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新疆,我首先想到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那部纪录片的学术顾问—新疆大学历史系教授苏北海。据导演说,在西域史的研究领域,苏北海的学术地位仅次于学术泰斗季羡林先生。其实这些事我也不懂,就是觉得那是个传奇的老先生。
苏先生是江苏无锡人,一九四九年之前曾经是张治中的幕僚,二十来岁就进了新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七十九岁高龄了。令人惊奇的是,这么多年他竟然还是一口地道的无锡方言,没有一丁点儿新疆口音。“文革”前后,他几次被当成“反革命”抓起来,关了放,放了关,具体关了几次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就这样前后被关了十五年,其间还跟王洛宾在同一个牢房里关了快十年。
一个有着这样传奇经历的老先生,在我们摄制组简直就是我们随时备查的新疆百科全书。在新疆拍片期间,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了路上。在车上我曾经跟苏老请教过一个问题:新疆有个地方叫轮台,很多诗里都提到了,比如唐朝岑参的“轮台东门送君去”,再比如宋朝苏东坡的“尚思为国戍轮台”,这些诗里提到的“轮台”是一个地方吗?老先生本来一直昏昏欲睡,听到这个提问一下子来了精神,对我说:“孺子可教,关于这个问题,我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叫《轮台古今考》,我送你一本书,你看了就知道了!”
后来知道了,很多古诗,尤其是塞外诗都提到过轮台,不过那些诗里提到的轮台往往不在同一个地方。比如,汉朝时说的轮台和唐朝指的轮台就不同,汉轮台在天山之南,唐轮台在天山之北。此外,后来还有清朝以后的轮台以及泛指西域轮台的不同分类。苏先生所赠那本收录了《轮台古今考》的书至今还在我家里。
那一次提问之后,我对苏先生也更为景仰了,他也觉得我是一个爱学习的年轻人。后来我又发现苏先生还有过人之处—饭量。别看老先生年近八旬,可他的饭量可不比我们这帮年轻人差。那时我一顿能吃一大盘“拉条子”(新疆人对“过油拌面”的俗称),特别饿的时候吃完了能再加一点儿,但苏先生每次吃完一大盘后都要再加一小碗。
在新疆,还有一个人对我影响很大,他就是这部纪录片的导演,叫张彤,徐州人,比我大几岁,但酒量比我大很多。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导演拍电视纪录片的水平恐怕真的很一般,但是他对新疆那块土地却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深沉的热爱。后一点深深地影响了我。
在我刚去摄制组的时候,张导对新疆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表现出来的向往和痴迷,让我觉得特别不能理解,甚至觉得有些神神道道的。但在结束了新疆的拍摄后,我就完全能够理解他了,我甚至觉得,我对新疆的热爱可能已经超过了他。所以,我一直把他当做我热爱新疆的同路人。
我对新疆的感觉之所以前后会差得那么大,完全是因为那块土地的历史和文化太迷人太让人震撼了,那种震撼,是作为一个旅游者永远无法深切感受到的—它是一个多民族的聚居地,有一百六十六万平方千米,占中国陆地面积的六分之一。乌鲁木齐大概是中亚地区最大的城市,在如此广袤的土地上,几十个各具鲜明特色的民族生活在一起,在那三个月里我目睹并感受到的各种民族文化的交融、历史渊源的传承以及各种罕见地貌的壮美,都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经历。
拍纪录片的时候,我们接触了大量的不同民族的当地人,可以说,在那几个月里,我们已经融入到他们的生活里,和他们真正地生活在了一起—那年的中秋节,我就是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与克里雅人一起过的。把自己完全融入到其他民族的群体里,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用心去感受养育他们的山水和生活方式、宗教信仰,这不是一个旅游者去新疆玩儿上十天半个月便能够体会和收获的。即便是我自己,即使现在再去一次,不论以什么方式再去,也不可能有和当年相同的感受了。
余秋雨曾经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从严格意义上讲,一个文人要想和某一片山水有灵魂上的接触,一辈子可能只有一次。从新疆回来之后,我从心底里认同这句话了。
我曾经去过德国、希腊等欧洲国家,尤其是希腊,它的历史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都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但它也没能带给我像新疆那样的感受。当然,也许有人会说,希腊和新疆没什么可比性,那就说九寨沟、黄山吧,那里的山水美不胜收,但和新疆比,它们在我的心里仍然缺少些能触动心弦的东西。
我甚至坚定地认为,我对新疆的热爱中有某种宿命的东西,它在我的骨子里,不为人知,也很难被表达,那是一种前世今生的感觉。一九九四年七月初的一天,我从乌鲁木齐火车站出来,看到碧蓝如洗的天空下,远处是起伏的山脉,近处是黄色低矮的一片片房屋,我就突如其来有一种灵魂被一击而出的感觉,没有任何原因。