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耶非耶?”面对面目全非的世界,十六岁的少女思想无心却向着圣哲靠近。她必须反复拷问自己:究竟我的梦是梦,还是我现在生活是梦?我通过那个梦走进的是自己的真实的内心么?如果那是假的,为什么在梦里,我遇的人,做的事,我的想法行为都是前所未有地真实?我感受到随之而生的自由和快乐是如此真实?
——如果梦中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如果梦中的世界才是符合我要求的世界,我情愿活在梦里永不醒来!我为什么要醒来?
——已经见过光明的人,如何能够甘心自缚于黑暗?她开始茶饭不思,渐渐忧郁成疾,直到病骨支离。
她渐渐在五脏六腑中吐丝结网,一任生活荒废到底。
她坚决地作茧自缚!我在茫茫人海寻找灵魂的唯一知己,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外表柔弱的杜丽娘是狠绝的!对自己,对现实世界不满意!我要绝灭了这皮囊来摆脱现实对我的控制。
一念生病,一病数月,绵延到中秋,那夜偏偏冻雨敲窗。她也病到必须由春香搀扶才能勉强行走的地步。
她望月长叹,心心念念仍是将至她于死地的春梦:“拜月堂空,行云径拥,骨冷怕成秋梦。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枕函敲破漏声残,似醉如呆死不难。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这样的语气,轻易让我联想起黛玉在潇湘馆长夜无眠,独对青灯时写下的那些泪渍不干的诗句。不单是意境,连心境都十分相似。也怪不得黛玉初听见丽娘的感慨时,会一时心荡神摇,立不住脚,一蹲身在石头上坐了,回味无穷。
两位幽艳的才女,有着一样幽艳的青春,一样婉转难言的心思,连致死的原因都相同。可是黛玉,她身边还有个知情识意的宝玉守在身边,时时刻刻生怕怠慢了。彼时的丽娘呢,只能对着心里面那面镜子顾影自怜,自残式地思念那一梦无踪的情人。
如果丽娘不复生,她无疑比黛玉更悲惨。
这一年中秋无月,连春香都知道不祥,敏感聪颖如丽娘怎能没有死亡将至的预感?面对强颜欢笑安慰自己的小丫头,她垂泪叹道:“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
诀别就在今夜!她给自己下了断语。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扁鹊在世也架不住她一心求死。
推窗望去,外面只有绵绵阴雨。今宵不可能再出现秋月,如她不可能再出现的情人。
想到他,又是一阵锥心痛:“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她句句问月,也句句问人:你就像那月亮一样消失无踪,我也就失去了方向。没有玉兔捣药,吴刚伐树,谁来陪伴寂寞的嫦娥呢?(没有你,谁来陪伴我呢?)要怎样绝情的西风才忍心吹散人间的美梦啊!我和你再也不能重逢,难道暗中有神鬼将你我拨弄。(与你相恋,爱便已成为我心头死结),想到你,我心头就涌起无尽的酸楚。
让我们相爱,否则死。
春香望着她因爱而激越明艳的脸,她不能将这样的动人的美和回光返照这样哀戚的词联系起来。但她眼睁睁看着杜丽娘断了气——她抛却了这个束缚她的尘世,禁锢她的皮囊,心有不甘,如愿以偿地死去了。
就让我将生埋下,将身后的风与暮色埋下。把梦窖藏,等来日与你重逢时同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