗斯特在他这部浩瀚的交响乐里将表达什么主题呢?
时间,是时间这个主题。全书始于时间,又以时间告终。“假如假以天年,允许我完成自己的作品,我必定给它打上时间的印记:时间这个概念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迫我接受它。我要在作品里描写人们在时间中占有的地位比他们在空间中占有的微不足道的位置重要得多,即便这样做会使他们显得类似怪物……”一切都处在不断的流逝中,普鲁斯特无日不为这个想法困扰。他的小说正如题目一样是一部与时间抗争的小说。回忆的大幕慢慢拉开,斯万、奥黛特、希尔贝物、布洛克、拉谢尔、圣卢一一在感情和年龄的聚光灯下通过,呈现不同的容颜。沉溺在爱河中的自我不能想象,几年以后解脱出来的自我又会是什么样子。我们虽然可以回到曾经喜爱的地方,可是我们决不可能重睹它们,因为它们不是位于空间中,而是处在时间里,旧游的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满怀激情的少年了。然而还有我们的过去的影子还不断重现。每天早晨,在片刻迷糊之后,我们重新拥有我们自身;这说明我们从未完全失去它。马塞尔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能在自己身上某处听到“小铃铛清脆的铁质铃声不时响起、无休无止、吵吵嚷嚷”,在他童年时代每次铃响总是宣告斯万来访。时间看起来好象完全消逝,其实它正与我们自身融为一体。由此产生了作为普鲁斯特作品的根源的想法,即追寻似乎已经失去,其实仍在那里,随时准备再生的时间。而最要紧的不是生活在这些幻觉之中并且为这些幻觉而生活,而是从记忆中寻回失去的乐园。小马德莱娜甜饼便是出色的例子。叙述者一旦辨认出这种形似海贝的饼干的味道,整个贡布雷便带着当年他曾在那里感受的全部情绪,从一杯椴花茶中浮现出来;亲身的经历使这座小城在他眼里倍觉动人。当前的感觉与重新涌现的记忆组成一对。在这一瞬间,时间被找回来了,同时它也被战胜了,属于过去的时间活现于现在。艺术家感到自己征服了永恒。
我们也可以把小说看成是一个聪明绝顶、敏感到痛苦地步的人的经历。他从小就试图寻找梦想中的幸福,然而他的家庭、他的爱情、他所置身的世界都没有能给他这种想象的幸福。最后是艺术给了他一个幸福的答案,他在艺术中找到这个绝对物,他通过艺术创作追回了那过去的时间、那梦想中的幸福。小说中对峙的两面:毁坏一切的时间和拯救一切的记忆。“最后,欢乐的主题取得胜利;这已不再是从空荡荡的天空背后发出的几乎带着不安的召唤;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快乐,好象来自天堂,这种快乐与奏鸣曲里的快乐差别之大,犹如贝里尼画中温和、庄重、演奏双颈诗琴的天使与米开朗琪罗笔下某一穿紫袍、吹大号角的大天使的差别。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快乐呈现的这个新的色彩,这个引导我们寻求一种超尘世的快乐的召唤……”小说完成了,梦想的幸福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